日俄关系：急转直下欲将何往？
俄乌战事无论如何发展和结局，都将改变现有国际格局，重塑国际秩序。尽管俄乌与在远东的日本相隔数千公里，但日本仍做出了异乎寻常的反应，其对应措施和方针政策将对日本现实的政治经济外交安全等领域的政策行为和长远战略走向产生何种深远影响？值得密切关注和认真解析研判。
一、战略选择？政治正确？
俄乌战事爆发以来，日本政府改变战后以来对外制裁的谨慎态度，追随美欧迅速对俄实施空前严厉的多轮制裁，并突破自主性武器出口限制，对乌提供军援。表明日本在外交安全上进一步绑定欧美，竭力维护美国治下国际秩序的战略选择。
岸田之所以转换对俄政策，即是因为俄乌战争引起了国际秩序的巨大变化，需要强化日美同盟；但更在于国内政治因素：通过严厉制裁俄，迎合民意、动员舆论，拉抬内阁支持率；与安倍的亲俄政策实现切割，以否定安倍最得意的对俄外交削弱其政治影响力；塑造对岸田最有利的党内外态势，迎接将于7月举行的参议院选举。
通过选举大考，实现长期政权，才是岸田首相念念不忘的执政目标，政策安排的重中之重，政治运营的出发点与归宿。因此，与其说日本对俄政策的大幅转换是蓄谋已久的超前战略设计，还不如说是顺势而为、借机而动的“政治正确”。
日本国内一些人提出要讨论和北约一样的“核共享”议题，“无核三原则”面临重大冲击；自民党内要求增加防务经费，达到北约标准占国内生产总值（GDP）2%；岸田首相提出要改革联合国安理会，限制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否决权……都显露出日本借机突破战后束缚、加速“国家正常化”进程的政治图谋。
岸田政权的内外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民意支持。日本新闻网最新民意调查显示，内阁支持率59.1%，与刚上台时保持相同水平，比上月上升2.2个百分点，不支持率下降1.2个百分点为37.2%。共同社3月20日发布民调结果，内阁支持率上升到60.1%，比2月提高3.5%，从未低于刚上台时的55.7%。稳步上升的态势对于岸田首相实现其政治目标、展开政治运营、巩固执政基础是有利的。
2022年2月，刊出安倍访谈的《文艺春秋》特别号杂志封面
二、国内政治博弈
1、权力之争
俄乌战争的效应首先展现为自民党内各派系的博弈。2个多月后，日本将迎来岸田执政后的第二次大考——参议院选举。执政党如获胜，今后三年内将没有新的全国大选，岸田有望长期执政，获得时间和空间，实现其“安倍自民党”向“岸田自民党”的转变。
日俄关系恶化引发日本政界不同意见。俄乌战事之前的2022年2月17日，高市早苗在自民党政调会上即公开质疑外相林芳正，为何要在俄意图攻乌之际，还与俄讨论经济合作。但她无法自圆其说的是：为何安倍亲俄从来不是问题，岸田与俄谈经济合作就罪莫大焉？这显然是借外交问题进行政治角力。
前首相鸠山由纪夫通过社交媒体喊话安倍作为斡旋人调停俄乌冲突，“安倍曾多次与普京会谈，二人建立了信赖关系，现在正是发挥友爱精神的关键时刻。比起对乌提供军事装备，让俄从乌撤军，让乌放弃加入北约，居间调停这场战争更为重要”。
安倍注重安保政策，以对俄外交为亮点。安倍自诩与俄总统普京保持良好私人关系，欲以首脑外交推进日俄关系，曾多次携夫人昭惠会见普京，在任期间11次访俄，与普京在各种场合会面达27次，希望与俄就南千岛群岛（日本称北方四岛）的主权归属问题达成一致并缔结和约，一度设想通过两国经济合作，至少先收回两个岛的主权。
安——普的亲密关系路人皆知。2014年的克里米亚危机后，安倍先与欧美一起谴责俄，但不久后即在2017召开的“东方经济论坛”上大谈俄日远东经济合作，协助俄优先开发能源和城市，意图推进解决北方四岛问题和牵制中俄接近。
俄乌战争爆发后，安倍还在一个电视节目中为普京辩护称，普京和他私聊时不止一次提到北约不守承诺不断东扩，并在波兰部署导弹防御系统。
但时过境迁，安倍如今未必能在日俄关系上发挥作用。安倍只是一个国会议员，并无政府职务，除非受首相委托作为特使执行特定外交任务，而外交恰恰是中央政府和首相的职责和权力，岸田恐怕不会给安倍出头露脸的机会。俄乌冲突的背景是美俄对抗，日本的对俄政策不能不受制于美日同盟关系而美国打压遏制俄的总体战略。岸田首相借此机会调整对俄政策，既为加强日美同盟，更有7月的参议院选举和党内权力博弈的考量，岂能容安倍指手画脚，给竞争对手出镜加分的机会？
且目前日本国内舆论一边倒地反对俄侵乌，严厉谴责并制裁俄、同情和支持乌，称普京是“独裁者”，主张加强与西方国家的联系。批评者甚至认为安倍的对俄外交已成为负资产，损害日本国家利益，要追究“对俄过度外交”之失。连安倍的弟子传人自民党政调会长高市早苗也表示：“不能将现在的普京政权作为解决领土问题并缔结和平条约时的谈判对手。如果俄继续侵略乌，不停止违反国际法的行动，日本将无法与俄进行经济合作”，表现出与其政治后台安倍不一样的政策立场。
日本政府在俄乌战事爆发后迅速对俄制裁，对日俄关系的恶化已有准备。由于自鸣得意的对俄外交受到质疑，安倍遂挑起“核共享”话题施压岸田政府、搅动国内政局。安倍在《文艺春秋》2022年2月27日的访谈中反复强调，日本目前最需要的是能在危机下领导日本之有魄力的政治家，大力推荐高市早苗作为下一代领袖，暗讽岸田首相缺乏决断力和领导日本的领袖素质。把外交议题转化为自民党党内权力竞争的国内政治博弈，是继2021年12月“台湾有事论”之后再一次挑战岸田政权，意图逼迫岸田认同安倍版安全政策选项。“核共享”论催生安——岸的新一轮攻防博弈。
2017年NHK电视台曾播出的专题纪录片《冲绳与核》
岸田出身于反核都市广岛，核裁军去核化是其一贯的基本理念和政策主张。如今日俄关系已一泻千里，再因“核共享”而恶化中日关系，并不符合其应对选举、长期执政的利益诉求。故于“安倍发言”后在国会答辩中反复澄清：“核共享”的概念违背日本国内法理法规，内阁将在坚持非核三原则（不拥有，不制造，不运进核武器）的同时，扩大日美两国的对外吓阻力。
但以安倍为代表的自民党保守派对此答辩极为不满，质疑他只考虑自身选区民众的反核偏好，放弃讨论涉及日本国家安全的政策选项。
日本国内政治动态和乌克兰危机外溢之间的互动，以及由此引发的自民党内“去安倍”和“保安倍”两大势力之间的博弈，今后还会上演新的剧目。
2、助推“国家正常化”
俄乌战事为日本右翼保守势力加快推动“国家正常化”进程提供了契机。日本对俄政策的变化折射出日本的政治理念演变趋向和国家安全战略走向。
（1）对外战略思维倒向美欧。日本国内对于俄乌冲突和对俄政策缺乏争论，朝野政党和各大媒体众口一词主张对俄施压。3月初民调显示，82%支持对俄经济制裁，81%认为俄乌战事的外溢影响危及日本国家安全。从理念到行为全面倒向西方。
岸田首相3月27日在日本防卫大学毕业典礼上称，俄乌冲突“可能演化为二战以后世界和日本最大的危机”，“日本不能排除任何选项，需要从根本上强化防卫力量”。政府将年内完成修订《国家安全保障战略》《防卫计划大纲》《中期防卫力量整备计划》，提高防卫开支，致力于发展拥有“对敌方基地攻击能力”的进攻作战能力。3月底的民调显示：64%赞成“强化防卫能力”，大大高于反对的27%。
（3）借外力强化“安全保障”，进一步加强日美军事同盟，深化“印太”安全合作。
安倍晋三鼓吹“核共享”之言虽被岸田政府否认，但日本国内不无赞同跟进之声，并展开了讨论。日本政府向乌克兰提供1亿美元“人道主义援助”物资中包含防弹背心、头盔等军需装备，被视为变相突破“武器装备转移三原则”之举。
（4）助推日本国内修宪进程。
岸田首相近期在自民党会议上表示要切实推进修宪，可采纳安倍时期确定的自民党修宪草案，主要目标是把自卫队写入宪法第九条。根据法律规定，修宪必须得到国会2/3议员的赞同以及过半数国民的支持。目前日本国会众议院的修宪势力已经超过2/3，国会的护宪力量和可能性进一步下降，但仍有半数以上的日本民众不同意修改宪法，成为护宪的主要力量和屏障。自民党为推进修宪将进一步制造气氛引导舆论。
2020年6月29日，日本神奈川县川崎市的工厂夜景。
三、影响经济
1、经济复苏乏力
在新冠疫情冲击下复苏乏力的日本经济，因俄乌冲突的爆发而雪上加霜。国际大宗商品价格持续上涨、全球供应链更趋紧张，加剧了成本上升压力，使严重依赖进口的日本经济前景面临更大不确定性。据日本政府3月公布的修正数据，去年国内生产总值（GDP）比上年增长1.6%，与其他主要经济体相比，经济恢复缓慢，复苏动力明显不足。日本政府近期将出台应对物价上涨对策，以向石油一级供货商提供补贴为主，减轻汽油价格上涨对家庭和企业经营的影响。对36名经济学家进行的调查结果显示，一季度个人消费环比下降，将拖累当季日本经济下滑。
日媒报道，东京外汇市场日元兑美元汇率连续十多天跌势，一度触及1美元兑129日元的低位，为 2002年4月以来的最低水平；也是近半个世纪以来最长连续下跌纪录，是发达国家中货币表现最差的国家之一。日元持续下跌严重拖累经济复苏，多家企业面临破产风险，加上国际商品价格持续上涨，全球商品供应链紧张，致使日本经济面临巨大危机。岸田首相承认，乌克兰局势的发展可能使日本陷入战后最大的危机。日本民众因而质问：究竟是在制裁谁？俄罗斯？还是日本？
2、能源供应链受阻
能源危机首当其冲。日俄经济联系并不密切，俄是日本第14大贸易伙伴，只在能源等特定领域对日是重要出口国。2011年福岛核电站事故后，日本关停核电站，能源需求上升，进口能源增多，俄对日能源供应增加，到2021年成为日本的第二大煤碳供应国（占日本进口煤碳的12.48%），第五大原油和液化天然气供应国。
日本深度参与俄远东油气开发的“萨哈林”项目，经产省与伊藤忠、丸红等企业共同出资并占三成股权的“萨哈林1号”生产原油，三菱商事和三井物产分别出资12.5%和10%的“萨哈林2号”生产天然气，六成产品以低价供应日本。2021年进口液化天然气4.3万亿日元，其中“萨哈林2号”项目占3000亿日元（约25亿美元）。
美国埃克森美孚公司和英国壳牌石油公司已相继退出对俄合作。如果日方追随美英撤出项目，不能再继续获得“萨哈林2号” 低价液化天然气，从其它地区采购将多付出35%的成本（约8.4亿美元），而且属于大宗商品的能源少有现货，需提前预定期货，日本能源安全不免遭受威胁。日本政府经过艰难权衡不得不表示“不打算撤出”。
2022年3月16日，日本东北海面发生七级地震，导致福岛县火力发电站受损。一周后东京电力告急，政府首次发出首都圈大规模停电警报，呼吁国民节约用电。日本能源供应的不稳定性和脆弱性在国际能源价格飙升的背景下暴露无遗。岸田3月31日在众议院表示，日本不会退出萨哈林的石油天然气和北极的液化天然气开发项目，说明其能源安全政策未与对俄乌战事的立场挂钩。
日本对俄经济制裁的直接影响是从俄进口能源减少、国内燃料价格上涨。尽管日本国内能源储备能维持3——6个月的能源消费，但随着全球能源市场价格波动，国际大宗商品特别是原油价格飙升，危及日本能源进口的安全性。弥补能源供应缺口是日本外相紧急访问中东国家的最大动因。
3、企业经营形势严峻
日本商工会议所对约2000家中小企业进行的调查显示，九成以上担忧俄乌冲突的影响（21.6%表示业务已受影响，71%担忧未来经营形势）；79.1%表示能源资源价格暴涨引起成本上升；56.2%表示能源资源以外的采购成本也在上涨；42.7%表示成本大幅上升但未能通过涨价转嫁成本。俄乌两国是钯、氖气等稀有资源的重要产地，冲突导致的减产给全球半导体和汽车产业链带来断供风险。在乌日企57家，约半数从事汽车等制造业，目前基本停产，进出口贸易中断。
日本经济研究中心预测，由于俄乌冲突致使供应链受阻，本财年能源、矿产、粮食等大宗商品价格将大幅上涨，进一步推升物价，挤压企业利润空间，抑制企业投资欲望，设备投资进一步减速，经济安全风险上升。日本的成本推动型通胀使很多企业陷入经营困境，消费者可支配收入下降，消费意愿进一步降低，经济复苏更加乏力。如俄乌冲突进一步升级或延长，2024到2027年日本经济或陷入负增长。
4、涨价潮席卷日本
虽然对俄制裁对日本外贸总体影响有限，但俄能源出口受阻、俄、乌小麦和玉米减产，水产市场受到巨大冲击，震动全球能源和粮食供应链，日本国内冷冻食品、加工食品、食用油和纸制品等相继宣布涨价。俄是日本重要的水产品进口来源国，随着鲑鱼、海胆、螃蟹等俄海产品进口叫停，来自挪威等国的产品价格大幅上涨。
2020年4月8日，日本东京，顾客在一家超市内购物结账。
消费者承受着巨大的涨价压力：汽油、电费、洗衣费、面包、荞麦面、咖啡、海鲜、食用油、手纸、纸尿裤、保鲜膜、高速公路费……涨价之声不绝于耳。日本消费小麦的九成依赖进口，小麦进口价格上涨超17%，面包、拉面、点心等食品的价格纷纷上涨。日生基础研究所研究员伊藤小百合指出，粮食和化肥供应的减少将使粮食问题更加严峻。日本经济学家预测，4月以后日本国内物价上涨水平将达到近年最高水平的2%。
5、农业渔业深受影响
俄乌之战必将影响两国贸易往来，现有农业供应链也有中断的风险。农业是日俄关系的新兴领域。日方提供技术在俄远东地区实施综合农业投资项目以增加农业产量，俄则增加对日农产品出口。日本需要能源和农业的替代进口方。外相林芳正访问中东国家已明确提出要求增加对日能源出口。
以前日俄经过渔业谈判后，日方每年只要向俄方支付一笔渔业合作费，即可从4月10日开始在日本专属经济区内捕捞俄内河生长的鲑鱼和鳟鱼。日俄关系急剧恶化致使预定于4月进行的日俄渔业谈判迄今为止尚未举行，能否举行不容乐观，日方人员普遍流露出悲观情绪。
无论如何，实现长期执政才是岸田当前的首要政治任务。距离夏天的日本参议院选举仅3个月，如何兼顾处理国际关系、运营国内政治和舆论民意以应对俄乌战事，如何保持对外战略、国内政治和国际道义三者之间的平衡，是对岸田政权的重要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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