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的长子、林徽因的丈夫……但是今天我想聊聊梁思成，是因为他对于中国古建筑的热爱。
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赴美留学攻读建筑学专业期间，梁思成就对建筑历史学科产生了浓厚兴趣。那时的他常常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的图书馆中饱览西方建筑史的经典著作，掩卷沉思之余，发思古之幽情。
台基、斗拱、大梁、开间、藻井……中国古建筑匠人技艺之高超、古建筑内涵之深邃，都是享誉中外的。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文明古国，却没有一部由中国人自己撰写的建筑史专著。年轻的梁思成由此立下毕生最为重要的一个志向：写一部中国人自己的《中国建筑史》。
梁思成的写生作品
中国那么大，古建筑那么多，不能再等了；爱着这些建筑的心，也不能再等了。
从1937年起，梁先生和林徽因等人先后踏遍中国十五省二百多个县，亲自测绘和拍摄二千多件唐、宋、辽、金、元、明、清各代遗留下来的古建筑遗物，包括天津蓟县辽代建筑独乐寺观音阁、山西五台山佛光寺、宝坻辽代广济寺、河北正定辽代隆兴寺、山西辽代应县木塔、河北赵州隋朝建安济桥等。
（唐）山西五台山 佛光寺大殿
佛光寺大雄宝殿剖面图
岁月腐蚀了它们的木梁，流水冲刷了它们的纹饰。正正是深知时间的无情和古建筑的无奈，梁思成试图去留住它们的美。因为在这个年轻人眼里，中国古建筑就是立体的中国艺术。
“中国古人从未把建筑当成一种艺术，但建筑一直是艺术之母。正是通过建筑装饰，绘画与雕塑，艺术才走向成熟并独立。”
（辽）河北蓟县 独乐寺 观音阁
梁思成绘制的独乐寺观音阁剖面图
独乐寺山门
梁思成试图以一颗虔诚的心与中国的古建筑对话，然后勾勒出这些古老的艺术品最真实的样子。他不是没有诗人的笔，也不是没有画家的纸。但他的笔和纸，只愿为无声的建筑赋诗作画。
（清）北平西山 碧云寺 金刚宝座塔
伫立于时间荒流中的古建筑，被创造、被毁灭、被破坏、被保留。有些应声倒塌，化作一阵尘嚣；有些无人问津，忍受着雨水和虫蛀，痛苦得只能发出一声酸臭的叹息。这些时代的见证者，终于遇见一个懂它们的人。除了居住、供奉等社会功能以外，梁思成看到的更多的是古建筑的艺术之美。
看梁思成的手稿，我们惊讶于画面线条的流畅规整。这些建筑手稿，不是艺术，却胜于艺术。
（隋）河北赵县 安济桥（大石桥）
中国古建筑的造型极为特殊，无论是木结构建筑中由柱、梁和斗栱等构件组合而成的富于美感的木构架，还是凹曲面的大屋顶上各式各样造型的瓦饰，以及丰富而优美的建筑装饰纹样，甚至建筑室内形态各异的雕像，所有这一切在梁思成和助手莫宗江二人的笔下，得到生动的表现。
敦煌石室画卷中 唐代建筑部分详图
尤其是中国古建筑中带有大量複杂而微妙的曲线，大到屋面举折或举架形成的坡度，或者屋角的起翘，小到柱子、月梁和斗栱等构件的“卷杀”曲线，以及鸱吻、脊兽、瓦当、滴水等各种瓦饰的曲线，乃至剖面图中被剖切的木构件中呈现的木纹，所有这些曲线造型，有时是通过精确测量或计算的一组折线加以表现，但更多时候则要通过徒手绘制的微妙曲线来完成——可以说本图册中的每一幅插图，都是尺规作图和徒手绘画的完美结合。
清官式三孔石桥做法要略
这批墨线图中那一根根粗细得当、曲直自如的线条下所呈现出的中国古代建筑之美，很多时候甚至要胜过实景照片的效果，每一幅图都可以当作一件杰出的艺术品来欣赏。
他们笔下的中国古建筑测绘图，一方面秉承了西方建筑学的制图手法及其蕴含的西方古典主义美学精神，一方面又创造性地融入了中国传统工笔和白描的技巧，故而能更好地呈现中国古建筑独特的美感。这是西方和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古建筑时都不曾达到的艺术境界，在世界建筑史经典著作的插图风格中也可谓独树一帜。
历代斗拱演变图
这是一份充满惊险和艰辛的工作。中国古建筑以木构为主，经年累月，木材腐蚀，极易引起事故。
山西应县木塔，历时千年、高约六十七米，是世界现存最古老、最高大的木塔，外观五层、内部九层，通体由数万个木构件组成，斗栱更是多达五十六种不同样式，每一层中央都有不同的佛教造像组合，真是中国古代匠师的鬼斧神工。
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木塔照片
梁思成和莫宗江于1934年对其进行了全面测量。期间，梁思成冒着生命危险，从木塔顶层屋顶的空洞爬上屋面，并抓住冰冷的铁链，一路爬上金属塔刹的顶端进行测量，没有任何保护措施。
此后即着手绘制木塔的测绘图，直到1936年底，调查报告的文稿和插图才全部完成，其中木塔正立面的渲染图和剖面图（完成于1935年），可谓其绘图生涯的巅峰之作。绘制这两幅惊世之作时，梁思成34岁，莫宗江仅19岁。可惜的是，当时这批图纸和考察报告刚刚交付印刷厂，即爆发“卢沟桥事变”，梁思成和其他成员也开始了逃难生涯。在李庄期间，由于缺乏绘图材料，应县木塔测绘图没有条件重绘。
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木塔剖面图
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木塔立面图
在李庄期间，研究经费没了着落，所有人都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困顿生活，梁思成更是由于身体的病痛，必须穿着笨重的“铁马甲”支撑弯曲的腰椎来画图。这些简洁明了又一丝不苟的图纸，究竟是靠着什么样的惊人毅力绘制出来的，至今想来也让人佩服不已。
大师往往饱受时代动乱的折磨；却又似乎偏偏是动乱的时代，使得大师的人生更加不平凡。
宋代河北正定县龙兴寺转轮藏殿
1946年，正值抗日战争刚刚结束、国共内战一触即发的时候，人们关注的是生存的问题，没有人关心这片土地上被炸得面目全非的亭台楼阁。庆幸我们还有像梁思成一样的人，利用鸭舌笔和墨线等简陋的制图工具，绘制出当时达到世界先进水准的建筑图纸，构图之精准、细节之精细，图片之精美，一件件宛如精致的艺术品。
我们无法想象，这样一群人如何穿梭于战火中、如何在古旧的建筑中测量，在案台前一坐就是多久多久……
梁思成（后）、莫宗江在李庄营造学社绘图的场景
梁思成先生和他所在的“营造学社”寻访中国古建筑，翻山越岭，得以在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里发现这些珍贵的建筑遗存，并以一丝不苟的态度将其保留在纸上。
我们不知道梁思成先生画下来的这些建筑如今的生存现状，或许有一部分在这短短几十年里就已消失，残余的又还能保留多久？
而现在能像他一样，兢兢业业，走万里又坐得住，跋山涉水必躬行，一笔一划皆用心的赤子又有几个呢？
梁思成（1901--1972），籍贯广东新会，毕生致力于中国古代建筑的研究和保护，是建筑历史学家、建筑教育家和建筑师。曾参与人民英雄纪念碑、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等作品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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