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超的艺术之作，高明的恭维之笔

——柳永《望海潮》赏析

作者/810的老好人

原诗：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赏析： 

柳永是婉约派代表词人，但他的这首《望海潮》却豪迈大气，可谓豪放词的代表之作。婉约词人写豪放词，这个不让人觉得新奇，正如苏轼写婉约词也颇有名篇一样，诗人有多重风格，不同的情感不同的表达形式，这都很正常，然而让人很难想到的是，柳永写这首词的时候，年纪才大约二十岁。能留下这么一首千古名作，可见柳永才华非同一般。

关于《望海潮》的写作时间，其实有两个版本，一者如我上文所说时间，一者则说是在柳永40多岁时，经过柳永研究者曾大兴的考证，确定应该是前一个时间，也就是说，本词应该是柳永的少年成名之作。虽然时间有很大争议，但柳永写本词的目的大家认识却很统一，都认为是柳永为了拜见当时的两浙转运使孙河而作，是一首干谒之作。只是这一首干谒作品，却要比别人写的要高明得多，虽有恭维之意，却痕迹不显，以大开大阖的笔法，呈现出生动美好的内容，能让人读之舒服，见出很高的艺术造诣。

本词上阙按词韵应该分为五节，但从句意上判断，可分为四节，着重在整体上描述当时孙河任职所在地钱塘（今杭州）的壮美、奢华风貌，虽不着重细节，却有很强的画面感，在广阔的时空背景下给读者留下深刻的感受。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首节三句起笔就非凡，虽是起兴之笔，却压空而来，气势十足。这三句讲到了钱塘的地理位置、历史延承、政治经济地位。钱塘地处东南沿海，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不仅仅是三吴时期（吴兴、吴郡、会稽）的都会，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的繁华之地。这三句的交代，看似带过之笔，真正作用却是对上阙甚至是对下阙的总领之笔。上阙的内容都是围绕这三句的意指展开，下阙的内容也暗合这三句。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这三句开始在上节的基础上展开，描摹风景之美，气氛之和谐，住户之多，正好对应首节的“都会”一词。毋庸置疑，钱塘既是自古繁华之地，经过了千百年来历朝历代的经营，其中可以艳羡之处不知凡几，词作有篇幅字数的限制，无法一一描述，所以就要词人选取最有代表性的内容来呈现：烟柳画桥，既是自然之景，也有人为之工，精巧的布局，虽非整体的风貌，却以一斑见全貌，已让人流连忘返；风帘翠幕的选择，也收到以小见大的效果，这里不说高居大厦，也不说重门闭户，而写轻盈柔软的风帘翠幕，可见钱塘治安之好，风俗之开放，人与人相处之和谐；十万人家参差而布，看似夸张之笔，实为实写，实际当时钱塘住户已远超十万之数，人口规模之大，又可证明钱塘之繁华。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这三句重点突出杭州盛景钱塘江，扣合了“形胜”的特点。三句从钱塘江江岸写起，往里是长堤的沙岸上，层层的岸树延展开去，簇成了绿色的云团，充盈在视野当中，往外是钱塘江大潮正好兴起，滔天的浪潮似霜如雪，席卷着惊天的气势向江岸扑来，震撼着人的神魂。而沿着江岸，“云树”和“怒涛”又相对着向两边铺展开去，“怒涛”扑打着“云树”，“云树”抵挡着“怒涛”，两不相让，又难分胜负，形成无比宏大的场面，绿与白的冲突，茫茫地冲击着人们的视野，无边无际，更让人能直观地感受到大自然的伟力与人类的了不起。那狂怒的大潮，最终还是被人类筑起的云树护绕的长堤挡住，任其再暴躁，也只能一波又一波地冲击后退却，最终被慑服。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这三句则写钱塘百姓的富庶，渲染了“繁华”一词。珠玑为珍宝，珍宝自珍贵，本不是普罗大众能够购买，而这里却说在市场上罗列着，可见数量之多，更可见钱塘人之富有，罗绮为绫罗绸缎，布衣百姓也难以享有，可这里却说每家每户都充满了，更可见钱塘人之豪奢。这里当然有夸张的成分，恰恰正能体现钱塘商业之发达。“列”“盈”“竞”三个动词很是有力，将钱塘的整个社会阶层自上而下地融为一个整体，掩盖了社会贫富分化的现实，给人一种钱塘人都很富有的错觉，好似他们都穿着绫罗绸缎，带着珍珠宝玉，甚至相互攀比着各自的富豪。不得不让人怀疑，钱塘人在宋朝的时候已经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后世者读来，也是艳羡无比的。

本词下阙按词韵应该分为六节，但从句意上判断，也可分为四节，着重写西湖，不仅写出西湖之美和恬静，也写出钱塘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闲适怡惬的生活图景，有大处泼墨，也有细处漫描。钱塘之美，除了钱塘江的壮美，西湖的优美也是不得不说的，诗人如此写来，也正符合读者的期许，而以一阙的笔墨着意铺排，也能见诗人心之所向，同时也暗合了上阙“形胜”“都会”“繁华”之地所应该具有的生活风貌。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三句写西湖的自然风光。重湖指的是西湖分成内外两湖，叠巘指的是西湖岸边山石相叠，清嘉则是对这湖光山色的美好评价，首句浓缩概括，却同样很有表现力，极少的文字里蕴含了很多的信息。当然仅有首句也是不够的，西湖可以变现的东西也太多了，现在人们说西湖大景有十八，小景则无数，想必那时候景物同样也是不少的。然而诗人的巧妙之处就在于不细写某一处景象，但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来取胜。三秋是时间概念，十里是空间概念，时空的融合，使得这两个季节的花卉被融于一个时间，又向无限的空间拓展开去，丰盈着人们的想象力，似乎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就是广阔无垠的西湖中，荷花田田地铺展而去，而另一边漫漫延伸的西湖岸上，桂花开满桂树，又一树一树宕开，既有视觉的享受，也有嗅觉的享受。沉浸在这馨香美好的氛围中，谁又能不陶醉呢？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这三句以前三句为背景，写出人们在西湖的美好生活图景。弄晴需在白天，泛夜则延伸到晚上，西湖的生活多好啊！不管白天黑夜，都有美好的生活内容，那美妙的音乐，那优美的歌声，器乐和声乐的交合，自然不会因为白天和黑夜有着截然的区分，只会共同歌咏出闲适怡惬的生活态度，都令人无比向往。只是这样的生活未免有些贵族化，虽令人向往，却总还缺少了一些真实的生动。诗人想必也有想到这点，所以他进一步写了那些快乐的钓叟、莲娃。钓叟自然是指在西湖边上钓鱼的老翁，他们本不为鱼而钓，所以自然可以不计较鱼儿是否上钩，于是可以一边举着钓竿一边与旁边的老伙计说笑；莲娃指的就是采莲女，当然这采莲女的年龄一定是不能往大了写的，所以“莲娃”一词用得正妙，青春活泼的她们自然不会困宥于繁复辛苦的采莲劳动中，她们一边劳动一边嬉闹，不仅快乐了自己，也成为西湖上一道美丽的风景。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这三句写钱塘的官员们来到西湖游玩的场景。显然，西湖的美景绝不仅仅是为老百姓享有的，优先享有的怕就是这些达官显贵了吧？看吧！千军万马拥着官员们的马车、轿子，浩浩荡荡而来，其阵势何等壮大，这威仪，恐怕也难以让人有与民同乐的观感吧？公务之余，官员们来到西湖，他们喝酒作乐，他们听箫听鼓，他们看山玩水，他们赏烟赏霞，快乐而不失风度，自在而不失高雅，自然又不同于百姓的快乐了。只是他们的安乐，由于有了百姓之乐的衬托，并不显得独乐乐，却又显出境界来了。试想，若是他们在这里玩乐，却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么这种对比之下，这样的场景无疑就是对他们的反讽了。可当他们享受着安乐的同时，老百姓也能够怡然自乐，则共同营造出一种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来了，反而是对他们治平之能的一种肯定了。柳永既然以干谒为目的来写这首词，这点还是把握得很好的。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这两句为本词作结，给出美好的祝愿。祝愿的对象自然是孙何，祝愿他有将一日升官回到朝廷，能将钱塘尤其是西湖的美景向皇帝夸赞。是啊！这么美的钱塘，怎能不夸赞呢？柳永来钱塘短住，就已经发现了这么多美好的内容，无论是如画的自然风光，还是和美的人文风情，无论是汹涌澎湃的钱塘潮，还是恬静清嘉的西湖景，无论是浩大壮观的人口规模，还是繁华豪奢的民间生活，无论是百姓的怡然自得，还是官员们的群游共赏，都无不彰显着钱塘的美好，触动着诗人的心灵，丰蕴着诗人的豪情，最终化词而出，成就了一个千古名篇。而作为两浙转运使的孙河，在钱塘主政多年，他对钱塘的美好的体悟又怎会比柳永来得少呢？当他在公务之余游山赏水的时候，摄入他眼中，留存在他心底的美好事物应该是难以胜数吧？更何况作为一方主官，能够延续自古而来的繁华，能够保持甚至发展当地的美好，能够让老百姓安居乐业甚至竞豪奢，享恬然，那也是应该很有自豪感的吧？当有一天，他回到朝廷，他怎么能没有这样夸赞的资本呢？

本词谋篇布局合理严谨，所取意象有代表性、典型性，抒写徐徐展开而又气势澎湃、情感饱满，豪放而不失恬美，壮阔而不缺细致，有很高的艺术造诣。然而更高明的还在于，在完成艺术目的的同时，它还实现了诗人不着痕迹地恭维孙何的功利目的。他写钱塘地理位置重要，自然就彰显了孙何主政的重要性，他写钱塘的都会属性，自然就肯定了孙何统领的必要性，他写钱塘的繁华，自然就突出了孙何管理的有效性，更进一步是在证明，钱塘这么一个重要的地方，能让孙何来执掌，他必定是受皇帝宠信的，那么也就说明他会继续飞黄腾达，终有一天会成为朝廷重臣。而下阙对西湖景色的描摹，对百姓生活的叙写，也都是在暗示孙何的治理之功。写孙何拥众游西湖的场景，则突出了他的威仪，必然也给人尊敬、艳羡的感觉，何尝不是对他拥有高官的威仪的肯定呢？这样一来，到词的最后以祝愿作结，也就自然而然了。巧妙就在于，全词这样多的恭维，表面却不着一字，但又让人浮想联翩，比那些把马屁拍在马脚上的俗人，就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了。所以孙何见到柳永的这首词的时候，心里是非常高兴得，立马就接见了他，一时引为上宾。只是世事无奈，不如意太多，柳永最终没有依靠孙何实现他的政治目标，其中缘由，就只能另作探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