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有间茶工作室，简称茶室，坐落在太原闹市深处的一所院子里。院外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钟楼街和羊市街，院里却深藏着一座小二楼。杨立的茶室就在二楼底层的西南角。
杨立从事茶叶品评研究已经二十多年。早先是为市场鉴定茶的质量，后来慢慢地转向茶文化，识茶，品茶，培训茶艺人员，编写茶知识的小册子。他干的风生水起，成了太原市的知名茶人。前来学茶艺的，求取茶叶学问的，做茶叶生意的，没事闲聊的，三三两两，整天不断有人来。有人就有热闹，就有各种信息、传言。
这天，一个绰号叫王胖子的老者，晃晃悠悠走了进来。杨立看见王胖子就笑了，说：你还活着啊？一个多月不见面，还以为你躺倒起不来了。王胖子也笑了，说：我活得好着呢，就是腿有些毛病，不愿意多跑动。老窝在家，又憋闷的不行，还是得出来走走。说着，王胖子就坐在杨立的对面。
杨立早沏了一杯普洱，正在第三泡，王胖子立马分得一盏。且说这二人，年纪都在70岁左右，脸上都起了皱折。许是杨立喝茶多的过，皱纹少些，脸色红润，精神头也大些，王胖子虽也喝茶，但在家不喝，口渴了，灌一杯白水了事，生活不讲究，皱纹多些，脸色也差些。
二人相识在高中时代，共同经历了文革。那时两人同校，杨立是司令，王胖子是兵。一起造反，一起参加武斗，一起当“反革命”，一起被平反。几十年来往不断，互相知根知底。用句俗话，骨头烧成灰，互相也认的对方。
王胖子说，我这几天想起个人，女的，在学校时是高二班，梳两根羊角辫，个子不高，人长得还算漂亮，姓高，叫玉梅，说话嗓门挺大，爱写诗。杨立想想，说道：你说的是高音喇叭，她是广播员，不仅爱写诗，还会吹箫，是吧？王胖子说，她吹得那个叫箫？不是笛子？杨立损他，说：白活了这么些年纪，连笛子和箫还分不清。王胖子笑笑，说，我以为是笛子嘛。那时高音喇叭还教同学们学吹箫，对，是箫，想起来了。
杨立问，怎么想起人家来了，老也老了，还想好事？王胖子说，怎么说呢，在学校时，我倒是能看上她，可人家不会看上我。我根本也不敢想。现在这个年纪，谁还会想那些事，一个老婆，还麻烦不过来呢。我是先想起小章老师，才想起他的。
杨立也想起小章老师了。小章老师，教高中语文的，身材健硕，挺拔，出身小资本家，也爱写诗，文革初期，因为一首所谓“反诗”，被揪斗、被抄家、被打成“牛鬼蛇神”。其实，小章老师是个好老师。后来，就是杨立这派的学生去“解放”的他。杨立记得，那天，他作为校革委会副主任，去锅炉房找小章老师，宣布说：没事了，回家吧。今后不要再烧锅炉了，回教研组参加运动吧。小章老师当时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对杨立说，好，好。放下手中的铁铲，小心地走了。后来几十年，多次遇到小章老师，杨立都觉得小章老师很友善。可是王胖子想起小章老师，怎么就又联想到高音喇叭呢？
王胖子说，小章老师他家，不是被运动初期的红卫兵抄了？红卫兵抄回来的东西，都放在一楼东北角的学校机要室，你不记得了？我记得。那间机要室，后来武斗时，是高音喇叭的宿舍。高音喇叭同时还负责看管那些抄回来的物资。对吧？每天，都有同学在那里跟她学吹箫。箫声是比笛子好听点，悠扬，低沉。有时候听着，听着，人会想家。我当时以为她能把笛子吹成这样，真够有水平。
杨立的普洱此时已经第六泡了。他重新换壶，烧水，洗茶盏。听到王胖子说到抄家物资，他隐隐约约想起那里曾有一套《金瓶梅词话》，当时自己从高音喇叭手里偷偷借出来过。听说此书甚黄，自己架不住诱惑，偷偷看过。还有什么事，记不清了。
王胖子说，那时，高音喇叭特胆大，她不经校革委领导同意，就单独把抄小章老师家的东西还回去了。小章老师起先是被她叫去给她改诗稿的。临走，高音喇叭背着人把东西装在书包里，让小章老师拿走了。这事被另一个女生看见，还汇报给你，不记得吗？
这下，杨立记起了，当时是有人找他汇报过高新喇叭的事，但汇报中不只是私自归还抄家物资的事，还汇报说，高音喇叭和小章老师有作风问题。杨立当时不以为然，两人相差十岁，师生关系，不可能。况且都是一派的人，暴露出来，不论有没有事，都对本派不利。于是制止那个汇报的女同学，叮嘱她，不得乱讲。以后为消毒，他还特意在一个适当的场合，表扬过高音喇叭，说她工作负责，不仅广播得好，而且对机要室的物资看管的也好。今后其他同学，没要紧事，不要随便去机要室。
杨立问王胖子说，这些事你还记得？王胖子说，记得。我是因为那里有套《金瓶梅》，想看，曾经偷偷找过高音喇叭，她说什么也不借，说那书是禁书，不能传播。那时候的人真死板，如果那时“密西”到手，现在值两个好钱。估计是宋板书。
杨立大声笑了。你个胖子，啥也不懂，《金瓶梅》是明代小说，如何会是宋版。估计你到现在也没看过《金瓶梅词话》吧？
王胖子说，没有看过。就是高音喇叭她也没看过，那女人死板，又听话，还负责任，唉，可惜了。
杨立又笑了，一边给王胖子斟茶，一边说：你教人家女孩子骗了。我也曾问过她，看过没有？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禁书，不看。可是她借给我看了。我看过之后，曾经试验过她。她不是爱吹箫吗？有一次她正吹箫，我去找她，故意说，你品箫，品得好。高音喇叭一听就红了脸，对我怒目而视，好半天不搭理我。
王胖子大大疑惑，问：为什么？
杨立说，你去找本《金瓶梅》看看，就知道“品箫”是什么意思了。你教人家女孩的矜持骗了。
水开了，杨立这回泡的是白茶。一会会有几个女士来，要听他讲白茶的特性和泡法。
2018-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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