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事·人物记·张叔（一）

1983年暑假过后，由高一升入高二，我按照自己的志愿进入“文科班”，与来自高一三班的张永宝同学同桌。

永宝憨厚实惠，我们很快就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永宝的家在川林公社后刘儿庄儿，从倴城回家有两条道儿可走，一条由倴城往西，行至官寨儿转北向滦县张各庄的官道，到梁各庄东拐，经川林再向东北一里，就是后刘儿庄儿；一条是从倴城沿官道北行，经于家泡到胡家坡，转西行至程庄儿，再向北到川林，斜向后刘儿。因为愿意同行，每当放“回家周”或寒暑假，永宝大多走经过我的家乡于家泡儿的“东边儿道儿”，在于家泡儿和我分手后再一个人回家。也因此，永宝偶尔也会在我家歇一歇，和我的父亲母亲拉会儿嗑儿。与我的父亲母亲熟了，永宝跟老人很亲，邀我也到他家看看，认识一下他的家人。在我们看来，这样我们就是真正的哥儿们儿，甚至有点儿“干哥儿们儿”——结义兄弟的意思了。

大约在寒假、过了春节的时候，永宝来接我，父亲母亲为我“打对”了简单的礼物，去拜望我“叔”——永宝的父亲岁数比我父亲小不少，论着我应该叫叔。令我想不到的是，永宝的家竟是这样一个“破厮什烂”的家：当院儿没有院墙，是用秫秸夹的“寨子”，梢门很小，歪斜在一边儿，当院儿很长，因为是冬天，种的瓜果蔬菜都已收割，显得很是荒凉，破烂什物也东一堆西一块地随地扔着；进了过道屋儿，锅台、风箱、界墙和房顶经多年烟熏火燎，都是很重的暗黑色，加上间量儿很窄、“脊界”又矬，整个屋儿显得“黑咕隆咚”；东屋儿是主卧室兼待客室，靠北墙的躺柜、南面的窗棂、窗户隥儿（格）、房顶上的椽子檁陈旧暗黑，只是比过道屋儿略亮堂一些。那时我家已经住进两三年前新盖的平房，我当时心想：这可真不像个“人家儿”！

然而，就是这个不像个“人家儿”的家，却在这一天、从此以后的很多年，给了我多少温暖！

当永宝和我到家时，叔在过道屋儿的大灶上已经忙活着炒菜了，看到我们到来，赶紧撂下手里的活计，一步并作两步地迎出来，让我进屋儿：“早就说让永宝叫你来，今儿可来咧！快进屋儿歇着！”永宝的大哥给叔打下手儿，欢喜地搓着手儿，迎着我不知说什么好，永宝的三弟和妹妹更像亲兄弟、妹子一样，亲热地叫着“哥”，一左一右拉着我的手陪着我进屋儿。

我进屋儿坐定后，永宝去过道屋儿给叔、大哥帮忙，三弟和妹子陪我拉嗑儿。时间不长，菜炒好，端上炕桌儿，一家人上炕吃饭。叔让我喝酒，我本不会喝酒，又觉着己个儿第一回来家，还是学生，推辞不喝，但叔的热情远超我的想象，只得少喝了一点儿。从我到家一直到我端起酒盅，吃完饭再拉一阵嗑儿后离开，叔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后来我才知道，叔操持这顿饭是多么不容易。永宝家婶儿前几年因病故去，为给婶儿治病，花了不少钱，婶儿过世后，正当壮年的叔为了几个孩子没有续弦，又当爹又当妈，而且除了大哥下学后在家是个帮手，永宝、三弟和妹子都在上学，日子过得不仅艰难，更十分穷苦。为了准备这顿饭，叔前一天就到川林集上买了肉、菜，这天又早早地备菜、炒炖，虽然只是几个庄稼菜，但叔是怎样“撙”出了买肉、菜的钱，又付出了怎样的辛劳！更让我感动的是，在叔跟前儿，我感到己个儿确确实实是一个有长辈从心里疼爱的孩子——在我家，一向的说法是“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从七八岁儿，我就挑着半截儿桶和父亲浇园子、做活计了，上了高中，更是每当放假回家，白天地里的活计无所不做，黑间还得和父亲摊饹馇、早下起来卖饹馇，我己个儿也从小儿象人们说的一样，把己个儿当成“大小伙子儿”，把多做点儿活计、“替替”父亲当成己个儿应尽的责任和光荣，家里人、包括我自己，何尝把我当过孩子！而在叔的眼里、心里，我就是他稀罕的孩子，叔为我一箸子一箸子地夹菜，一大勺子一大勺子地盛饭，吃过饭一句一句说的，都是盼着永宝和我好好学习、考上学“说个有工作的媳妇、过好日子”的话……

从此，差不多每个寒暑假， 我都要到永宝家看望叔，有时也住个一两天儿，心里舒舒坦坦地和叔处一阵儿。1985年夏天，我考取河北大学，永宝考取保定金融专科学校，两个学校在一个城市，开学的时间差不多，永宝和我商量一起到学校报到，出发的前一天，我的三哥用自行车驮着我，把我送到永宝家，第二天早起，叔和大哥赶着马车，把我和永宝送到离家三十多里地的滦县火车站，帮我们排队买了车票，为我们办理了行李托运，送我们上了火车；有一次也是到校前住到永宝家，夜里从梦中醒来，发现光亮白得刺眼，懵愣中一阵诧异，是下雪了？但也不是下雪的时候啊，原来是快八月十五的月光，这月光是那么白、那么亮，一直留在了我的心中；大约在大二时，一天永宝忽然来找我，说叔来了，要带我们俩到饭店吃饭，原来叔在从家里往高阳“倒动”棉花，卖了棉花回家经过保定，想就便儿看看我们俩，在学校旁边儿一家小饭店，叔点了那么多的菜，而且多是肉菜，就像我们俩在学校忒可怜、吃不着啥儿似的，一个劲儿地劝我们俩多吃，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俩吃，己个儿却吃得很少；1988年，永宝毕业，挣了工资，此前大哥也说了媳妇，结了婚，老妹子辍学回家，只有三弟还在上学“花钱”，叔的日子眼看着越过越轻巧，我和永宝都替叔很是欢喜。

然而，世事无常就是本常。多年的艰苦生活，还是打倒了叔。永宝和我毕业不几年，叔竟查出得了肺癌。叔平时抽烟很凶，几乎是一根儿接一根儿不断线儿，酒也喝得不少，但身体一直很强壮，也很乐观，跟人说话总是笑声不断且爽朗，哪能想到在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会得这个病？我心里很痛。但我那时正在为生活像个陀螺又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冲突奔波，却没看望过几次叔，只是让作为医生的妻子为叔的医疗尽了一点力。时间不长，叔过世。我在叔的身前失声痛哭，深深感觉对不起叔，心里充满愧疚。我陪着永宝、大哥、三弟、妹子把叔送到墓地，看着一锹锹黄土把叔的棺木掩埋，看着叔的坟堆一点点鼓起，泪水止不住一次次洒落。

叔是我的叔，我的慈爱、善良、乐观、永不停歇地为儿子闺女操劳奔波的叔，我永远不会、也不能忘记的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