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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中国最美亲情文学大赛】展播:王玉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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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望

王玉权


母亲十八岁嫁到王家。庄上人常对我说,那时你妈又瘦又小,疙瘩大点。躲在新房里怕见人,不起眼。哪晓得不过二三年,真是女大十八变哪,出落成庄上头号俊俏小媳妇。嘴甜手巧和面人,哪个不夸呀!你爸又是个文场武场都全的小伙,小俩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羡慕煞人!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45年春夏之交,一场突如其来的急性传染病,夺走了年仅二十六岁的父亲。其时我六岁,弟弟才周把。二十六岁的母亲成了寡妇。青年丧夫,幼年失怙,人间悲剧,莫过于此。
二十六岁的女人,正当如花似玉的芳华。目下,上有老下有小,看不到前途,令人绝望。
于母亲而言,两种选择。
一种是抛亲别子,改嫁。俗语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是没法改变的事。无子女尚好,有子女的,随母走则成了"拖油瓶"(指改嫁女与前夫所生子女)。寡妇大都走这条通道。
第二种是站在人伦、道德、良心的制高点上,守着老守着小,面临终身孤单,在茫茫苦海渺渺希望中,冀盼出头的那天。意味着无边无际的苦难,漫漫长夜的煎熬。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母亲在徬徨徘徊了头二年以后,感到世上男人虽多,但如父亲似的文能笔下算盘,武能拿得下所有农活,心地仁义善良的人,几不可见。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沒走人家。
我们弟兄庆幸有个自我牺牲的伟大母亲,免了当"拖油瓶"的命运,方有我们今天的幸福。
母亲从二十六岁起守寡,这一守就是六十五年,直到她老人家九十一岁辞世止。

祖父母上了年纪,只能干些辅助性的农活。家里没个大男人,真难。母亲便以女人柔弱的肩,担起了男人干的大部分农活。执起牛鞭,耕田耙地;拿起大锹,开沟挖墒;不惧危险,给风车挂帆;根据风向,吃力地移掇风车杈木;挑箩把担,行秧布种......
全是男人干的力气活,技术活。干不动了,歇一会,哭一气。抹干眼泪,接着再干。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苦熬着,死撑着。
栽秧薅草是女人的本行。连续多天的水田劳作,臂上腿上有洗不净的黄斑水锈,手丫脚丫沤得惨白,绽开猩红溃烂的血肉。天天用矾水搽,醃得眼泪掉掉的,钻心地疼。舍不得歇一天,要提前换工,忙了自家帮人家,图人家男劳力来罱泥,挑把。
一个寡妇娘们肉体上精神上的苦楚,只有苍天可知。
那时单干。我家的田大部分在大圩,只有一块四亩高田在东圩。父亲的坟便在这块田的西北角。一个新月未升的夏晚,我们娘俩去东圩为秧田补水的情景,已深深烙印在十一岁少年的记忆中,虽过去了七十多年,至今仍记忆犹新。
祖父母年老,弟弟又小,不得已,妈妈带上我,一为了壮胆,再就是借点力。我吊在车杠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蹬着车拐,全靠妈妈一个人去劲。踩一气,歇一会。实在踩不动了,妈妈便伏在父亲坟头上或嘤嘤低泣,或号啕大哭。
四周景物隐隐绰绰,如巨兽鬼怪。蛙鼓阵阵,虫声四起,萤火明灭,环境更显幽深静谧恐怖。吱嘎吱嘎的破车,有一搭没一搭的出水声,听得见妈妈在大口喘气。恍惚进入了亘古洪荒。
苦命的妈,犹背负沉重十字架的圣母在受苦受难。差不多每天夜里,我们是听着妈妈嘤嘤的低泣声进入梦乡的。这便是我的童年。

妈妈不识字,从父亲那里,接受了不少传统文化的熏陶,是个深明大义教子有方的好母亲。我六岁下半年,妈便迫不及待地把我送进私塾念字块。
"养儿不读书,赛如养窝猪。"是农人个个都明白的道理。但他们仅仅是为了让儿子认得一些字,打得一手算盘会记账,不受人欺瞒而已。妈妈不这样短视。她听多了父亲生前说三国道水浒,说唐说岳以及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发誓让她的儿子念好多好多的书,将来有出息,去干好多好多的大事。所以在我们求学初始,不断灌输悬梁刺股,萤囊苦读的励志故事。大了些,讲三娘教子,岳母刺字,孟母三迁,漂母施食等等,教育我们要争气,做个忠臣孝子,笃学向善忠厚仁义之人。我们走出去了,再再关照我们跟好人学好人,不要跟坏人做歹事。要学好啊!这殷殷嘱托,一直响在我们耳边。说只要我们有出息,她苦死了也甘心,不然,对不起你们的死鬼老子。

后来合作化了,靠挣工分过日子,无需样样经手做了,母亲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苦日子过惯了,人家歇工她不歇,队里的工分数她最多,连强男劳力也不及她。为啥?不断头的常流水功夫,能气死牛!
转眼到了1960年,我上高二,弟弟上初二,两个人一个月的伙食费,最少要十元。为供我们上学,家里凡值点钱的东西已变卖光光。这年正月,可怜的奶奶黄肿病去世后,还是下了两扇房门,拼凑了一副薄材棺材下葬的,每想到此,我总是唏嘘不已。其时的家真是空空荡荡,家徒四壁。恁是这样,妈和祖父也不让我们辍学,死命苦撑。多少父母双全的孩子大都上到高小毕业就去挣工分了,只有极少数能读完初中。通庄就我家特殊,不,团转庄子也没有,守着两个半大小子不帮衬家里挣工分而去读书。我们有个有远见的母亲。
困难时期,饥饿无处不在。肚子都吃不饱,更谈不上年终分红。莫说十元,一毛也拿不出。
三垛中学在南澄子河边有块学农田,学校号召学生开展勤工俭学活动,一分钱一棵,收购茨菇秧子。为抓住这么个好机会,解决十块钱伙食费,妈决定带领我们去找茨菇秧子。
春暖花开,遗在土里的茨菇冒青,探出清浅的水面张望这个世界。我们卷起棉裤下水,呵呀,冰冷的水如无数尖利的剌,刺得我们汗毛直竖。顿时上牙打下牙,禁不住索索发抖。妈也冷得脸色发青,但还是鼓励我们坚持,说过一会麻木了,会好些。
她知道哪里是原来的茨菇田,可那里只有稀稀落落的苗。要是在往年,不费多大事便会集齐千数。这年头,人都饿疯了。去年队里挖茨菇后,不晓得被人掏翻过几遍,土中遗落的茨菇孙子怕也很少很少了。
冒青的茨菇秧子根部都连着一颗小青茨菇。娘儿三个费了两个周日,寻遍了整个大圩,才好不容易集齐了数,交给学校,抵充了伙食费。
没米煮饭,妈把摘下的小青茨菇洗干净,焯了两回水,还是苦。两碗青茨菇下肚,好歹填饱了肚子。虽不好吃,比那清汤寡水的野菜汤好多了。
那年头,能填饱肚子便是享受,便是美食,可怜!妈吃得很少,她喝野菜汤,尽让着我们。
奶奶在世时,常说宁饿竹子不饿笋。现在,妈也说这话。那时我们都是头二十岁的大小伙,饿鬼投胎似的,一顿等不到一顿。哪天能混个饱肚子,似乎成了奢侈的概念。妈这样说,说得我们眼泪沽沽的。

艰辛的求学路,留给了我们永世的记忆!

我们没有辜负母亲的守望。随着我们的成长,毕业了,工作了,成家了,妈妈的脸上才渐渐有了笑容。美丽的妈妈青春已逝,壮年已过。白发上了头,皱纹爬上脸。但经了几十年风刀霜剑,苦难煎熬的摔打锤炼,身子骨依然健朗,秧瓜种菜,照料孙辈,整天手不停,脚不闲。她说,忙得高兴,忙得舒心,忙得有滋有味。
1987年,按国家政策,我享受省劳模待遇,全家"农转非"。三个孩子都先后在城上安排就业了,我和老伴也不得不离开故土上城。我和弟弟供养母亲,一年一轮。轮到我家,母亲也必须上城。
按乡下人的老说法,"三世才修个城脚根",大儿子一家却一步跨入了城中,妈妈欢喜得不得了。苦巴了一世的母亲,见城上人把仅穿了几水,看起来还新崭崭的衣服扔了,实在心疼,忍不住捡拾回来。
有事做了,洗啊,晒啊,烫啊,摺得板板匝匝的,当个宝贝收藏起来。一年下来,装满了好几个蛇皮袋。
街坊议论,说王家来了个拾破烂的老婆子,搞得我们很尴尬。我和老伴多次劝她别拾了,不听。一时火起,把那些东西摔了出去。老妈跟我抢,一踉跄,不小心撞上了桌角,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把我吓傻了。急忙请来街道医生,缝了几针,止了血。才嘘了一大口气。
我疚歉死了,每每心痛自责。老妈一生自爱,正如她所说,又不偷又不抢,犯法啦?节俭了一世,惜物爱物,改也难。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孝顺,孝顺,顺着她老人家心意,方算真孝顺。这一"顺",不得了啦,十几年下来,小袋换大袋,大袋换巨袋。每次接送,必得喊一专车,装那些随人走的,压得紧实实的四大巨袋各种衣物。巨袋有多大?两臂合不拢,大半人高。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她每天总要向它们行注目礼,检阅一番,才心满意足。
按世俗眼光,这似病态。可儿子揣度,悠悠长年,嫠妇煎心。长期以来,生理心理上的极度压抑,物质上的极度匮乏,犹背负沉重十字架的圣母在解压后,产生的强烈的占有慾,这种逆反作为精神上的安慰。一般世人是难以理解的。
我的可怜的母亲!
在她老人家过世以后,我们把这四个巨袋捐献给了有关单位去处理了。
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省得她不得劳事做,又去外面到处拾荒,知道她喜欢看那种窄长的小纸牌,遂叫老伴找来几个老太太每天陪她打牌。
几个老太太打牌,可怜见的,讲好二元包圆,居然玩得津津有味。这天要是赢了几角钱,就反复数着那几个钢镚子,高兴得不得了。要是输了几毛,就唉声叹气的,郁郁寡欢。叫人又好气又好笑,老伢子啊!
我每月给她一百元零花。我说,妈,够你输的。要是不够,我再给你一百。她摆摆手,连说够了够了,不用不用。这么大的钱,用不了。以前,手上有几张"大团结",就算发财了;有鱼有肉,就算过年了。嘴里唠叨着,从前,一年到头看不到几张大票子,多少天看不到鱼和肉,逢年过节才有点点,现在天天过年,吃得饱饱的,钱没处用。......
哪有钱没处用的?现在的小孩上街搨嘴头子,一百元不在话下。
她平日只爱买点大京果,用没牙的嘴沫沬,不爱软柔甜烂的宫饼桃酥水果,难怪她存了那么多钱。这近乎吝啬的节俭,已成了那代人的顽固的习性。她们那代人的人生字典里是不知挥霍奢侈为何物的。老辈人极易知足,不像现代有些人慾壑难填。

直到母亲不省人事,我们才从她系在裤腰带上的荷包里,发现一大疙瘩大钞,点了点,竟有五六千元。其中有我们弟兄平日给的,也有她在乡下拾麦拾稻卖莱积攒下来的,舍不得用。
见状,一屋的人在一阵骚动后,止不住惊叹,议论。过了会,人们都沉默下来。孙子女、重孙子女表情凝重,几代人心中都不平静。
妈,平静地走了。
九十一岁的人生中,六十五年的守,六十五年的望。留给了后人无尽的念,无尽的想。

王玉权江苏省高邮市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市作协会员。退休后,写了一系列以家乡为根据地的非虚构作品。怀念亲人,记录乡风民俗等。结缘文字,作为退休生活的主体。不为名利,遣怀抒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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