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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城:外省青年

《路边野餐》剧照

故乡湛江在南海边陲,自古是中国边地,在广东省,粤西也是珠三角的外省,是改革开放后广东的一片旁落之地。

湛江地处雷州半岛,与海南岛一水之隔。曾被邓小平誉为“北有青岛,南有湛江”,被选定为沿海开放城市和南海舰队驻军基地。改革开放后,湛江的发展不尽如人意,频频因反腐、走私、贩毒登上新闻,近十年有所好转,成为广东在珠三角之外重点发展的城市,网剧《隐秘的角落》就是在湛江拍摄。

湛江也是一片方言丰富之地。这里有福建人的后代,也有广东人和广西人的族群,这里位于南洋四方交界之地,融合了南粤文化、闽南文化、黎族文化和法租界时期遗留的法国文化。广州白、湛江白、雷州话、普通话、电白等语言分布在这里的五县四区,如今本地主要有三大语系,分别是:白话(又分广州白和湛江白)、雷州话和涯话。

与中原文明不同,这里并不被儒家意识形态所支配,而是儒释道与鬼神文化混合,民风彪悍,巫蛊之气盛行,湛江有年例游神的传统,更有穿令箭、穿嘴针、过火塘、神童上神桥等活动,年例与春节不同,是粤西本地特有的祭祀节庆,主旨是敬神、拜宗、祭祀社稷,足可见湛江人对鬼神的敬畏。

我在湛江市的赤坎区长大,算是城里人。父母从雷州的农村迁徙到城镇,他们三十岁前都在农村,母亲做乡村教师,父亲在生产队和人民公社待过,公社解散后跟随亲戚打工,母亲则因为超生失去教职,九十年代去到城市,那正是市场经济开启、人口流动放宽的年代,他们在市区里挣钱养家,购置商品房,到我出生时,一家人住在城里。但我的父母爱回农村,每个月都会去一次,用他们的话说,这叫不能忘本。他们坚持说自己是村里人。

城里人不种地,这是和村里人最大的区别。我母亲还能辨别野菜的不同种类,我对农业的知识就要恶补。我不太会说雷州话,又很少回农村,母亲怕我忘本,逢年过节催我去看亲戚,小时候,我并不太能理解母亲对走亲戚的热情。后来知道,除了维持感情、互送钱包之外,走亲戚对母亲最大的意义,在于缓解孤独。人长大是一个朋友不断走散的过程,新朋友越来越少,老朋友不断告别,五十之后,母亲基本没什么新朋友,只有珍惜故交亲人,走街串巷,就是他们那一代联络的方式,因此即便有手机,他们还是习惯见面的温暖,那是具体的人、具体的呼吸和笑容,而不只是号码和头像。

二十年前,我父亲出车祸,在医院一躺就是大半年,那时候母亲照顾他,忙不过来,得亏亲戚帮忙。她当时既要支付父亲的手术费,也要维持我和哥哥的学费。两头跑,劳碌命,她曾对我说:“那时候好多人帮我啊,要不我忙不过来了。我外甥、我表姐、表姐夫、舅父舅母……他们白天和夜间都帮我看你爸。”所以,母亲对亲戚怀有报恩之心,日后亲戚有难,她也出手相助。

父亲住院,母亲想瞒着我,就把我送到了舅舅家住。当时还小,什么也不懂,长大后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追溯我的童年,犹如走入海雾,平平淡淡,背后却可能是时间掩埋的暴力。

在学校,我曾遭遇校园暴力,尽管日后与施暴者或是和解、或是不再往来,但在当时感到害怕、屈辱,担心自己不受待见,被排挤在集体之外。

本地流行一种说法,叫“男仔有男样,女仔有女样”,女生嗓门粗、说话直,会被说“像个爷们”,男生长得“女态”,说话温柔,表现出不像主流男性印象的一面,就会被嘲讽为“娘炮”。小学时对娘不娘的没什么概念,真正有印象是在初中。有一回坐校车,我独自坐在窗边,一个女生上来了,我和她没有任何交集,她见我坐在窗边,用粤语对她的朋友道:“原来仲有一个女仔,吓死我啲!”她朋友认识我,小声地说:“佢系男仔!”那个女生难以置信:“但佢生得真的好似女仔!”

我那时虽小,却在和同学的相处中意识到,大家就是鄙视“娘”的男生,尽管一些同学碍于情面,当着你的面不说,私底下,男生们说起“娘炮”都不会有好脸色。为了使自己摆脱这种印象,证明自己是一个男子汉,我剪短头发、晒黑自己、踢足球,表现出要强的一面。高中后,随着身体发育、同学更换,这种评价很快消退,但事后回想,基于二元性别观与主流性别气质建构的偏见,犹如阴云笼罩在我们的学生时代,我亲眼目睹一个男生举止阴柔就遭遇了校园霸凌,也看到一些同学为了彰显男性气质,模仿“古惑仔”,在靓女面前逞能,在学校广场打架。

多年后大家平和地回忆往事,建立起“青春美好”的叙事,可有多少集体无意识下参与的恶行,掩盖在了温情脉脉的话语里?市区学校发生霸凌,贫困地区的学生更难以幸免,在教育资源欠缺、好狠好斗风气盛行、父母因外出打工或疏于管教,导致子女出现原生家庭问题的环境里,校园暴力更为常见。我高中的一个同桌就是从偏远学校考进市区,他学习的动力,就是要努力摆脱那黑暗、暴力、麻木的环境,对那时候的他来说,高考是唯一的出路。

在反腐扫黑的专项行动之前,湛江郊县并不太平,雷州半岛的黑恶事件频频发生。湛江民风彪悍,人民直率,一方面使得本地人热忱豪爽,少了世故之气,另一方面也让这片土地成为不好管之地,九十年代,法制尚未健全,此地政府与黑社会一度合流,灰色行业做大,不但限制了招商引资,对本地人的生计也造成很大影响。曾听室友说,他亲眼见到有人在街上被打,夜幕降临,本地古惑仔齐齐出街,持刀带棒,骂骂咧咧。哪怕是在学校里,很多学生也无心学习,不是赌博,就是把妹,放学后就一起搭摩去网吧或者洗脚城。有志教师痛心疾首,但无能为力,只好把想学习的孩子集中在一个班,这些发奋考入重点中学的学生,是老师们微小的希望。

曾经在舆论场被热议的全红婵,就是湛江贫困家庭子女的一个缩影,他们需要靠高考,或者某一类特长(比如跳水),才能压住命运的水花,领到一张改变命运的通行券。

全红婵是湛江麻章镇迈合村人,家境贫穷,幸有国家政策扶持,兼具万里挑一的跳水天赋,才有机会改变一家人的生存境况。有记者问她,怎么能够跳出满分,她说:

“练的,慢慢一直练呗。我妈妈生病了,可是我不知道那个字怎么读,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然后就很想赚钱,回去给她治病,赚很多钱,治好她……”

我看了这段话很久,结合她说话的神色,她的口音,这段话最让我有感触的就是真实,金牌,对一个贫困家庭的女儿来说,不仅仅是意味着突破自己,也不只是为国争光,它最大的意义,是治病。是有奖励,有足够治好妈妈的病的钱。

改革开放后,湛江受到政府腐败、政策失误和自身地理环境的影响,发展远远落后于珠三角,湛江所在的粤西是广东较贫困的地区,若是市区人家还好,如果是偏远县区,一个家的希望基本就在子女的升学上,所以湛江人很重视教育,家家户户指望着子女争气,光耀门庭,村里出了个一本生都会广为告知。但在一片祝贺声中,是很多青年早早辍学的严峻现实,在坡头、麻章、东海岛等地,不少青年高中没读完,就流入社会,女生辍学外出,在本该读书的大好年纪却成了洗浴行业的员工。

上了高中,校园暴力减少了,学校学习衡水中学的模式,但并没有严苛到进行军事化管理,而是试图在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上找一个平衡点。当时早上还不用跑操,吃早餐也不会掐着点,高一期间有社团和体育比赛可以参加,在学校的时光固然辛苦,但和衡中模式、毛坦厂模式比起来,母校还不算走到极致。

高中时,一个印象深刻的地方是报刊亭,那是我们看见世界的一扇窗。常看的杂志是《读书》《看天下》《足球周刊》,还有《萌芽》《作文素材》《故事会》,那会儿杂志间也有鄙视链,比如看《读书》的看不起看《萌芽》的,看《萌芽》的看不起看《故事会》的,大家考试都抄作文素材。

当时,郭敬明和韩寒是很火的,火到班上每一个人都知道。但那时候,韩寒已经不写小说了,郭敬明转去拍《小时代》。我去看了这部电影,说它是烂片,为此和班上几个女同学有过争论,争论完后彼此继续借杂志、闲书看,传阅《活着》《三体》《黄金时代》《万历十五年》《挪威的森林》《明朝那些事儿》,有谁拿出一本《百年孤独》或《故事新编》就算高级货,毕淑敏、周国平和余秋雨的散文被拿来当作文素材,但私底下众人并不觉得他们的散文有多好。

那时候如果女生在球场看球会被起哄,男生在暗恋的女孩面前卖力表现,看到女孩走向另一个男生默默失落。一个人的微博拥有几千粉丝会被视作“校园网红”,喜欢网上冲浪的人就会研究如何在互联网提升自我形象,可算是如今“人设”一词的雏形。我听到最逗的一件事,是某班有个男生写情书告白,他们班有微博的就都改名,跟那男生同步,为表白造势,但那个女生很有压力,就没有答应。

当我回忆起读书岁月,显然无法忽略对自己种下启蒙种子的老师。这些老师不轻视成绩差的学生,教育学生善良正直的观念,培养学生对读书学习的兴趣,淡化“高考改变命运决定人生”的话语,也许你在一线城市,觉得这些都很理所当然,但只要你在偏远城市生存,你就知道,遇见好老师没那么简单。

有的青年本可挽救,奈何老师对自己的工作得过且过,对差生优等生区别对待,纵容他们堕落颓废。更有甚者,非但教学能力不足,而且素质堪忧,随意打骂侮辱学生。在粤西,为人师表者并不都清清白白,走后门、靠关系的老师也是有的。意识到这些,才更能明白好老师的重要。

对于涉世未深的学生而言,老师的启蒙作用很大,尤其是在做人和学习方法上。以我的历史老师为例,直到今天,她都是我尊敬和欣赏的一位老师。她不是那种“我说什么你就照做”的强势老师,她在对话中知道分寸感,知道如何顾及学生的感受,所以你和她交流,哪怕她在批评你,你也能坦然接受。

整个高中,我的重心在上课和准备高考上。小时候,母亲常在我耳边念叨小弟你要好好学习,光宗耀祖父母是从文革走过来的人,没有上成大学,对大学有特殊的情感,我是他们的第三个儿子,在他们眼里,我的两个哥哥在学业上不成器,原因很简单——他俩都没上名牌大学,父母便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我的家境并不殷实,但在学业问题上,家人对我从不吝啬分文,让我享受着优质的教育,纵然一段时间内经济状况不好,我过问,他们也只是说:“你好好念书就行了,费用肯定是有的,别想太多!”

童年的我对大学的概念是模糊的。那时候,北大清华只是名字上的差距,我只知道它们是这个国家最好的大学,却并不清楚要上这两所大学难度几何,那时候,世界很小,可能只是一间教室、一所学校,我以为战胜了身边的人,便彷佛占据了世界的高点,在学校轻易取得的微薄成绩,回到家也不忘炫耀一番。现在想来,自然是感慨年少想法的天真,但在那时,确实是这个狂妄的想法支撑着我不断向前,怀着对学习的热爱,对未来的憧憬,希望实现对父母许下的诺言。

高中阶段,在那个环境下——班级被分成重点与非重点、成绩的高下被赤裸裸地展示、媒介都在制造比较的东西,很少学生会不在乎。久而久之,自然就顺从大流,以高考成为当前第一要务,为了高考,嘻哈玩乐都可暂时放弃。于我,是高二之后,除了踢球,几乎断绝了一切的课外运动。而有的学生从高一开始就不参与任何与高考无关的活动。

为此遭殃的是音乐课和体育课。有一次音乐课,老师气得不轻,一个班五十多人,到的只有十几人,其他人都在教室复习。“这课没法上了!”她板着脸警告:“如果他们不来上课,以后也不用来了!”这才把复习的学生给逼出来。实际上,那些复习的学生,有一些学生很喜欢音乐,但他们心里想的明白:这课又不考,我上它做什么?

从小到大,我们就处于一种时刻竞争的环境中。小学时,我们要为进入优质的中学而奋斗;初中时,我们要为进入优质的高中而奋斗;高中时,我们要为进入优质的大学而奋斗。高中时期,早上六点起来,十点离开是常有的事。在晚上,晚修只是上半场,下半场以晚修结束铃响开始。甚至,有同学中午也放弃休息,点一份外卖,继续鏖战。除了平时的课程,不少学校选择在假期补课,有的年轻老师也偷偷开了辅导班,把课堂上没说的挪到辅导班里。尽管教育部三令五申学校未经允许不得在假期私自补课,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方学校会想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办法来安排补课,有时候,甚至是学生家长要求学生牺牲假期去补课。当然,也有学生发现学校违规补课,举报成功的,我在高中参加一个历史夏令营,和我住同一个房间的安徽男生就透露:他们学校的学生发现学校违规补课,就将事情捅到教育局。

和大部分高中一样,我的高中同样存在“精英班”与“平行班”之分,精英班会享有校内最好的教师资源,他们和平行班学生的差距会越拉越大。学校指望着他们斩获竞赛奖项和知名大学录取通知书。不过,在划分“精英”和“普通”的区别上,我学只是中规中矩。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的学校,即便是考试考场都要打上“精英”或“普通”甚至“劣等生”的烙印,成绩最好的一批学生在一个考场,成绩处于末流的学生也被划在固定几个考场内。

高考那两天,天下暴雨,积水漫到人行道上。父母在车里等我。考试时,他们就在学校外头守候,只待我一出,立刻连人带伞朝我挤过去。父亲和母亲让我专心应考,他们挂在嘴边最多的话就是:“放轻松。”但我还是考砸了。

那个时候把高考看得很重的我,心底里真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不惟自己失败的颓唐,还有对父母,对亲友信任、期盼的辜负,我的脸色,他们的脸色,都清楚写着,藏不住的。我的命运会如何,我所要面对的路,在那一刹那,似乎陡增凶险、如履薄冰,我不敢去想,眼前的一切已然令我心乱如麻。

那阵时,很多同学以为熬过高考,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进入好大学,就握紧了改变命运的钥匙。没想到,这只是艰难人生的第一关。

高考毕业后,我告别老师与亲友,独自去天津念书,在北京实习和生活了一段时间。北上以后,我更确认了湛江对我的影响。那种影响就像人身上的气味,是伴随你一生的存在。那是一种对小地方的体认,对边缘和中心叙事的怀疑。

湛江在中国是边地,但对本地人来说,它何尝不是中心。它不是大城市,没有充沛庄严的历史,相比起北上广,它只是一个小地方,一个有别于儒家文明的三教九流混杂之地,但这不代表它理应被忽略,就像是人类的文明,既有英雄史诗的部分,也有属于小人物的动人篇章。

当我在异乡的餐馆里听到陌生人讲粤语,那些熟悉的背影又会在我眼前出现,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TVB剧、法租界建筑和一排排茶餐厅、烧烤店,也想起了那里的树木、空气、泥土、河流。故乡种种,成为流淌在我体内的另一种血液,像是阿多尼斯所说的另一种光明,是在我面对自己内心的黑暗和外部的黑暗时,把我照亮的光明。

当我终于从遥远的北方回到家乡,夜色里,影剧院对面的公共厕所还是那么简陋,在我家的小区,顺着窄窄的小道,旧屋楼下的灯泡孤零零地在黑夜中闪烁。

母亲依然絮叨。按她的说法,因为关心我,又那么长时间不见,所以要多多过问。每逢吃饭,母亲就喜欢和我说话,她爱问问题。

我有时候烦了,她说:“我现在不问就没机会了。”

后来,母亲开始用微信,她不看朋友圈,只是和亲戚朋友简单聊天。她经常传照片,有我们在一架飞机前留下的合照,照片里,她扇着扇子,慈祥微笑,父亲背着行囊,一脸严肃,而我站在中间,像是要着急回家。

她几乎每周都传照片或语音,但很多时候打起电话,我们又没有多少话题。无非是问:最近怎么样了?睡得好不好?老家还很热吗?家里的热水器换了么?还有,煮完饭记得关气,别看电视打电话给忘了……

写这篇文章的前夜,我又想起了他们,已经有六个月没见他们,半年,一晃也就过去了。想起不久前和女友看《俗女养成记2》,有一处情节,讲家里的儿子,即将和爱人同志结婚,如果成行,就要远去英国,一年最多回家两三次。他算了算,那这辈子剩下和爸妈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就不到一年。我看到这,心里难受,深夜又想起来,想到这个点,爸妈应该睡去了,就给妈妈微信发了句:“最近生活还好吗?”没想到她很快给我电话,说在看电视剧,问我在单位怎样。我说都好,一切都顺利。现在,我还跟她说自己在北京上班。想回去看看他们了,或许,只是自私地想回一趟家。能够在客厅,看他们看电视,就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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