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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城 | 鲁迅的幻灭
鲁迅那一代人未完成的使命,本该由我们这一代人继承。在中国,压在我们头上最重的一座大山,不是封建,不是帝制,而是奴性。我们终其一生渴望令中国走出历史轮回,孜孜以求的事业,无非是“反抗奴性”这四个字。

鲁迅先生


1926年9月4日,鲁迅由北京经上海乘海轮抵达厦门,1927年1月16日又乘海轮“苏州号”离厦门赴广州。1月18日,鲁迅抵达广州,入住中山大学“大钟楼”西面二楼的一个房间,两个月后搬到了白云路西段7号,在这里,鲁迅不仅完成了小说《铸剑》,也写下了名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鲁迅到达广州不到三个月,中国爆发了四一二事件。4月12日到4月15日,以蒋介石军队占领上海总工会和工人纠察队总指挥处为标志,四一二事件爆发,反革命军队查封或解散革命组织和进步团体,对共产党人和左翼知识分子进行了大规模的搜捕和屠杀,鲁迅故友和旧交有不少人卷入这场悲剧之中,汪寿华、赵世炎、陈延年等共产党人都于1927年不幸遇害,李大钊也死于奉系军阀的“三绞处决”。

仅仅三天之后,4月15日,广州爆发了四一五大屠杀,邓培、萧楚女、熊雄、李启汉、刘尔崧等两千多名共产党人和工人运动同情者被杀害,以李济深、钱大钧为代表的国民党右派在广州搞起了白色恐怖。

根据鲁迅研究学者刘丹的考证:“1927年4月15日凌晨,国民党当局戒严广州,开始'清党’,中大遭到军警搜捕,许多师生被捕。清晨,鲁迅在白云楼得到消息,冒着生命危险回中大了解情况,在钟楼和住在校内的教授不期而遇,教授们向鲁迅诉说昨夜的遭遇,并由鲁迅牵头,要求朱家骅代表学校让国民党当局发出了不准搜查教授宿舍的布告。下午,中大当局为了控制学校的混乱局面,恢复教学秩序,紧急召集各主任回校开会。鲁迅冒雨参会,在会上呼吁校方出面营救被捕学生,并与朱家骅据理力争,但是没有得到与会人员的支持,无果而终。这也最终成为鲁迅从中大辞职的重要原因之一。”

1927年是中国革命的晦暗之年,也是进步派知识分子经历大幻灭与分道扬镳的一年。鲁迅在这时候的看法,就显得尤为重要。早在四一五广州大屠杀发生之前,鲁迅就预感到了中国革命潜在的危机。他《两地书》里说局势“红里透着白”,暗指中国的革命形势不容乐观。到了1934年,鲁迅回顾四一二事件时说:“国民党北伐分明很顺利,厦门的有些教授就也到广州来了,不久就清党,我一生从未见过有这么杀人的,我就辞了职,回到上海,想以译作谋生。但因为加入自由大同盟,听说国民党在通缉我了,我便躲起来。此后又加入了左翼作家联盟,民权同盟。到今年,我的一九二六年以后出版的译作,几乎全被国民党所禁止。”

值得玩味的是,四一二事变不久,鲁迅就写作了《野草题辞》,文中有这么一段话:“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那段时间,鲁迅曾有一个《夜记》写作计划,每周一篇,形成系列文章,集合成书。他把当时中国社会的景象、革命的前景形容为黑夜。黑夜持续多久,《夜记》就写到多久。但后来,《夜记》并没有持续下去,鲁迅妻子许广平给出的理由是:“黑夜里写什么文章,不是《夜记》呢?”

四一二事件之前,鲁迅是一位致力于思想启蒙的作家、知识分子。无论是对于保守派还是进步派,鲁迅都保持了自己的距离。但是在1927年,革命形势和过去相比却又更为严峻,比保守派力量更令鲁迅心冷的,是进步派的分裂与互害。

国共合作,一度让知识分子看到新的希望。但是,四一二事件撕碎了这种幻想,昔日的新青年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这从五四运动后《新青年》同仁的选择里可见一斑。在《新青年》编辑和外约作者中,有人后来创办了共产党,投身社会主义革命,如陈独秀、李大钊;有人同情革命,但不加入政党,如鲁迅;还有的人以自由主义、实用主义哲学为思想光谱,成为国民党的中坚力量,如蔡元培、胡适。在那些不属于《新青年》编辑部,又声援进步运动的青年中,许多人后来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径。当毛泽东、瞿秋白、陈延年、赵世炎等人照亮星星之火时,汪精卫、吴稚晖却成为了反革命,并在日后残酷镇压共产党。

李泽厚曾提出:20世纪上半叶中国的一条主线,是“救亡压倒启蒙”。在1926年之前,鲁迅创作的重心在于启蒙大众、批判国民性,但是以1926年《纪念刘和珍君》为标志,再到1927年目睹国民党清党,鲁迅创作的重心实现了明显转变。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是鲁迅从“启蒙”到“救亡”的转变,比如鲁迅研究学者贺仲明先生说:“多年来,学术界对后期鲁迅的认识纷纭,值得深入地讨论。关涉后期鲁迅思想的焦点之一是其对'国民性批判’的态度。他并未完全放弃这一思想,但态度却有显著的转变,其思想内核从文化启蒙向以'革命’为中心的实践启蒙转移。”但用这一说法概括鲁迅的转变仍显笼统,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鲁迅后期小说中的“油滑”与“迷惘”心态(代表作如《铸剑》),也无法说清楚在鲁迅最后一本小说集《故事新编》中,为什么他对儒家不是一昧批判的态度,而是流淌着复杂的“扬弃”。

要弄清楚这个问题,首先要从鲁迅对启蒙和进化论的反思说起。

鲁迅原本是进化论的支持者。1901年,鲁迅在南京求学时就接触到了严复的《天演论》,进而知道了赫胥黎、斯宾塞的思想。后来去了日本,他就积极阅读跟赫胥黎有关的书,并且推荐给弟弟周作人。以进化论为基础,他提炼出“相信进步”、“主张反抗”、“启蒙国民”三大观念,所以他才会有“青年必胜于老年”的思想。

青年时期,尼采也是对鲁迅有着重大影响的人物。尼采让鲁迅开始重估人的定位、人的价值,人如何形成理想的人格,并在特定时刻具备“超人意志”。鲁迅赴日留学时,正是尼采思想在日本流行的时候,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是鲁迅的案头读物。有趣的是,尼采的思想里也有进化论的一面,他认为:在进化的途中,人不过是桥梁,非终极。进化并不是人强力地推动历史进程,而是顺应自然规律,在承认“自然的必然”前提之下,给“进化”注入“以意志超越自我”的元素。

但是,他在1927年沮丧地说道:“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然而后来我明白我倒是错了。”又因社会前景的黯淡,他说:“总而言之,现在倘再发那些四平八稳的'救救孩子’似的议论,连我自己听去,也觉得空空洞洞了。”甚至,作为被世人推崇的文学家,鲁迅却说:“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即使幸而不被杀,但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而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虐待,杀戮,没有办法对付他们,这文学于人们又有什么益处呢?”

鲁迅的思想转变可参考《答有恒先生》这篇文章。这他在文中明确提到:“现在沉默的原因,却不是先前决定的原因,因为我离开厦门的时候,思想已经有些改变。这种变迁的径路,说起来太烦,姑且略掉罢,我希望自己将来或者会发表。单就近时而言,则大原因之一,是:我恐怖了。而且这种恐怖,我觉得从来没有经验过。”

鲁迅中后期的一个困惑,就是新青年一定比旧人好吗?启蒙后的一代人,是否就比旧人更进步,更能担得起社会革新的责任。他曾经是进化论的拥护者,认为“一代新人胜旧人”。在《狂人日记》里,他呼吁“救救孩子”,对已经被吃人的历史束缚乃至同化的旧人,其实已不抱希望。但是到1927年,尤其是四一二事件、四一五广州大屠杀以后,当鲁迅看到“五四”后的青年把玩着血的游戏,看到他曾寄希望的新人,有那么一部分却流露出和旧人一样的残酷、恶意和麻木,他其实对自己过去的信念有巨大的动摇,《答有恒先生》里,他说:

“我至今还没有将这'恐怖’仔细分析。姑且说一两种我自己已经诊察明白的,则:一,我的一种妄想破灭了。我至今为止,时时有一种乐观,以为压迫,杀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这种老人渐渐死去,中国总可比较地有生气。现在我知道不然了,杀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血的游戏已经开头,而角色又是青年……”

在广州目睹四一五恐怖,尤其是“青年”对“青年”的杀戮,令鲁迅对青年也产生了动摇。新人真的就比旧人好吗?被压迫的青年,为什么到了一定阶段也开始压迫别人?又是为什么,许多青年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世故圆滑如同老人?

但鲁迅并非全然对青年死心,他后来加入左联,声援革命青年,帮助萧红、萧军、柔石这样的青年写作者,仍流露出他对青年、对理想主义的爱护。只能说,国民革命、清党运动、南方社会的现状,让鲁迅对“新与旧”有个更复杂的认识,对进化论和启蒙进一步去魅。鲁迅相信没有历史包袱的青年更可能肩负起社会变革的可能,但他同时意识到,此地的青年若无正义之心,很快会变成老人,此地的青年若无弱者之同情,会酝酿出比保守者更血腥的残酷。所以,重要的不再是“对青年的崇拜”,而是去思索,许多青年为何过早衰老,为何会在看似进步的光晕后,表现出更守旧、慕强、崇拜权力的一面。为什么那些看似激进的青年其实更保守。

鲁迅对青年的怀疑,背后是他对进化论的反思。青年屠杀青年的一幕幕,中国革命的曲折反复,让鲁迅不再那么相信进化论,也对中国革命的严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实际上,鲁迅初到广州时对青年抱有很大期望,也对广州颇有好感。这一方面是源于他对孙中山的敬重,他曾与许广平多次谈论过孙中山和辛亥革命,在他看来,孙中山的意义不在于他是一位成熟的“革命家”,而在于他是一位真正的“革命者”,一位到死仍呼吁“革命尚未成功”的人。另一方面,这也跟广州是国民革命的策源地有关。广州对革命的姿态更加包容,街道上也洋溢着一种真切的、热情的、寄托希望氛围。以至于鲁迅真诚地对广州的青年说:“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的说话,勇敢的进行,忘掉了一切厉害,推开古人,将自己的真心话发表出来。”

初到广州,鲁迅一度把自己变成演说家、青年导师,他一边在后方鼓动青年们的革命热情,一边参与改善广州的文化环境。1927年,广州在政治上势头正盛,但在文化上却犹如荒漠。那时的广州文艺界在鲁迅眼里,“几乎可说如同一块沙漠,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冷静,只是沉寂”,刊物上发表的文学“都是旧的,新的很少,……没有对新的讴歌,也没有对旧的挽歌……不但如此,并且也没有叫苦,没有鸣不平。”

即便广州学生热烈欢迎鲁迅的到来,鲁迅的一些小说在广州也很难买到。据欧阳山回忆,当时的广州“没有铅印的《阿Q正传》,更没有《呐喊》的单行本;《阿Q正传》只有油印的六十四开的横排本”,但是,“即使是这样的油印本,当时也并不是随便就能买得到……每本售价一角,销行三、四千本。在广州,一本作品居然销行三、四千本,在当时这已经是破天荒的畅销书了”。

为了振兴广州文艺,鲁迅决定与《未名社》联系,创办北新书屋,他在1927年1月26日致韦素园的信中说话:“我想:未名社亦可在此出售,所以望寄《坟》五十本,别的书各二十本,《莽原》合本五六部,二卷一号以下各十本来,挂号,'中山大学大钟楼,周……’收。待他们房子租定后,然后直接交涉。”一番筹措后,北新书屋如愿在广州芳草街落地,许广平为此还在广州《国民新闻》副刊《新时代》上登了一条广告:“从此这北新书屋,就于三月二十五日在芳草街出现。”

四一五广州大屠杀后,鲁迅对进化论不再笃定。是什么具体的事件刺激了鲁迅?有学人说是四一五事件中两百名疑似共产党员的学生被捕;也有人说,是因为鲁迅欣赏的学生毕磊遇害;还有一种意见,认为跟鲁迅在中大的遭遇有关。但准确来说,促成鲁迅思想变化的应当不是某一特定事件,而是1926到1927年一系列事情的结果。启蒙没有让新人胜过旧人,这才是鲁迅莫大悲戚的原因。以至于他失望地说:“广州的学生和青年都把革命游戏化了,正受着过分的娇宠,使人感觉不到真挚和严肃。”

此后,鲁迅淡出具有政治意味的演说,也减少了呼吁青年一类的口号。与此同时,他辞去中大职务,隐居白云楼,杂文创作之余,他花了大量时间在搜旧书、编旧书、译旧稿。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在那段时间完成了短篇小说《铸剑》。综合《鲁迅日记》和《故事新编》的注释,《铸剑》酝酿于1926年10月鲁迅在厦门时期,定稿于1927年4月3日,小说原题《眉间尺》,并于1927年4月25日、5月10日分两次发表在《莽原》半月刊。这是鲁迅《故事新编》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也是鲁迅晚期小说的杰作。《铸剑》通过对中国古代复仇故事的改写,寄托了鲁迅直面惨淡现实的决心,却也蕴含了鲁迅对社会和人性的悲观一面。眉间尺不惜断头完成复仇伟业,死后却换来世人的嘲笑与冷漠,当复仇成为戏码,残酷而欺压弱小的世界却牢固不破,任是鲁迅站在维护正义而敢于牺牲的一方,也难免对世界产生莫大的悲凉。

四一二之后,鲁迅并未放弃文学,他只是意识到,文学并非改造社会的显途,一个独立的文人,总有他固有的局限,但是,文人所面对的,却是更为强大的统治力量。要实现革命,完成对中国社会的改造,光靠文人是行不通的,甚至光靠知识分子启蒙大众也是行不通的,因为革命是从政治制度到文化思想的总体改造,革命总是伴随着流血牺牲,也伴随着政治、科技、军事、经济等多重领域的残酷角力,革命者要推动革命,就需要有一个稳固的政党,那些在长夜中坚守的人们,也唯有靠在一起,才能让野火更加明亮,让同志的力量驱散寒气。在强大的反革命力量面前,被压迫者唯有联合一切黑夜下的同类,才能获得一线生机。正是对社会改造必要性的进一步认识,让鲁迅在广州积极促成“革命文艺阵线”,并在日后加入“左联”。

但是,鲁迅又和一般投身于政党政治的知识分子不一样。他不是瞿秋白,不是陈独秀,也不是郭沫若,他即便是革命的同路人,也恪守着自己身份的独立性,这使他为自己赢得周旋的余地,也让他不必卷入政党斗争的残酷。鲁迅晚期同情左翼、同情革命,但并不与左翼的脚步“整齐划一”,他不但批评陈源、胡适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于左翼的同志,他也有过激烈笔战,而非甘做喉舌。可见他对待具体事情是从个人原则出发,而不是以政党利益作为首位。

另一方面,我们又能看到晚期鲁迅宽厚、沉稳,乃至妥协的一面。在“五四”时期,鲁迅对传统礼教和文言文都采取了激烈的批判态度,他的《狂人日记》对中国礼教的批评尤其毒辣,他在1925年写的《青年必读书》里说“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是在生命的后期,鲁迅对儒家和中国古文的看法都温和许多,他因此说:“我也赞成必不得已的时候,大众语文可以采用文言,白话,甚至于外国话,而且在事实上,现在也已经在采用。”与其说这是鲁迅自己对文言产生了观念上的根本改变,不如说是形势的转变,让他进行了策略上的调整,因为早在《新青年》之前,鲁迅就是一个古文的爱好者,“五四”之后。他还创作了《中国小说史略》。

鲁迅是一位卓越的文学家、思想家,他同时是革命的同路人,但是对鲁迅与革命的关系、与政党政治的距离,以及他自己思想的矛盾之处,仍需要实事求是。正如日本史学家、思想家竹内好所说:“中国文学只有不把鲁迅偶像化、而是破除对鲁迅的偶像化,自己否定鲁迅的象征,那么就必然能从鲁迅自身中产生出无限的、崭新的自我。这是中国文学的命运,也是鲁迅给予中国文学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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