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学到初中时似乎是个爱哭的人，袁哲生把爱哭的女生叫“爱哭仙子”，那小时候的我算是个爱哭男仔，我小学第一次去教室就哭了，因为很害怕到学校读书，中学军训时，睡前也罩在白色被子里哭，因为听到远方绿皮火车的声音而想家。小时候，我是个头发长的矮个子，面相清秀，身形瘦削，在我们那，管我叫“女态”，就是生得似女仔，加上我爱哭，所以周围人看我像女生。
但我的确打从娘胎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性。我母亲一生引以为傲的事之一，就是连续生了三个男娃，在宗族里，生男娃的女人会被视作有福之妇，生女娃虽然也是生，但从宗族内老人的眼里，你能明显感受到其中的不同。所以，乡里的妇女为了不被看低，都会把生男娃作为必要之事，生男娃就像大满贯奖杯一样，生出来，妇女就长舒一口气，生不出，每天都要经受婆婆的催问。
母亲生出我大哥时，她就算把这关给过了。生出二哥，婆婆笑逐颜开。生出我，完成男娃帽子戏法，就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可凡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果时机不对，生男娃也能成错事。母亲为此交了一笔罚款，她当时觉得自己做了错事，所以那段时间给邻居开门都得通过小圆孔向外看两眼，她那时不会想到，多生娃娃是可以挣钱的。
据母亲说，我小时候是个小胖娃儿，手手脚脚都是肉，长得很福态，她以为我能一直胖下去，长大后成为像亲戚家儿子一样的壮硕哥儿，没想到小时候就是我最胖的岁月，从初中到现在我都是个小瘦子，亲戚每年见到我都说我又瘦了，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现在该瘦的只剩下骷髅了，所以我觉得那是他们的误会，或者说是习惯性的语词重复，就像我被不认识的人打招呼，我就会说，你还和从前一样。
我的肉长在屁股上，腿很细很长，头发垂到耳背，远远望去，真的像一个矜持的平胸女孩，以至于有的亲戚上门见到我，倒以为母亲生了个女娃，等母亲解释，彼此就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小学时懵懵懂懂，对娘不娘的没什么概念，真正有印象是在初中，我在初中时被不少人误以为是女孩子。记得有一次坐校车，我一个人静静坐在窗边，一个女生上来了，我和她没有任何交集，至今回想起来，只记得她是个心直口快的女生，喜欢评论别人，哪怕对方在场也毫不在意，那天晚上校车发车前，她见到我坐在窗边，用粤语对她的朋友道：“原来仲有一个女仔，吓死我啲！”她朋友认识我，小声地说：“佢系男仔！”那个女生难以置信：“但佢生得真的好似女仔！”
她也许没有恶意，但“生得似女仔”这句话久久的扎在我心里，我那时虽小，却在和同学的相处中明白的意识到，大家就是鄙视“娘”的男生，只要你被周边同学判定为“娘”，你在别人心里就是被看不起的，尽管一些同学碍于情面，当着你的面不说，但私底下，男生们说起“娘炮”都不会有好脸色。而女生在拍拖时也很少考虑生得似女仔的男生，在我初中的时候，最受女生欢迎的男生，一种是数学很好，可以帮忙做习题；一种是又高又壮，逛街显得有牌面；还有一种就是学长了，基本相当于降维打击。而最不受欢迎的，就是“娘炮”。一些女生私下里比男生更歧视“娘炮”。
和“娘炮”一样不受待见的就是“男人婆”，长相硬朗、举止不温柔的女生，就会被男生视作“男人婆”，男生们说起“男人婆”，会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他们说一个女生像男人，往往会伴随“凶狠”、“野蛮”、“不好相处”、“长大后很难嫁出去”等形容，在这种评价体系里，张扬个性、大大咧咧的女生容易被指责，而比较温顺的女生，就会参照家长和同学给出的女子标准，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女生，得到周围人的认可。
那时候长辈们讲阴阳男女，好像性别就是两极的，没有中间地带。学校里的厕所只分男厕和女厕，表格的性别一栏也只分男性和女性，家长教育“男子汉应该怎样”、“女孩要有女孩样”，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我们对性别的划分很简单，就是男性和女性。划分的标准是身体，男人没有乳房，下面是凸起来的，女人有乳房，下面没有凸起来，男人的皮肤似乎糙一点，女人的皮肤似乎嫩一点，男人体毛多，女人体毛少，这些在日后看来有些奇怪的鉴别，就是我们当时的划分方法。
我们那时也以为恋爱是只会在异性间发生的事，毕竟大家的家长都是一男一女，我们就以为所有人都这样。至于异性恋之外的LGBTQ群体，当时还没有听说过，男生们会偶尔说起同性恋，他们把同性恋称呼为“基佬”、“死基佬”，男性之间亲密的举动被叫做“搞基”。同性恋被他们视作一个容易得艾滋病的群体，是疾病导致的不正常存在，所以当一个男生被同学调侃“搞基”时，他就会极力否认，因为“搞基”这个标签一旦贴牢了，这个人在男同学里就很没面子。
“娘炮”的观念就建立在性别二元观的基础上。一般来说，学校里容易被称作“娘炮”的有这几类男生：一类，是像鹿晗这样，踢球、打篮球还可以，生活里比较直男，但因为长相“女态”，走韩系花美男路线，所以被讥讽为“娘炮”；一类，是声线很阴柔，甚至有些“公公腔”，所以让人觉得“娘”；还有一类，就是神态和行为都与直男不同，比如爱留长一点的头发，爱涂指甲，爱化妆等，这样也会被打上“娘炮”的标签。在日常生活中，许多男生谈论起韩流喜爱的明星就习惯用“娘炮”这个词，他们会问我，为什么这些“娘炮”有那么多女生喜欢？他们会觉得，时代的审美越来越低下和单一了，鼓励“娘炮”的不正之风已经泛滥成灾，所以他们说：“我不喜欢这些偶像，因为他们太娘了。”
事实上在那样的评判环境下，“似女仔”让我感到羞耻，尤其是在我的男性体征快速发育时，我迫切需要作为男性的身份认同。尽管公开场合大家都说女士优先，男生们也随着老师的教育喊着男女平等，但在实际相处中，我们未经反思地分享着一套成见，那就是男性理应阳刚勇武，女性就要温柔体贴，男性要照顾别人，女性就是被照顾一方，我们心知肚明而没有直说的内化观念就是“男强女弱”，并且男性和女性就是截然不同的存在，而任何模糊了性别的人或事都会被当作不正常的现象。因此，男性以自己有男子汉气概而骄傲，而像我这样“女里女气”的男生，就会自卑和沮丧。
在中学时代的军训，这样的自卑就会更加浓烈。教官当着大家的面说我弱不禁风的，像个小女孩，他每天要求我们在烈日里久久站着，受不了的男生会被当众批评，批评的话语，就是说这个男生扭扭捏捏像个小姑娘，一点没有男子汉的气魄。我咬着牙在暴晒下忍受着，自尊心让我不愿意被教官指责，我告诉自己不能成为最怂的那个，不能拖累团队，我尝试向自己的懦弱宣战，把对军训的不适归咎于城市安逸生活对自己的消磨。
不想再自卑下去，这迫使我努力证明自己阳刚的一面，好让周围人把我当正常男生对待。于是我把头发剪到很短，晒黑自己的肤色，在说话时刻意彰显所谓的男性气概，我中学时喜欢踢球，就在足球场上表现自己勇敢、要强的一面，尤其是在女孩子们经过时，明明传球就完事了的球，我会故意过人，找身体对抗，当别人侵犯我时，我一般选择闷头不语，站起来继续踢，但那段时间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我就故意给自己壮胆，不怕言语冲突。
我的球踢得不错，在高中成功帮助球队拿到校内联赛冠军，再加上头发和声线的变化（声音更浑厚了一些），基本上高中三年，很少有人再误以为我是个女生。当我终于不再被当作“娘炮”，我似乎松了一口气，然而，当我听到别的男生被讥讽为“娘炮”时，那些隐隐酸楚的记忆又会浮上水面。许久以来令我感到矛盾的一点是，我发现自己的实际感觉并不像我所提倡的观念那么正确。当我是“娘炮”的一员时，我理所当然地厌恶这种偏见，可当我不再是周围人眼中的“娘炮”，被看做一个正常男生时，我自己有时竟也会排斥“娘炮”，和朋友分享着同一套偏见。尽管我嘴上不说，但在现实中接触那些举止阴柔的男生，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适，然后，我才会用道德说服自己：曾经你也被这样排斥，你要尊重他们。所以，我会在言谈举止中恪守着礼貌，即便面对公公腔、兰花指的男生，也告诉自己要把他们当正常男生对待。可是，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呢？为什么当我意识到正常的可疑，我仍然会下意识冒出“他不正常”的感觉？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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