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之美

作者：周碧华

雪覆盖大地的时候，世界就静了许多。鸟们收敛了翅膀，谁的呐喊声冻僵在原野里。

儿时都盼雪。雪来了，屋檐下挂满了冰棱，特别是池塘，被雪包围着露出的部分，像绿色的玻璃。踩着厚雪，到薄雪与薄冰相接的地方，就能听到脆脆的响。我们不知天高地厚地坐在厚厚的冰上，试图用小屁股的温度让冰融去一层，然后敲开一个洞，等待着鱼来透气。

但父辈们不一定盼雪，虽说有“瑞雪兆丰年”的说法，但大雪封锁了农事，成年人只能坐在火塘边话桑麻，或沉默着什么也不说，只瞧着火忽明忽灭。

雪往往是在人们不经意间到来的，最初若是一片片的雪花，大都不会立即改变大地的模样，大地的温度超过了它们的寒意。但若是先洒下一层雪粒子，做好铺垫，大片的雪花随后跟来，一场大雪便坐实了。

雪扑向大地，义无返顾，似乎带着使命。它们前仆后继，遮去了丑陋、污秽和病菌，大地白得耀眼，看上去纯洁无比。

这样的大雪，即使数天后有太阳出现在天空，那太阳都显得有些心虚。雪太厚，大地一片白茫茫，江河都只是大地冻裂的伤口。疲惫的船早已倒扣在河滩上，一年来的水上经历够它反思的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偶遇的蓑笠翁，是在一场大雪中垂钓，此翁要么倔犟，要么已物我两忘。

即使大雪完成了一次覆盖，但世间仍然有许多部位祼露着。先是大面积的水，不停地吞噬从天而降的雪，这个过程悄无声息，直到水累了，才把自己变成冰。而风左右着雪，物体的背面，逃过了雪。远看那些山峦，一些黑色的不规则线条，正是风用皴法绘成的水墨画。

雪不能完全覆盖梅，它只是梅的一种修饰，白与红相间，冷暖相知。我第一次为梅写诗时，将梅形容成冬天咳出的血。若干年后看到这种景象，还有些心悸，是梅受了伤，还是大自然病得不轻？

雪总是要撤退的，这个过程往往被人忽略，哪片雪最先融化，谁也说不上来。

如果是浑圆的山头，残雪似乎是在为此山加冕，此山值得雪的肯定，那一定不俗。

某些高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雪线之下就是绿意，所以它不属于残雪，它根本就不曾改变过，它们是老了的雪。我在玉龙雪山脚下就感慨过，那山顶上的雪从来就不曾跑下来成为我身边欢腾的溪水，我投向它们的目光绝对饱含同情。

我眼中的残雪是原野、建筑、树木、花草、河流、山石之上的最后的坚守者，它们最先来到大地，被后来的雪压在最底层，人们欢呼的雪都是它们的压迫者，谁也不曾听到它们的喘息，更痛苦的是，它们得忍受丑陋、污秽和病菌。

气温越来越高，雪越来越少，有些雪被车轮、蹄子和鞋带走，最终零落成泥，不知它们是否会回到空中，来年依然成雪。

雪稀少得被人视而不见了，人们沉醉在春天的故事里，我却专注于残雪，为每次偶遇的一点雪而窃喜而生敬意。它们遮蔽大地的丑陋、污秽和病菌时间最长，没有随大部分雪撤走，在那些不显眼处，残雪就像一个标示，提醒世人，它所在的地方仍有丑陋、污秽和病菌。

我遇到的最坚强的残雪已活到了五月初，在南方这真是罕见，或许以往也曾有过如此坚强的雪，只是我没相遇过。只见一堵废墙的墙角下，一厘米见方的雪毫无惧色地面对春天，我蹲下去凝视它，才发现它包裹着一粒嫩黄的草芽！可以期许，这株草从它出生起，就被雪水沐浴，成为最干净的一株草。

有了这次经历，每年的冬天和春天，我都特别关注雪，甚至不怀好意地希望一场雪速战速决，然后让我来欣赏残雪。在我眼里，残雪特立独行，耐得住寂寞，像维纳斯断臂处的部位、王羲之《兰亭序》中不听话的墨。

2023年10月5日于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