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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散宜生诗》选析


 

胡静怡

 

聂绀弩是当代著名的杂文家。1934年加入共产党,曾任香港《文汇报》总主笔、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兼古典文学部主任。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强迫到北大荒劳改,1960年冬回京,1967年以“反革命罪”被捕入狱,关押于山西监狱达十年之久。劳改期间,苦中作乐,以写诗作为一种“自得其乐的娱乐活动”(1983年《第四草》后记),创作了大量的诗篇,分为《北荒草》、《赠答草》、《南山草》、《第四草》,于1982年结集为《散宜生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胡乔木同志亲自为其作序,称赞其为“作者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

诗集一经面世,文坛为之轰动,好评如潮。程千帆谓之“滑稽亦自伟”,施蛰存谓之“谐趣”而“沉郁”,罗浮则曰“是严肃的打油,是沉痛的悠闲”,虞愚谓之“已成铅椠千秋业”,启功则赞曰“似此新声世所稀”。可见,《散宜生诗》在诗坛铸就了高耸入云的一座丰碑。

为了帮助大家欣赏聂绀弩先生的作品,以便从中汲取丰富的营养,提高我们的诗艺,笔者拟从《散宜生诗》中选取部分诗作解读一番,谈一谈个人学习的体会,抛砖引玉,供大家参考。

一、挑水

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

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

王国维说,“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后又补充说是“天才游戏的事业”。聂绀弩正是用天才游戏的笔墨写逆境中的生活。挑一担水,自谓“一坦乾坤”、“双悬日月”,被人奴役,却故作雄豪,何等的阿Q气!所谓“阿Q气”,就是“精神胜利法”。即在肉体遭受摧残之时,从精神上谋求胜利。他在《后记》中说:“人没有阿Q气怎能生活?年已七十,在‘缧绁’之中,甚至还‘非其罪也’,阿Q气就成为他的救心丹……”当然这种故作的雄豪只有在自我忘情之中才能获得一丝心灵的慰藉,一但撞上现实的围墙,那夸张的美丽便如肥皂泡一般骤然炸裂,只剩下“鹧鸪偏向井中啼”了。

鹧鸪之啼叫,声如“行不得也哥哥”。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此处借用辛词意象,抒发囚禁荒原有家难归之悲愤。读到此句,一种浓重压抑感如同铺天盖地的乌云扑面而来,令人窒息。所以,该诗绝非一首劳动的赞歌,也绝非那个狂热时代的赞歌,更绝非当时一些毫无骨气的御用文人粉饰太平之作,而是血与泪的控诉!

“这头高便那头低”一句,描写从未挑过担子的人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手忙脚乱的窘迫情状,十分形象逼真。乡下人形容这种形象,称之为“猴子担鸡”,可谓入木三分。先生此句,虽是白描,却是传神之笔。传神之笔何来?来自于亲身经历,深切感受!另外,“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对仗之工,“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句法之灵活,均显示出先生天才的笔墨功夫。其实这两句写成“留人影”、“印爪泥”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样写的话,其句子节奏将与上联雷同,都成了“二二一二”式。显然诗人有意调整了句式,以避免单调。

二、刨冻菜

白菜隆冬冻出奇,明珰翠羽碧琉璃。

故宫盆景嵌珍宝,元夜花灯下陇畦。

千朵锄刨飞玉屑,一兜手捧吻冰姿。

方思寄与旁人赏,堕地惊成破碗瓷。

一兜结了冰的白菜,本来普通已极,诗人极尽美化之能事,将“明珰翠羽碧琉璃”加以形容,将“故宫盆景”、“元夜花灯”加以比喻,刨之而飞玉屑,捧之欲吻冰姿,何其高贵华美,令人爱不释手。然而,一旦失手,则冰消玉殒,魄散魂飞,华美全无,分文不值。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倏然破灭,从极喜而堕入极悲。这一强烈的反差,给读者以强烈的心灵震撼。

这仅是咏冻菜么?联想起那个疯狂的岁月,曾有多少美好的事物被无情地砸碎,又有多少人的黄粱美梦被霎时惊醒?倘如此想来,何尝不可以将其作为一首寓言诗来品读?

诗的语言讲究灵动,讲究跳跃,不能如散文一般平铺直叙,絮絮叨叨。一首律诗,如果通篇八句都平铺直叙下来,毫无变化,其意顺则顺也,但音韵节奏势必显得死呆八板,索然寡味,如喝白开水一般。所以,经验老到的诗人,总要在一首诗中安排一联或两联进行句式的调整和变化,令其不依常理,造成跌宕,产生奇趣。例如,杜甫名句:“红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但诗人故意将词序颠倒,便显得句法新颖,趣味横生,不致呆滞了。聂诗颈联:“千朵锄刨飞玉屑,一兜手捧吻冰姿”,依常理应为“锄刨玉屑飞千朵,手捧冰姿吻一兜”。这种故意颠倒词序引起跌宕的手法,可造成句式灵动的美感,值得我们认真学习。我们一些诗人的作品,读起来让人昏昏欲睡,恐怕除了意象不新而外,句式呆板也是原因之一。

三、挽毕高士

九尺曹交尚出头,终生恨未打篮球。

丈夫白死花岗石,天下苍生风马牛。

雪满完山高士毕,鹤归华表古城秋。

送君冠带棺中去,万木森森也自愁。

毕高士者,诗人难友也。与诗人同在完达山中伐木,不堪冻馁劳苦,一命呜呼。诗人挽之。“曹交”,见于《孟子》:“……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曰:‘然。’‘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诗人借此典发抒感慨:你的个子比曹交还高,本是打篮球的料,怎么投错胎、走错道,也来搞意识形态,岂不是自寻死路!一“恨”字,感慨万千。俗语云,运动员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可以任人摆布,任人驱使,便能如苏东坡所言“无灾无难到公卿”。你偏要读几句臭书,读得桀骜不驯,成了专政对象,而又“死不悔改”,落得如此下场,怎不令人叹息!你死了,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了,谁会同情你的遭遇?死也白死,与天下苍生有何相干?今日风雪漫天,你这位高士的生命虽然就此了结,但你的灵魂能就此解脱么?须知待你驾鹤回京之时,迎接你的依旧是满城肃杀之秋风,现在你唯一的归宿就是那只土馒头了。当然,当你入殓之时,有人还不会忘记送给你一副冠带,只不过不是寿衣寿服,而是你戴了好多年的右派帽子。此时此刻,完达山上的森森万木也在为你呜咽悲号,你知道么?

该诗有三大鲜明的艺术特色,是不可忽视的。其一,熔俗话和雅语于一炉,俗不伤雅,雅而能俗。比如,首联极俗,颈联极雅,非但不显别扭,反而浑然一体。实在非妙手莫办。尤其是颔联,上句中“白死”是大俗话,“花岗石”是当时极为流行的政治术语,下句中“苍生”却是古代词汇,“风马牛”却是源于《左传》的成语:“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同一联中,一俗一雅,相得益彰。其二,成语、俗语、典故的大量而灵活的运用,使诗作内涵信为深邃,韵味信显悠长。诗中,作者的用典调动了三种修辞手段,即明用,暗用和化用。明用有“曹交”、“风马牛”、“鹤归”、“冠带”(《礼记·内则》:“冠带垢,和灰请漱”)。暗用有“恨未打篮球”(隐含“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花岗石”(隐含“死不悔改”)、“万木森森”(隐含“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化用则有“雪满完山高士毕”。明代高启《梅花九首》中一联云:“雪满山中高士卧,月移林下美人来”。诗人批第一句顺手牵羊移植过来,改“山中”为“完山”以切地,改“高士卧”为“高士毕”以切人,无衣无缝。其三,奇特工巧之对仗。令人叹服。以动词“白死”对“苍生”,锱铢悉称,且机巧非常。“花岗石”原为一个词,“风马牛”原为一个成语,整体对之已然工整。更令人羡艳者,花、岗、石乃三个名词,风、马、牛亦为三个名词,即使拆开相对,也严丝合缝。尤其令人叹绝的是,将“毕高士”的姓名倒过来变成“高士毕”,不仅恰与“古城秋”形成工对,更使全诗妙趣横生,妙不可言。

四、清厕同枚子(二首其一)

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畔雨潇潇。

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

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肯便饶?

繁重而肮脏的劳役,仅用“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一笔带过,可见诗人之着力点并不在此。“白雪阳春”语,有人说是形容粪坑,我认为不是。因“阳春白雪”是较高级的音乐,常以之比喻高深的文艺作品,说用它比喻粪坑有点风马牛不相及。比喻人还差不多。所以第三联应该这样理解:这些劳改犯人,原本都是文化精英,是各个领域中之“阳春白雪”,往常见此等污秽之物,肮脏之所,均唯恐避之不及,纷纷掩鼻而走;可如今,炎炎酷暑,臭气薰天,群蝇乱飞,令人作呕,偏偏被迫弯腰屈膝,瓢舀肩挑。命其如此,何以言哉!该联切不可等闲读之,不可因诗人“苍蝇盛夏”与“白雪阳春”对仗之工丽而忽视了句中蕴含着的悲慨。结句字面上似不离掏粪,似乎还在做清厕的文章,但“澄清天下”一语,难道不让我们从中品读出那绕梁三日的弦外之音吗?“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让毛泽东思想红遍全球”,“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等豪迈的口号,我们不还记忆犹新吗?“澄清天下”者,“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此之谓也。

诗人善于以景物渲染烘托气氛,借景言情,抒发忧国忧民之孤愤。“雨潇潇”虽寥寥三字,着墨无多,但置于“燕昭台畔”此一特定的环境之中,那种“秋雨秋风愁煞人”的凄凉景象,便如大幕顿开,扑入眼帘,给诗人的艰辛劳作布上了阴冷悲凉之背景,对揭示全诗的主题赶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另外,诗人深厚的对仗功力在该诗中又一次显露出来。“苍蝇”之龌龊恶心,“盛夏”之炎热难耐,却以“白雪阳春”如此高雅华贵之词相对,且对得如此之铢两悉称,令你要不佩服都难。

五、杂诗(四首其三)

洞口迎人桃自夭,青山微以笑相招。

美人四座周三匝,秋水千波窘二毛。

燕子楼头听度曲,凤凰台上忆吹箫。

书生老病何来此,未死凡心若梦嘲。

二毛者,头发斑白也。苏轼《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燕子楼,在江苏徐州。相传唐尚书张建爱妾关盼盼居所。文天祥《满江红·和王夫人〈满江红〉韵》:“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凤凰台,在南京。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而《凤凰台上忆吹箫》又是词牌名,源于秦时萧史与弄玉吹箫引凤之故事。

该诗很隐晦,一如李商隐的《无题》,意境十分朦胧。初读之,如入曹雪芹的太虚幻境,如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很美、很惬意,很令人神往。但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你就不会欣然神往了。

这首诗写的是什么呢?说出来让你大吃一惊:原来是写人民文学出版社一次右派批斗大会,而批斗对象便是作者本人,因出版社工作人员女性居多,故曰:“美人四座”。“洞口”者,“引蛇出洞”之“阳谋”也。“青山微笑”者,“欢迎帮党整风”也。“周三匝”者,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也。“秋水千波”者,横眉怒目,唾沫横飞也。“曲”者“箫”者,捏造罪名、无端构陷、无中生有、无限上纲也。“何来此”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

一篇何等优美的诗章,写的竟然是如此残酷的人间闹剧;一幅何其雅致的图画,画的竟然是如此龌龊的人间丑态!实在是大煞风景、败人脾胃!然而,如此华美之曲章演奏如此丑陋之物事,难道不令丑者更丑,令读者更加厌恶么?

只有天才,才玩得出这样的游戏!

六、推磨

百事输人我老牛,惟馀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雨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

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推磨是苦力的干活,如同当牛做马,诗人偏以“风流”语之,不是阿Q气是什么?在那“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年代,诗人却“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夹紧尾巴,老实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然而,纵然围着磨盘转上千里万里,总越不出雷池(监狱)半步,又何言走入“新天地”呢?读前六句,好象诗人在堂而皇之地歌颂无产阶级专政下知识分子的改造政策,读到后两句,才感到远非如此。试想当年,全国十亿人,除一人而外,又有谁敢越雷池半步?岂仅“牛鬼蛇神”哉?深重的忧患意识冷藏于字里行间,滑稽笔墨之间,奔涌出无穷的悲愤。

该诗的颈联句式节奏不依常规:“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与常用的“二二一二”式或“二二二一”迥然不同,十分新颖,别饶意趣。“坏心思”对“新天地”、“粉碎”对“环游”均工整别致。这种句式节奏的刻意求变,一如词序的刻意颠倒一样,都是打破固定模式,突破惯性思维的手段。目的只有一个:把平静的水面搅起波澜,令诗作摇曳多姿、跌宕起伏。律诗句子本来就整齐划一,故其外形显得甚为呆滞死板,为诗者若不想方没法从中激起波澜,则势必趋于平淡而沉闷。

七、地里烧开水

大伙田间臭汗挥,我烧开水事轻微。

搜来残雪和泥捧,碰到湿柴用口吹。

风里敞锅冰未化,烟中老眼泪先垂。

如何一炬阿房火,无预今朝冷灶炊。

天寒地冻,犯人们尚在田间劳作,臭汗频挥,可见境遇之悲惨。诗人未直接描写这一点,仅以“事轻微”反衬之,倍见匠心。丧失了人身自由的人们,任人驱使奴役,实在是“命压人头不奈何”(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从“残雪和泥”、“湿柴”、“冷灶”、“敞锅”、“泪垂”诸语,可知诗人干的活也并不轻松。诗人此作几乎纯用“赋”的手法,既未“比”,也未“兴”,完全是白描写实,一幅风雪野炊图便呈现在人们眼前,令人飒飒发抖,不寒而栗。尾联二句,突兀而来,扯出了焚烧阿房宫的大火,似若离题太远,实则寓意殊深,令人回味。

用通俗的大白话来写传统诗词,聂绀弩先生作了很多有益的尝试。彭燕郊先生在《千古文章未尽才》一文中说:“作者不怕被谑为打油而用俗语、习语、大白话这些名正言顺的属于不雅、俗得叫人吃惊的语言材料来写……”,“写了前人没有写过、不想写也不屑写、然而很应该写的东西。”先生这段话切中肯綮地道出了聂诗选材与用语的鲜明特色。我们前面读过的《挑水》、《刨冻菜》、《推磨》、《清厕》等等,几乎都是用“俗得叫人吃惊的语言材料来写”的“前人没有写过、不想写也不屑写”的东西。此作亦然如是。

具体拿这首诗来说说吧。诗题《地里烧开水》就很俗,不象传统意义上那种文人气息很浓的诗题。开篇也很俗,连“臭汗挥”这种农民口语味十足的词语也搬来了。颔联本来脱化于唐代杜旬鹤的《山中寡妇》:“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但作者偏改造为泥土味很浓的通俗语:“搜来残雪和泥捧,碰到湿柴用口吹”,使其更贴近现实生活,更生动祭祀。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因其不矫揉造作,不故弄玄虚,不故作高深,不乔装典雅,则愈显其朴质无华、真切感人。

八、放牛(三首选一)

千里青青百草齐,牛倌草上替牛饥。

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

大野人稀空草媚,边山客老幸牛骑。

无书挂角眠茵好,又恐奔牛奋马蹄。

专政者们欲以惩罚式的劳动改造强迫“牛鬼蛇神”低头就范,诗人却偏在逆境寻求愉悦、寻求满足。秦始皇不是曾经“振长策而御海内”(贾谊《过秦论》)么,老夫今日也“一鞭在手矜天下”,大大地过一把帝王瘾!你看这些牛儿们不也像帝王膝下的臣民们一样,俯首贴耳地听我指挥,五体投地地向我膜拜么?平日里你们作威作福,对老夫颐指气使,今日老夫在牛群面前,也来享受享受!这种阿Q式的心灵满足,恐怕就是诗人熬过千磨万动终能活到噩梦醒来见晨曦的原因。正如陆定一在文革结束后与战友重逢时所说,“能活到现在,我们都是有福之人呵!”这种能活过来的勇气,足以称得上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当代一些青年,稍遇挫折,动辄便自杀,究其原因,恐怕就是缺了这点阿Q气。当然,这点阿Q气也不是与生俱来,而在磨难中磨出来的。

九、脱坯同林义

天晴日暖水澌澌,要起高楼好脱坯。

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

万方俯首归行列,广厦萦心定作为。

倘晋文公来讨饭,赏他一块已丰施。

诗人在挑土和泥之中,又过了一把帝王瘾,“一匡(筐)天下”、“九合(和)”诸侯、“万方俯首”,令人忍俊不禁。这种在繁重、艰苦劳作中的自我嘲弄,难道不是对当时时势的讥讽么?

特别有意思的是尾联,作者用了《史记·晋世家》典:“重耳过五鹿,从野人乞食,野人馈之以土,重耳怒,赵衰以为'土者有土地,君其拜受之。’”“赏他一块已丰施”一句,无形中表示了对封建帝王、君主权威的高度蔑视,反过来 也是对“万方俯首”的盲目崇拜予以否定。这种同一首诗中的情感矛盾和反差,与白居易《卖炭翁》中“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有异曲同工之妙。

十、拾穗同祖光(其二)

乱风吹草草萧萧,卷起沟边穗几条。

如笑一双天下士,都无十五女儿腰。

鞠躬金殿三呼起,俯首名山百拜朝。

寄语完山尹弥勒,尔来休当妇人描。

吴祖光,著名戏剧家。两位文化精英,本应在书房伏案,殊料却遭无端迫害,竟然拾穗于田间。这就是荒唐岁月中这荒唐闹剧。诗人在此没有过一把帝王瘾,而是把自己比喻为匍伏于金阶、三跪九叩的臣民。如此逼真的形体动作描绘,足令读者哑然失笑。联想到个人崇拜之风甚嚣尘上的岁月里,那天天“早请示、晚汇报”的一暮暮,不堪入目的人间丑剧,真是入木三分。

结句“尔来休当妇人描”更是别有深意。分明是须眉男子,却在淫威之下屈膝折腰,人格之尊严、男儿之血性、书生之傲骨,统统消亡殆尽。这,不是社会的悲剧又是什么?诗人忧时之愤在此如火山一般喷发了出来。

以上三首诗中,工巧别致的对仗俯拾即是。“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一鞭”对“万众”、“在手”对“归心”、“矜天下”对“吻地皮”,无一处不工,无一字不工,尤以“矜天下”、“吻地皮”绝妙。“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看我”对“与君”、“一匡”对“九合”、“天下”对“塞边”、“土”对“泥”亦然。“如笑一双天下士,都无十五女儿腰”、“鞠躬金殿三呼起,俯首名山百拜朝”均莫不如是。

诗如其人。读其诗,领悟其对仗,足以想见诗人之机智颖慧、恢谐幽默,更能窥见诗人独运之匠心。

十一、周婆来探后返京

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

请看天下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

此去定难窗再铁,何时重以鹊为桥?

携将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为探牢。

周婆者,诗人内子周颖也。曾在全国政协机关工作。1959年,独自一人千里迢迢从北京来到北大荒探望阔别两年的丈夫。夫妻久别重逢,按理应如秦观所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然而,迎接她的是什么呢?是北大荒严酷的生活环境:“日光如水水如刀”。原本自由翱翔于文化天地的丈夫,现在却笨手笨脚地劳作于田野之间,怎不叫人看在眼里,痕在心尖?诗人说,你回去之后,虽然不会再遭囹圄之罪,但丈夫的苦难何时是个尽头?夫妻熬到何日才得团圆?没来之前,一腔热望,希冀与夫君相见,可释愁怀,殊料不来还好,来后更添烦恼。“携将冰雪回京去”,带回去的不是希望,而是彻骨的寒冷,好比文昭关的伍子胥,一夜之间,须眉尽白,老了十年。

十年浩劫,万户萧疏,岂仅一家之悲剧?十年教训,足鉴千秋!

该诗的中间两联特别值得欣赏。颔联“请看天下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真是妙趣横生。九头鸟,亦名“苍鸆”、“鬼车”,乃古代传说中之不祥怪鸟。《太平御览》引《三国典略》云:“齐后园有九头鸟见,色赤,似鸭,而九头皆鸣。”此处自喻为“九头鸟”,亦暗责自己为家庭带来不幸。三脚猫,原乃民间俗语,谓“事不尽善者”(见郎瑛《七修类稿》),就是不谙技艺,笨手笨脚的人。诗人以之描绘自己不懂干农活的困窘之态,真是出神入化,与“九头鸟”相对,也璧合珠联,令人喷饭。颈联“此去定难窗再铁,何时重以鹊为桥”,若按诗中原意,用惯性思维来写,写成“深幸周婆初出狱,尚期喜鹊再修桥”亦未尝不可,但诗人却出人意表地以“窗再铁”造句,于是陡起波澜。一“铁”字,掷地作金声,振聋发聩。如此炼句的功夫,令人惊叹!

另外,“日光如水水如刀”一句,亦甚见功力。前人有说“月光如水”者,如鲁迅句:“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但未从见有人说“日光如水”者。初读使人一愣,细思始恍然大悟:北大荒处于高纬度,太阳出来,升得再高也不过仅略高于地平线,阳光唯斜射而已,惨淡之光,不如水乎?至若“水如刀”,则更易于理解了。我们不也常说“冷水如刀割”么?更何况北国酷寒之地?所以,此句乃北大荒恶劣生活环境的真实写照。无真情实感,是绝对凭空想象不出来的。

十二、惊闻海燕之变又赠(周婆)

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

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

方今世面多风雨,何只一家损罐瓶。

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非寡且偕行。

诗人的独生女儿海燕不堪政治迫害,愤而自杀。噩耗传来,诗人悲痛万分,但又深恐夫人出事,只能强忍心头血泪,千方百计加以劝慰。通篇多这宽心之语,如“路越崎岖越坦平”、“何只一家损罐瓶”之类。然颔联两句,却令人痛彻心脾。唯一的女儿命丧红色恐怖之毒手,又能向谁哭诉冤情?这并非你我一家之灾难啊。看看四周,有多少家庭扫地出门,多少家庭妻离子散,有多少精英惨遭凌辱,有多少精英命殒黄泉?你如果想不开,岂不正中他人下怀?虽女儿已去,但你我仍在。有你,我未鳏;有我,你未寡。纵然天各一方,却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让我们携手同行,相扶相伴,走过这荆榛遍地的后半生吧!愿你善自珍重,“越活越年轻”。如此沉痛的嘱咐,想当日庄子鼓盆而歌,其悲也不过如此吧?

事后,诗人又一口气写了《代周婆答(三首)》,中有句云,“行踪处处沧浪水,怕尔投诗当汩罗。”似乎是自我告诫之言,实则是让夫人放心之语。可参照读之。

十三、拾野鸡蛋

野鸭冲天捉对飞,几人归去路岐迷。

正穿稠密芦千管,奇遇浑圆玉一堆。

明日壶觞端午酒,此时包裹小丁衣。

数来三十多三个,一路欢呼满载归。

捡了一窝野鸭蛋,便一路欢呼,沉醉于明日壶觞之憧憬与喜悦,这哪里是身陷囹圄的劳改罪人,分明是一副“老顽童”的模样。有人说,诗人是“乐观自信”,还有人说,诗人坚信“风雨过后必见彩虹”,我看这种说法无非是胡乱揣度。当年那场动乱,何时可以收场,谁人明白?连它的发动者都说每过几年就要来一次,非搞十次八次不可,聂氏就有先见之明,料定快见“彩虹”了?简直是鬼扯蛋!

我想,聂氏的内心世界里无非是想“对着干”。你们天天整我、磨我、惩罚我,想我逼得我天天垂头丧气、半点不得开心,最终象一盏油灯一样,耗得油枯灯灭。老子就偏不!偏偏要“叫化子打加官——寻快活”,偏偏不中你的圈套,你又其奈我何?诗人不服输、不服气、不低头不乞怜的这种性格,与唐代刘禹锡、北宋苏东坡颇为相似。

刘禹锡就不说了,《游玄都观》、《再游玄都观》的故事人所熟知,说说苏东坡吧。

当年苏轼开罪了权贵,贬谪黄州,但他一如既往,桀骜不驯,仍旧不去“摧眉折腰事权贵”,反而写下了这么几句诗:“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权贵们读后,从中嗅出了“不老实”的气味,于是,怒而再贬惠州。到惠州后,依然“不老实”,又写了一首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宰相章惇更为恼怒,“遂再贬儋耳。以为安稳,故再迁也”(宋·曾季狸《艇斋诗话》)。正是这种“不合时宜”的秉性,才有他别具一格的《洗儿诗》,也才成就了苏东坡的千古才名。

古往今来,这种傲骨嶙峋的人不少,连乞讨度日的落魄秀才亦然如此:

本性生成爱野流,手携竹枝过通州。

破篮向晓提残月,歌板临风唱晚秋。

两足踏平天下路,一肩挑尽古令愁。

而今不食嗟来食,村犬何劳吠不休?

1969913夜深,我被无产阶级革命派们一毛绳捆上,关押起来。闲卧稻草之中,成诗一首。今予献芹,聊作聂诗的参照物:

公社前厅作大牢,一窝牛鬼卧蓬蒿。

笑余徒望千钟粟,怜汝曾披七品袍。

墙外貔貅长不寐,瓮中龟鳖岂能逃?

不知死活犹寻乐,夜半“京歌”动九皋。

“京歌”者,自嘲之语也。当时不正盛行唱革命样板戏么?我们是九月十三被囚,于是在狱中大唱《沙家浜》,沙奶奶的一段唱腔:“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以发泄心头愤怒。因为是用平常唱歌的方式来唱京剧,板眼不清,韵味不足,故嘲之曰“京歌”,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个味。

聂诗颈联中“明月壶觞端午酒”与“此时包裹小丁衣”相对,甚富奇趣。“包裹”在诗中是动词,本不可与名词“壶觞”相对,但它另有一义为名词。诗人借此义对之极工。“午”与“丁”均为干支之一,对之精工自不待言。“端午酒”有典可查,“小丁衣”却无据可考,我初读时亦百思不得其解。后猛然想起聂之难友中还有漫画家丁聪,他老先生的笔名不正是“小丁”么?我终于明白了:“满舅就是外婆的崽!”

再回过头来提出一个小疑问,捡一窝野鸭蛋,诗人为什么那么兴奋,欣喜欲狂呢?这岂不从反面证明了诗人劳改时的饥饿难耐,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么?所以,诗人的高兴,是饱含着苦涩的假高兴。

十四、赠老梅

你也来来我也来,一番风雨几帆歪。

刘玄德岂池中物,庞士元非百里才。

天下祸多从口出,号间门偶向人开。

杂花生树群莺乱,笑倒先春报信梅。

监牢里的犯人不断增加,每一场批斗会后总要关进来一批倒霉蛋。这一批又一批犯人,原本都非池中之物、百里之才,而是文化精英、国家梁栋!犯了什么罪?无非是帮党整风提了几条意见而已,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把人往死里整么?你这老梅啊,总是说“春天就要来了,春天就要来了”,可现今已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时节,我们不还照样关押在这铁笼子里么?

诗中两联同样值得欣赏。颔联以刘玄德、庞士元两位三国人物自况,显而易见,隐含不甘长久羁禁屈居人下之意。据《三国志·吴志·周瑜传》:“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三国志·蜀志·庞统传》:“吴将鲁肃遗先主书曰:‘庞士元非百里之才也,使处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耳。’”有人说“刘玄德”对“庞士元”极工,而“池中物”对“百里才”则不工,因“百”与“池”不相对。此论者,乃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池中物”与“百里才”原为古籍中专有名词,整体对之,何以不工?何况,依据古往今来关于对仗的约定俗成之观点,若一词中有一字对仗极工,则整语亦视为对仗极工。据此一观点,即使将“池中物”与“百里才”拆开来看,“池中”对“百里”亦工。“池”与“百”虽不可对,但“中”与“里”对仗却极工。因“里”字在诗中虽是量词,但它另有一义为方位词,岂不恰好借义与“中”相对吗?另,该联句式也很有特色,“三—一—三”的节奏,极为罕见,可谓别开生面。颈联“天下祸—多从—口出,号间门—偶向—人开”,这种句法节奏也十分新颖,且对仗亦工整至极,足可让我们认真效法。

十五、钟三四清归

陌上霏微六出花,先生归缓四清夸。

忙中腹烂诗千首,战后人俘鬼一车。

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

民间文学将何说,斩将封神又子牙。

钟三者,钟敬文也。诗人、学者、民间文学研究专家。与聂交厚,聂自称大哥,称钟为三弟,谓为钟三。一位文化精英,却被遣派去农村搞四清,不谓大材小用,也可谓才非所用。虽说俘获了“鬼一车”,却腐烂了“诗千首”。人们曾普遍对你寄予厚望,企盼先生能拿出卓越的研究成果来,谁知你置研究项目于不顾,一去半年多。“红心大干”关你屁事?诗人将“管他妈”这“国骂”置入诗中,表达了对当政者的极度蔑视。

颔联“忙中腹烂诗千首,战后人俘鬼一车”对仗之工就不必说了,重点考察一下颈联:“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前句原封不动地照搬杜甫诗《短歌行赠王郎司直》,大雅;后句则将当时流行于左派口中非常时髦的豪言壮语“一颗红心”、“大干快上”一统搬来,大俗。一雅一俗,形成强烈反差,令读者哑然失笑。更令人惊羡者,“青眼”对“红心”、“高歌”对“大干”,无一字不工,尤其是“望吾子”对“管他妈”,简直妙绝!亏他想得出来。

十六、九日戏柬迩冬

十年已在人前矮,九日思知何处高。

风雨满城曾昨夜,江山如画又今朝。

嵩衡泰华皆0等,庭户轩窗且Q豪。

湖海元龙楼百尺,恰逢佳节不相招。

1960年冬,诗人从北大荒劳改回来,龟缩于破败之陋室,而友人陈迩冬已被安置于教授楼之上。次年,时逢重九,乃登高胜日,本欲外出秋游,奈何心力不济。于是枯坐家中,吟成此作,戏赠迩冬。开篇一句,便尽诉了十年的磨难。遭人白眼,任人奴役,风霜雨雪,倍受欺凌。一“矮”字,浸透了淋漓的血泪!颔联则以“风雨满城”痛斥了不堪回首之往事,以“江山如画”描绘了重见天日之欢欣。言下之意是今日不再矮人一截了,可以到哪里去高人一头,出一口鸟气。颈联承上,言自己虽想登高,却无处漫游,天下名山显然心力不逮,对于我而言,无异于等于“ 0,唯能独坐书斋“聊发少年狂”而已。尾联以元龙百尺楼喻迩冬居处,责怪对方:你怎么不来函邀请,满足一下我重九登高的心愿呢?通览全诗,总感到字里行间回荡着一股闲极无聊之幽怨。

该诗首联便用对仗。这种情况在五律中见得较多,如杜甫的“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孟浩然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陈子昂的“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等等;在七律中并不多见,但也有,如杜甫的《恨别》,首联便是“洛阳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首联便用对仗,无疑增加的写律诗的难度,因为它不能顶替中间两联的对仗,所以对仗的联数便增加至三联了。另外,该诗颈联引入了阿拉伯数字“0”与拉丁字母“Q”,这恐怕又是先生的首创。说他是诗坛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点也不为过。

十七、萧军枉过

剥啄惊回午梦魂,开门猛讶尔萧军。

老朋友喜今朝见,大跃进来何处存?

八月乡村五月矿,十年风雨百年人。

千言万语从何说,先到街头饮一巡。

萧军,著名作家。作品有《八月的乡村》、《五月的矿山》、《过去的年代》等。反右之前,与诗人过从甚密。反右之后,同遭劫难,天南地北,音讯杳然。红羊劫后,诗人回到北京。某日午后,萧军突然来访,老友重逢,百感交集,因有此作。

首联看似大白话,平淡无奇,第二句甚至不象诗,但“惊魂”、“猛讶”诸词,洋溢着劫后重逢的意外惊喜。多少友朋无端丧命,有的甚至尸骨无存,你这家伙居然活着,真是人间奇迹!首联一起,便渲染了通篇之气氛,颔联便在此浓烈的气氛之中自然承接:这些年来,你在何处存身?你究竟躲在何方,逃过了这一劫?颈联一转,发出一声浩叹:“十年风雨百年人”!你的著作至今乃呈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但你的人影却一直杳如黄鹤。十年磨难,度日如年,一日三秋,牵肠挂肚。劫后重逢,恍如隔世!行文到此,达到情感的高潮。尾联回归现实:千头万绪,从何说起,千言万语,竟夕难终。不说了,喝酒去,浮一大白,庆祝我们从鬼门关口返回罢!

这才是真情实感的流露!没有花哨的语言,没有矫揉之做作,平实之语,赤忱之心,紧紧扣住读者心灵,记你不得不潸然泪下。这样的作品,才是王国维所说的真诗!

诗中颔联句子节奏又不循常规:“老朋友—喜—今朝—见,大跃进—来—何处—存。”语意节奏虽然打乱了律诗原有的句法节奏,但在音韵格律上偏又中规中矩毫不违规,叫你不得不叹服其驾驭语言文字的非凡功力。颈联头句用“八月乡村五月矿”概括萧军的文学成就,显得俗不可耐、了无诗意,而紧跟在后面的却是一句“十年风雨百年人”!犹如一马平川,奇峰突现。其内涵之深邃、韵味之悠长、意境之宏阔、感情之浓烈,有如惊涛骇浪、疾电狂飚,令你透不过气来。这,便是真诗的威力!这,便是跌宕的效果!倘有人不懂得抑扬顿挫、蓄势而后爆发之妙处,读罢此作,该领悟一二了吧?

十八、即事用雷父韵

虽邻柳巷岂花街,不为借书死不来。

枯对半天无鸟事,凑齐四角且桥牌。

江山间气因诗见,今古才人带酒杯。

便是斯情何易说,偶因尊句一诽谐。

雷父者,黄苗子也,诗人、画家。诽谐即诙谐。首联以玩笑口吻点明地点(柳巷)与来由(借书),表露彼此亲密无间的关系以及均好戏谑的性格。颔联承上,由“无鸟事”的闲极无聊引出“打桥牌”的闷中作乐。颈联一转,回答为何“无鸟事”,唯有“打桥牌”:只因英雄豪杰所禀天地的特殊之气无用武之地,只能在诗中发泄,而今古之郁郁不得志的才人,也往往只能借酒消愁。尾联又承上句,说这种内心的压抑与悲凉,讲给谁听?讲给炙手可热的当政者听么?岂不找死?只因借你诙谐的诗句哑然一笑来排遣了。

这显然是作者刚刚开满释放归来,尚未恢复工作时期的作品。这种晾在一边、无所事事的煎熬恐怕不亚于劳改时的感受。那种抑郁、那种愤懑之情,恐怕也非“无鸟事”、“管他妈”这些“国骂”不足以宣泄出来。

该诗前俗而后雅。开篇便是两句玩笑,以“花街”、“柳巷”戏谑主人住所,足以说明两人的关系亲密无间,再个“死不来”,更增添了戏谑的成份,俨然是主客二人在调侃斗嘴。诗的场面就在这么一派轻松风趣的气氛展开。颔联更俗更轻松,竟然把李逵骂人的口头禅都搬了出来,算是俗到了最底线,也似乎轻松到了最底线。既然是打起了桥牌,气氛当然应该继续轻松下去,殊不料颈联两句雅语陡然一转,使气氛沉重起来,沉重得使人透不过气。再回望“枯对半天无鸟事”一句,始知“无鸟事”并不轻松,的确在骂人。读者的情绪完全被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便是语言艺术的巨大魔力。

十九、雪峰以诗见勖,依韵奉答

丁香花下读君诗,红在篇章紫在枝。

我本黔驴无武枝,君之塞马有归时。

在山凭定三分鼎,出水才看两腿泥。

最解庄生齐物论,无非物论本非齐。

冯雪峰,著名作家,文艺理论家,鲁迅先生的学生兼亲密战友,也曾被打成右派。开篇以丁香之“紫”衬托冯诗之“红”,十分雅致,与白乐天的“紫微花对紫微郎”、与陆放翁的“一树梅花一放翁”收异曲同工之妙。颔联用“黔驴技穷”与“塞翁失马”两典分喻自己与雪峰的遭际,又十分雅切。颈联上句又雅,用孔明《隆中对》典既称赞冯的远见卓识,又为其大才遭垢蒙受不白之冤而忿忿不平。下句却忽然冒出一句极俗的谚语,让人大吃一惊。但仔细一想,没有这一句还真的不行。无此句俗谚,便不足以表达冤案终可澄清,水落自然石出的理念。末联谈哲理,既雅又深。其机锋恐藏在“本非齐”三字之中。庄子《齐物论》之精髓为:齐物我、齐是非、齐大小、齐生死、齐贵贱。你想,在政治强权的高压之下,又怎么“齐”得了?

诗中颈联的对仗异常工巧。本来颔联“我本黔驴无武技,君之塞马有归时”,“我”对“君”,“黔驴”对“塞马”、“无武技”对“有归时”已然相当工整,殊料颈联对得更为工绝:“在山凭定三分鼎,出水才看两腿泥”,“在山”对“出水”,“凭定”对“才看”,“三分鼎”对“两腿泥”,铢两悉称。一雅一俗,一庄一谐,绾合如此巧妙,达意如此准确,若非妙笔神来,何能臻此化境?记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有人曾在《大公报》(或《明报》?)刊出一雅俗对云:“白日放歌须纵酒,黑灯跳舞好揩油。”差一点让我笑岔了气。聂公此联之奇趣,也几乎可以造成同样的效果。

二十、挽雪峰(二首其一)

狂热浩歌中中寒,复于天上见深渊。

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

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

从今不买筒筒菜,免忆朝歌老比干。

该诗写得异常沉痛,一反《北荒草》和《南山草》的风格,全然没有诙谐之语,而是通篇激愤之言。先将几个典故解释一下。“婪尾”者,阑尾也。唐代宴饮时巡酒至末座谓之“婪尾”,故含叨陪末座之意。“烂柯山”,一喻围棋,二喻漫长之岁月。据《述异记》:“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比干,商纣王叔父,官少师,俗称比干丞相。因力谏纣王,遭剖心而死。筒筒菜者,空心菜也。

想当初,党号召人们大鸣大放,帮党整风。我们凭着一股狂热的政治激情畅所欲言,毫不提防,谁料到一霎时寒风骤起,我等纷纷落马,掉入了上天早已挖掘好的深渊之中。他们那班政治打手们,无中生有,无限上纲,罗织罪名,恣意诬陷,本来就驾轻就熟,毫不费力,但要我们屈从旨意,违心认罪,心甘情愿地承认强加于我们的莫须有罪名,谁又有那么愚蠢?开始时,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言辞恳切,要我们积极参政议政,积极参与新中国的建设,甚至还赏赐了一批头衔,虽是叨陪末座,知识分子们倒也心满意足,乐得而为之。谁料到一霎时风云突变,将我等通通打入冷宫,投入监牢,归于另册,抛于局外。往事真真不堪回首!自从那一场灾祸之后,我再也不敢吃空心菜了,免得睹物思人,勾起对横遭剖腹剜心的比干丞相之回忆,免得揭开往日的伤疤,加深那锥心之痛楚。

颔联颈联对仗均工,尤以颔联绝妙。“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绝就绝在“信口”对“锥心”、“雌黄”对“坦白”。“口”与“心”皆为人体器官,小类工对;“黄”与“白”为颜色词工对,而“坦白”的“白”字在诗中原非色词,此处借义对“黄”,异常工巧。不愧大家手笔!

再次吟赏《散宜生诗》,我不禁为其襟怀学识和涵养所折服。身陷逆境之中,牢骚满腹,怨气冲气。发而为诗,理当指桑骂槐,火气十足。然而,绀弩先生笔下,从不锋芒外露,从不违我国传统诗歌温柔敦厚之旨。聂诗中虽也间或有些骂人的词语,如“九头鸟”、“三脚猫”、“无鸟事”、“坏心思”等等。但他骂的是自己,至少表面上是骂自己,没骂别人。骂自己只伤己,不违温柔敦厚;骂别人则伤人,便有违温柔敦厚了。

骂人如果是骂强势者,尤其是骂千夫所指者,虽有违温柔敦厚,但毕竟代言群众出了一口怨气,群众不仅可以谅解,甚至还会拍手称快。例如,鲁迅先生的《南京民谣》就大快人心:

大家去谒陵,强盗装正经。

静默三分钟,各自想拳经。

骂人如果骂弱者,那就是没良心,至少是缺乏同情心,要不得。过去,有个无聊文人写过一首咏驼背者的诗,流传很广:

平生残疾实堪怜,嘴在胸前耳在肩。

仰面岂能观白日?侧身方可见青天。

眠如心字无三点,坐似弯弓少一弦。

最痛百年身死后,棺材只好用犁辕。

开头一句说“堪怜”,可是全诗都在嘲笑,将自己的乐趣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个文人半点悲悯之心都没有,实在无行得很。

诗人公刘说:“忧患意识,悲悯心态和历史沧桑感,……是我诗国之宝……”从聂绀弩的诗作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到那种深重的悲悯心态。这些忧患意识与悲悯心态,均熔铸于沉重的历史沧桑感之中,便成就了“聂绀弩体”鲜明的思想性特色。这种鲜明的思想性特色,一言以蔽之即是三新:题材新、思维新、感情新。

“聂绀弩体”鲜明的艺术特色同样可以三新概括:即:格调新、语言新、句法新。纵观《散宜生诗》全卷,我们无不为其崭新的格调、清新的语言、新颖的句法而感佩。而这些新语言和句法,却又在严格的传统诗词的方法与格律下运行,在近体诗歌体裁所限的空间里自由驰骋,而非当代某些不谙诗律却又自诩风骚的“诗人”们那样随心所欲,一顿胡来。这,便是真诗人与伪诗人的本质区别!

聂绀弩先生以杂文与文艺评论见长,主张写新诗,对于传统诗词,自称“根本不懂作法”(《致高旅信》)、“没有师承”(《自序》)。其晚年所以以诗名世,完全是时代的偶然。倘没有那一场极“左”思潮带来的浩劫,便不会诞生一卷《散宜生诗》,便不会诞生这座诗坛之丰碑——聂绀弩体。谁说十年浩劫百害而无一利?“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坏事变成好事,这便是唯物辩证法之必然。以彻底摧毁传统文化为目的的“文化大革命”不意竟然催发了传统文化中的这一朵奇葩,恐怕于肇事者们所始料未及吧?

1986年,聂绀弩先生溘然长逝。钟三(敬文)挽以联云:

晚年竟以旧诗称,自问恐非初意;

老友渐同秋叶尽,竭忠敢惜馀生。

谨以此联作为本文之结尾,以慰聂老在天之灵。

 

二○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四月十八日于长沙怀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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