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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前传 · 十七

《金瓶梅》前传

——一部关于“兰陵笑笑生”的回忆录

吴营洲 

我师父突然睁大眼睛瞪着我说:“我再警告你小子一遍……”

我师父从大茶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啧啧地喝了两口,然后接着说道:“以前的书,都是些历史人物、传奇英雄、神魔故事啊,可咱现今写的,全是当下实实在在的生活啊。像西门庆、应伯爵、花子虚、韩道国之类的人物,哪个县没有啊,哪个府没有啊。像潘金莲、李瓶儿这样的人物,也是别人没有写过的啊!懂了吗?傻小子,咱这部书可是开山之作啊。咱这是在为后人立范啊,咱将会名垂千古啊。不瞒你小子说,我每每想到这点,就激动不已,就热血沸腾,就想浮一大白,就想大声高呼一声,当今说部,老子第一。以前吧,我写这部书只是想谋生,只是想混口饭吃,只是想讨生活,现在我忽然想明白了,咱虽然不能立功、立德,咱能立言啊!咱的这部书就是为咱立言为时代立言啊!在现在做的事儿可是功德无量啊!我一定要把它好好写出来,传诸后人,也算是不枉此生。”我师父滔滔地几近自言自语地说着。我怔怔地听着。我有点懵懂,并不能真正懂得他的意思。我师父此时有点激动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不知是激动的还是烟丝呛的,直咳嗽。这时候,我小声地有点嘟嘟囔囔地说:“可是,可是,可是你不敢署名啊,没谁知道这书是您写的啊?”一听这,我师父顿时蔫了,遂坐在炕沿上闷头抽起了烟。良久,我师父突然睁大眼睛瞪着我说:“我再警告你小子一遍,无论跟谁,无论到哪儿,到什么时候,你都不能说这部书是我写的。”我从没见过我师父这样高嗓门地跟我说话,吓得我连连点头。我师父说罢,仰面躺在了炕上,也不知此时他在想些什么。但是自那之后,我发现我师父更为注意其他说书人的转抄本了,凡是有增删的字词或情节,他都会抄录在自己的底本上。他也更为认真地撰写、修改自己的说本。我还发现,我师父每次说书时,都很认真地观察听众的反应。什么地方赢得了听众的掌声,他会记下来。什么地方听众听得有点面露厌烦了,他也会记下来。什么地方听众开始有人离去了,他更是会记下来。有时候,他还拿着自己的话本,到书会上与同行们讨论,倾听同行们的意见。当然,他不说这个新话本是他创作的。人们也不认为这个风行运河两岸的《金瓶梅传》竟会出自他的手笔。人们早就信了他最初说的那番话:“我的这部《金瓶梅传》,是从一位老儒那里抄来的,我只是对个别的字词或章回做了修改、补充,而已,而已。”这在说书人看来,是很正常的。谁也不会按着他人的说唱底本一字不错地说,谁都会有时临场发挥的,谁都会根据自己的性情或对尘世的感知加上些故事、情节的。一个说书艺人的本事大小,就看他临场发挥的能力大小了。听众少的时候怎样说,听众多的时候怎样说,每个说书人都有自己的独门心得,不然就没法在这个行当混饭吃。但是我更发现,我师父已比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老多了。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也不像从前那样爱笑爱谈吐了,常常见他,盯着自己的新话本,发呆。

我师父虽然也穷,但是个典型的吃货……

我是苦孩子出身。在我认识我师父之前的十三四年里,感觉从没吃饱过,更别说什么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了,见都没见过。所以在给我师父誊稿时,一看到那些吃的喝的,就难免会咽些吐沫。我师父虽然也穷,但是个典型的吃货。我发现,在他的话本里,不一定每一回都有不雅描写,但每一回都有吃有喝。而我对这方面,又是特敏感,便对书里的吃喝名目,悄悄地统计了一下,其中吃到的飞禽四十一种,走兽六十七种,水产二十五种,素材二十四种,蛋类两种;主食中饼类三十七种,糕点类十二种,面食三十种,饭粥类十二种,汤七种,酒三十一种,茶十九种,水果干果二十一种。可这还是我师父的未完成稿啊。话本中的第二十二回,描写了西门庆一家平素的饮食,早餐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碗炖烂——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银厢瓯儿,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西门庆拿小银钟筛金华酒,吃了三杯。午餐是: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鲜——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湾湾的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煠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噶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煠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落后才是里外清华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即化,骨刺皆香。在我师父的新话本中,提到的糕点、小吃也非常多,有果馅椒盐金饼、蒸酥果馅饼儿、梅桂菊花饼儿、黄韭乳饼、春不老蒸乳饼、裂破头高装肉包子、玉米面鹅油蒸饼儿、酥油松饼、玫瑰元宵饼、果馅团圆饼、衣梅、玫瑰八仙糕,等等。很多小吃书中并没有写出做法,比如李娇儿生日宴上那道裂破头高装肉包子。有些小吃则写出了做法,比如有一次西门庆宴请朋友,到最后端上“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橘叶裹着。应伯爵拈将起来,闻着喷鼻香,吃了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应伯爵先猜是“糖肥皂”,又猜是“梅酥丸”,西门庆一句“狗才”后,表示这是应伯爵“做梦也梦不着”的衣梅,用各种药料和蜜炼制过,再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橘叶包裹制成。第六十八回,也提到了衣梅。西门庆到妓女郑爱月家吃酒,郑爱月说:“多谢爹的衣梅!妈看见吃了一个儿,欢喜的要不的。他要便痰火发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时口干,得恁一个在口里噙着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了没多几个儿,连罐儿他老人家都收在房内早晚吃,谁敢动他!”西门庆答:“不打紧,我明日使小厮再送一罐来你吃。”我私下里觉得,西门庆此刻如此温柔,多半是因为,郑爱月刚刚送给他一盒“酥油泡螺儿”,而那是李瓶儿生前最拿手的点心。

“傻小子呀,你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啊……”

只不过西门庆的家常便饭,尽管丰盛,但局限于他的阅历,还是未能摆脱市井阶层的痕迹。当然,这也局限于我师父的阅历。我师父虽然写这些写得细致入微,色香俱全,但一写到蔡太师、朱太尉、何太监的宴会,往往只能用“桌上列着几十样大菜,几十样小菜,都是珍馐美味,燕窝鱼翅,绝好下饭”,“相府华筵,珍奇万状,都不必说”,“说不尽的肴列珍馐”之类抽象的写法来避难就易,模糊了过去。以“说不尽”掩盖“说不清”,也表明了我师父毕竟是个说书人,毕竟生活在社会底层,对上层饮筵毕竟没有更多、更深刻的切身体验啊。他不能身经、目睹、口尝、舌味,便只能以仰视的视角,以抽象的千般水陆、万种珍馐的虚写,代替具象的写实。因为“花儿不好写”只好代之以“花儿不知名”了。我想,我师父若是个大名士,在有关相府华筵的描述方面,恐就不会泛泛而谈了。我想,若是我师父真的赴过豪门盛宴的,一定会列出许多令他过目难忘的菜肴,比如说:浓汁海鲜、清蒸大虾、罐焖牛肉、荷香牛排、鸟巢鲜蔬、酱汁鳕鱼、瓜蛊松茸汤、松子鳜鱼、龙井虾仁、沙茶焖牛肉、软兜长鱼等等了。当然,只要翻翻相关的菜谱、食谱,这些名目都是可以罗列出来的。但有一次,我问我师父:“您也没有见皇帝,也没见过太师、太尉,咋在书中把他们写得活灵活现啊?”我师父笑着用烟袋锅指点着我说:“你呀你呀傻小子呀,你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啊!我们走南闯北,走州串府,啥人没见过啊,啥事儿没听说过啊!”我想了想,觉得我师父说得倒也在理,便没再说什么。这时,因为说到了吃的,我便想起了我爹我娘,想起了我妹妹,想起了家,想起了我们那个被水淹了的村,很自然地,也想起了我师父的家,于是便斗了斗胆子,弱弱地问:“师父,你的家,在哪里啊?”我师父一听,猛地瞅了我一眼,并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就在这一块儿,不远,几十里地吧。”我又斗着胆子问:“你离开家,有多少年了?”这时,我见我师父,伸出左手,将五个手指头,一个一个踡起来,又一个一个张开,然后笑着对我说:“忘了。”我又问:“这么些年,你回去过吗?”我师父摇摇头。我说:“按说也不太远,你怎么不回去看看?”我师父苦笑了一下,然后摸着我的脑袋说:“傻小子啊,我给你讲过多少回《史记》了,《史记》中那个楚霸王项羽,你还记得吧,他说过一句话,非常有名,就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句话嘛意思呢?就是一个人富贵了,就要衣锦还乡,让祖宗、乡亲们都知道知道,否则,就好像穿了身很贵的衣服,却在走夜路,别人屁都看不见!可是反过来说呢,或是'贫贱若还乡,如褴褛逛街’啊。你看我,一生落魄,都沦落成一个穷说书的人,哪有脸面去见家乡父老,去见列祖列宗啊!傻小子啊,我不是跟你讲过'九儒十丐’吗?这是在元朝的时候,那些胡人啊,把咱中原的人分为十等,就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娼、九儒、十丐’,他们把读书人,也就是所谓的'儒’,列为九等,地位稍高于乞丐。可是,咱这说书人,或者说咱这'优伶’呢?当然,'优伶’一词含有贬义,那就说咱这说书唱戏的吧,真真是不入流,连个乞丐都不如啊!”过了许久,我师父又似是自言自语地说:“其实好多时候,遇到过好多从故乡来的人,可我,却连'寒梅著花未’都不敢问啊!”我师父说到这儿,竟是,满脸羞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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