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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作曲真能过得好吗?——作曲家荣衰史 | 青年维也纳

靠作曲真能过得好吗?——作曲家荣衰史

作者:乐正禾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音乐教室里悬挂着一排作曲家肖像,每张肖像的画风都像伟大领袖一样,但作曲家有那么崇高吗?在这些伟大作曲家真实人生里,他们是大师?明星?还是工薪族?

本文选自乐正禾著作《珍珠·松香·夜莺·序列——西方音乐中的德奥》,全文缜密精致,对作曲家们地位的沉浮做了概览性的介绍,共计5100字,阅读需要10-15分钟。

文末附本书购买链接。

1、作曲家有那么崇高吗?

如我们将十九世纪影响一部歌剧诞生的各种角色归纳如下:作曲家、歌唱家、剧院经营者、赞助人,在大众心中,谁的地位更加崇高和重要?基于不同的学科和视角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答案。

音乐的艺术史与社会史是解读音乐世界最主要的一对学科。一般来讲,音乐学视角下艺术史围绕作品为核心的,它关注题材、体裁、作曲技法、以及乐器的发展史,惯用的阐述方法是研究作曲家在各自历史阶段的突破,以及互相的风格影响等,它的精髓可以概括为:所有的一切围绕在艺术作品的生产一端。

音乐的社会史则关注艺术作品的产出端与消费端的关系,经常寻求作品题材或体裁的社会解释。甚至音乐社会学本身的历史亦构成“音乐社会学史”,这些学科的特点是共通的,它们都具有鲜明的社会学视角。

Music in Society: A Guide to the Sociology of Music《音乐社会学导论》

对于普通人来说,音乐学充满了复杂的音调理论及和声问题,与其相比,社会学视角更贴近大众的一般性认知。但实际上,社会学视角下的音乐史不论在国内,甚或全球皆是相对偏门的学问,有时我们会感叹:它简直处于一个三不管地带:对于社会学学者来说,音乐的社会学过于边缘了,而对于音乐学学者,音乐社会学虽摆脱了边缘色彩,但他们往往倾向于本能地将其从音乐学科中剥离出去。

美国学者伊沃·苏皮契奇 在其著作《音乐社会学导论》中曾提到:“或许这缘于音乐家及音乐爱好者们有一层特别的顾虑,他们反对艺术和艺术作品的美学价值被变相庸俗化。”尤其音乐美学中的自律论者,认为过于关心艺术背后的种种“事实堆叠”,会脱离艺术本身,甚至是对艺术作品的亵渎。

站在音乐艺术史角度,作曲家该当在音乐事业中排第一位:艺术品的直接产出者正是他们;演绎者则是第二重要;排在其后的是剧院的经营组织者;而赞助者和上层政策充其量是个背景介绍。“作曲家是最崇高的”这是接受基础音乐教育的大众对于艺术事业的印象,然而有趣的是,在社会学视角下观察他们的社会功能,这一切就发生了倒挂式的逆转。

英国历史学家丹尼尔·斯诺曼曾经以歌剧为对象,观察其在巴洛克时代以来全球的每一次扩展和播撒,他认为歌剧体现了有别其他文化事业的特殊性——几乎是一笔赔钱的买卖。歌剧事业不遵循“投入产出与供需均衡”等经济规律下的盛衰,即使从宫廷转型为公共性事业甚至商业化后也经常如此。简而言之:歌剧不是野草,它难以野蛮生长。

蒙特威尔第曾受聘于贡扎加公爵,其音乐事业得到了贡扎加家族的资助

或许这正是歌剧和歌剧院被视为地区、城市中重要的文明标志的原因之一,在几百年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它能够以组织成本远大于收益的状态下经久不衰,意味着人类社会在努力地承托它、呵护它,将其视若文明王冠上镶嵌的璀璨明珠。

因此社会学视角当然会将国王、贵族和赞助人作为功能最强的环节。斯诺曼就喜欢反复强调政治、赞助体系、尤其是战争对歌剧事业的致命波及决定性影响,在现实中,莫扎特后期生活的凄苦来源于奥土战争导致的赞助中断;贝多芬在《费德里奥》后不再创作歌剧与奥地利卷入全面的拿破仑战争有直接关系;吕利高调甚至有些专横的处事方式背后其实是法王路易十四的加持,而歌剧在法国之所以转化为公共事业,也正是从巴黎皇宫歌剧院的对外开放兴始的,这当然意味着波旁王室的支持;法兰西大歌剧的没落缘于普法战争后巴黎人难以维系浮华审美的宏大作品;甚至从意大利歌剧到德意志歌唱剧的流行也深受七年战争的直接影响。

赞助人和上层社会决定着当时的歌剧事业起伏,今天的爱乐者们应当对蒙特威尔第的赞助人贡扎加家族(Gonzaga)心存感激;而莫扎特与支持者约瑟夫二世之间其实并没那么愉快,但今天的歌剧爱好者们不无例外地“欠了约瑟夫二世一笔人情债”。

电影《莫扎特传》里的约瑟夫二世令人印象深刻

在电气时代到来之前,剧院混乱的明火照明管理会造成极大的安全风险,这也是歌剧事业高成本的缘由之一。剧院经理人还要费力地协调作品、明星歌唱家这些资源;同时旧有的贵族赞助体系随战争而一次次地瓦解和重组,剧院经理人要不断地调整适应形势,在并不庞大的市场中面临残酷的竞争。

明星歌唱家的出场费是整个歌剧事业中最为难以节省的支出。曾几何时,女高音歌手常以成为著名指挥家、作曲家的夫人作为自己的人生归宿,与我们的印象有出入的是——这些“太太或情人们”反而更具有很高的姿态。

在17世纪的威尼斯意大利歌剧演出中,经纪人事先会将“不能发挥名歌手特色的咏叹调”抠掉,歌手习惯的一段咏叹调曲谱会随其演出到处嫁接。歌手难以完成某段炫技桥段时,经纪人也会委托别的作曲者抓紧时间重写,作曲者完全是为名歌手服务的小匠人。亨德尔被视为作曲家中相对强势的人,而作为这一点之最大佐证的,却是他竟敢同首席女高音库佐尼口角和讨价还价。

弗朗西斯卡·库佐尼(Francesca Cuzzoni,1696-1778)在演出亨德尔歌剧《弗拉维奥》

英国音乐学家亨利·雷纳在其音乐社会史《1815年以来的音乐与社会》中对这种关系作出了精辟的评述:“商业化歌剧是歌手们的歌剧,在管理者与大众眼中,作曲家的必要功能,是为歌唱家提供愉悦听众的方法,他可以在观察路数和传统后最为有效地实现其功能,也能为明星们提供最具展示效果和技巧的机会。”

所谓“在管理者与大众眼中”明显区别于“文论者和艺术家眼中”,这是“社会学视角”的另一种表述方法。置换到我们所处的时空,红透屏幕的影视明星可以拉出长长的名单,明星的面孔无处不在,而公众耳熟能详的编剧又有几个?但同样道理平移至几个世纪前的歌剧世界时却令我们难以接受,只因艺术史的逻辑已经深入人心了。

对于作曲家地位的问题,艺术史视角与社会史视角最有趣、最重要的分歧在于:二者对19世纪初“伟大的历史转折”后的走向判断完全相反,其剧烈的反差简直让部分艺术爱好者们伤心不已。而这个转折点就是拿破仑战争背景下的晚期贝多芬时代。

2、“没有得到认可的世界的立法者”

当一位现代的歌剧爱好者观看罗西尼的两幕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时,也许会对剧中巴西利奥这个反面角色产生异样的好奇:作为“贵族小姐的音乐教师兼监护人”登场的音乐家形象竟如此猥琐不堪,实际上在剧本最初产生的18世纪中期以前,音乐家被视为 “见利忘义的小匠人”是稀松平常的事。

到了18世纪中期海顿所活跃的时代,作曲家尚且以一种介于秘书官和仆人之间的身份为他的主人谱写一部室内乐小品后,创作者对作品演绎没有决定权,有时连发言权都很弱。

也就是说,在贝多芬以前,无论社会史或艺术史视角下作曲家的地位低下是一种共识,在社会史视角看来作曲家难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巴赫意图从恩斯特公爵手下辞职,他的下场是被下了大狱。他的儿子C.P.E巴赫在腓特烈大帝那里任职时遭遇不顺,也有意辞职,然而他的妻子和孩子却不可以随他离去。这并不是什么“人质”,而是一种以家庭为单位与主人的绑定。黑色幽默的是老巴赫坐牢期间的工钱照发。可以肯定的是:依附于贵族的音乐家们连基本的人身自由都没有。

当然主人不爽是可以把他们打发走的,或许巴赫父子应该学学莫扎特——像他那样被萨尔茨堡大主教厌恶而轰走反而万事大吉了。在艺术史视角下,仆从的地位体现在作曲家无法决定自己作品如何被演绎,甚至无法自由地创作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巴赫的雇主萨克森魏玛公爵,一度将他下狱关押

被艺术史视为转折点的时代在拿破仑战争后终于到来了。“音乐新约”奠基者的路德维希·凡·贝多芬开始了他不被贵族和赞助者控制的艰苦创作之路。他唯一一部歌剧《费德里奥》第一次公演时完全被公众冷落,随后李赫诺夫斯基亲王(他被贝多芬强硬顶撞的故事是一个著名的段子)的王妃以一种“声泪俱下央求”的态度请贝多芬修改乐谱,起初作曲家坚持一个音符都不能再改,但最终被王妃的诚意深深打动,完成了第二版乐谱,这个桥段作为艺术史中作曲家地位从卑微到崇高的转折点而经常被提到。

这种观点是以作品为核心的视角下的推断,即决定一部作品应该如何呈现的是作者自己,作曲家在乐谱上标注的表情记号具有了相当的权威性。但在社会史视角下得出的结论却恰恰相反:贝多芬之后,作曲家们的境地反而更加凄楚了。

19世纪版画:贝多芬在他的著名赞助人拉祖莫夫斯基伯爵的家里指挥钢琴五重奏的演出。

这个结论在我们的常识中简直匪夷所思:在后拿破仑时代的浪漫主义气候下,音乐不是上升到宗教般的地位了吗?李斯特的钢琴弹奏和帕格尼尼的炫技难道没有令他们的信徒们神魂颠倒吗?而与巴伐利亚王室和解的理查德·瓦格纳更几乎被当做活神般崇拜。

但更需注意到的是:李斯特和帕格尼尼的成功建立在炫技演奏家的身份上,在这点上他们反而更像歌剧院中的名歌手们。而瓦格纳呢?如果将这位音乐巨匠的生平分为三个部分的话,那就是巴黎时期、萨克森时期和慕尼黑时期。中期在萨克森创作的《罗恩格林》和《初版唐豪瑟》时,瓦格纳根本无法得到今天那种不朽地位,他被大众接受,主要得益于其德累斯顿皇家剧院指挥和总监的身份——改良和指导贝九演绎的大师,此时的瓦格纳和后来的古斯塔夫·马勒异曲同工;瓦格纳作为职业自由作曲家身份的生涯最早在巴黎时期,但那时他几乎无法养活自己,中前期的生计时而依赖于改编作品,甚至靠作“乐谱抄写员”来混口饭,晚期的飞黄腾达,很大程度得益于他和路德维希二世的关系。国王陛下对他艺术的欣赏已上升到爱慕的层面,但遗憾的是并没真的对他言听计从,《指环》所授意的指挥人选都是瓦格纳不愿接受的,但他又无可奈何,债台高筑的作曲家时刻盼望着路德维希二世的金援,一切仿佛又回到了1812年以前作曲家作为附庸的时代。

1890年代照片上的新天鹅堡

浪漫主义时期的作曲家真的“摆脱了贵族附庸的地位”吗?至少他们结束与主人的人身依附关系时没这么主动,拿破仑战争后旧贵族在财政上逐渐无力,旧有的音乐赞助体系逐渐瓦解中,但作曲家离开旧贵族的彀中后却并未找到自己的家园。

在旧体制下,音乐家随时为主人的日常交际活动而创作,巴洛克时期的管风琴艺术家相当频繁地创作和排演宗教音乐,这种工作模式保障了作曲家的稳定生活来源;在自由的社会里,肖邦更多地依靠演奏以及高端音乐教育为生,马斯奈、丹第等人也是如此,钢琴水平不灵光的柏辽兹则依靠为报纸供稿赚钱,舒曼因为伤病而无法自如地弹奏,他也热衷于作文论道,不过拥有《新音乐杂志》为阵地的他比柏辽兹的境遇好一些。他们一般的“批评家”还有杜卡、福莱、等等;再至十九世纪末,创造出深奥而优美交响曲的马勒身份是职业指挥家兼业余作曲家,在某种意义上,十九世纪的每一位作曲家都是“业余作曲家”。

奥托·埃尔德曼在十九世纪描绘的以家庭音乐教育为生的作曲家

亨利·雷纳认为19世纪的作曲家没有获得认可的基本社会职能,他们是一群无家可归者,终生都在徒劳无功地流浪着。他引用雪莱的话说:他们可将自己看作“没有得到认可的世界的立法者”。

是的,19世纪的作曲家是那个崇高的理想与艺术世界——云端中理想王国的立法者,从作品和美学分析的艺术史角度看,十九世纪是一个不朽而崇高的世纪;但在另一种角度下,十九世纪却只是在旧时代赞助体系和新时代完善的音乐版税体系间充满阴霾的百年过渡。

3、版权制度是良药吗?

社会史描述的旧时代虽然冰冷,但与艺术世界的浪漫并无矛盾。了解了两种角度的不同视野,可以避免诸多不合理判断:例如想当然地将斯特拉文斯基以前的作曲家视为高于炫技演奏家的存在,甚至认为当今音乐市场对演奏大师的追捧和对作曲、编曲者们的冷落是厚此薄彼。在连自动钢琴和纸带录音都没有的时代,表演者的艺术皆随风消逝,只有作曲家的文本和乐谱流传下来,这才令人将作曲家看作旧时代音乐家的主流。

斯特拉文斯基在巴黎,1920年

在现代音乐版权制度下,音乐版税体制终于让艺术创作者可以逃离“在打工中业余创作”的尴尬境地,这种改变无疑是公平的结果,作品被大众追捧而产生的果实——或是说粉丝增多带来的财富可以直接令作者受益。然而新的问题又会产生:

版税制度不仅仅是利益分配机制,同时也是奖励机制,艺术创作者不得不迎合数量最多的那部分趣味,他们的妥协并不全是趋利,更是不得不为的避害行为。个体创作者依附于发行体制,避免被资本抛弃简直是“保命”的行为;而所谓“庸众”为文艺世界所奉献的不但是最大份额的养料,更有数不尽的“迫害”。

也许音乐版税制度确实无法保证为我们带来新的经典,从社会学角度来说这可以让一个时代的当下更加繁荣,但留给艺术史的却可能是空白与惆怅。然而可以肯定的是:翻回头走老路当然是不可能的。最终也只有令一个对历史负责的艺术回顾机制与多数趣味的奖励机制共存,这种回顾机制的中心任务不是势利地追溯“杰出成就”,而是寻找那些可能被今后的时代所淹没的伟大作品。也许最终这使得“文艺的更文艺,娱乐的更娱乐”,可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图文编辑:zzx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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