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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一生孤傲自负的她,却是红楼梦里最有品味的人

妙玉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孩子,可是因为被抄家了,没有地方可去。过去抄家以后的女性命运非常惨,常常被发配为军妓。贾家收容了她,盖了一座庙,她出家在那里做尼姑。

当然妙玉也有她的不甘心,她诗书琴棋都非常好,人长得又漂亮,可就是因为抄家,她必须一辈子变成出家人。

可是妙玉的下场非常惨,一个修行的人,每天打坐修禅,最后却被匪徒强暴。就算你是一块美玉,当你不知惜福的时候,是会掉在烂泥当中的。这个下场可能妙玉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已经孤傲到自以为是的地步。

妙玉的洁癖

妙玉有洁癖,最有趣的是那次贾母带刘姥姥到庙里喝茶,妙玉拿出一个非常珍贵的明朝成窑的杯子倒茶给贾母喝,贾母喝了一口就递给刘姥姥说,你也尝尝,刘姥姥就喝了。事后,妙玉对小尼姑说,这个杯子不要了,把它丢出去吧。

“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这个雕漆小茶盘外面是海棠花的形状,上面的花纹是云纹和龙纹衬托着寿字,中间还镶着金。“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奉与贾母。”

贾母也不是好惹的,一眼看出妙玉的讲究,说:“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着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老君眉”是一种焙得比较熟的茶,贾母大概觉得绿茶比较伤胃。

“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说:“是旧年蠲的雨水。”就是经过澄清的旧年的雨水,民间又叫“无根水”。

“贾母便吃了半盏”,然后笑着递给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你看看刘姥姥的反应:“刘姥姥接来一口吃尽。”乡下人哪懂什么品茶,口渴了喝就是了。然后笑着说:“好是好,就只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淡”是给品位很细致的人品的,她把这当成是乡下的茶,多熬一熬,最好熬一大桶放在路边,给人解渴那样。说得“贾母、众人都笑起来”。

妙玉刚要去取杯子,“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道婆是与妙玉一同修行的尼姑,她把刚才贾母、刘姥姥等人喝过的茶杯要收进来。“妙玉忙将那成窑杯命道婆:‘不用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

因此,这一回都在说妙玉的洁癖,一层一层的洁癖。

以孤傲自负的方式出现

妙玉家世没落以后,所遭遇的白眼跟侮辱大概非常多,为了避免受伤,她宁可养成一个硬壳来保护自己。因为富贵过,再受到人世间的冷眼,是最痛苦的,最后也许会变成一种“不是你们不要理我,是我根本不要理你们”的孤傲状态。

宝玉赔笑着对妙玉说:“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宝玉指的是那个成化窑的茶杯;“依我说,不如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

可是妙玉回答:“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看,妙玉心里有一种恨,那个恨你很难解释。好像那个杯子如果妙玉用过,刘姥姥又用了,妙玉的品格就都不对了。

虽然最后同意把杯子给刘姥姥,可还在说:“只是我可不亲自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我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

宝玉笑着说:“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都脏了,只交与我就是了。”宝玉可以理解,以妙玉这样的身份,当然不想跟刘姥姥有任何往来。

可真正的修行不应该怕脏;最脏的地方,最是应该去的,要知道,宝玉也是一个贵公子,他为什么不觉得脏?他为什么可以去做这件事呢?

妙玉让人把杯子拿来交给宝玉,宝玉接了,又说:“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内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我觉得宝玉看到妙玉的苦,同时又体谅她的苦,觉得帮她把地洗一洗,能让她心里舒服一点。

可是从头到尾,妙玉没有一点反省。妙玉说:“这正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来,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

我们一直觉得修行的地方是最干净的,可修行的地方有没有可能是最脏的?我觉得这才是作者想讲的东西。其实真正的脏在心里,并不在地上,洗是洗不掉的,是要修行的。

“宝玉道:‘自然。’说着,便袖了那杯出来,便递与贾母房中的一个小丫头子拿着,说‘明日刘姥姥家去时,给他带去罢。’”

大家再感受一下这句:“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这一句,把妙玉那种个性的孤傲跟内心的孤独、寂寞,表现得淋漓尽致。我觉得一个人会把门关起来,是因为心里面很苦。

所以这个门绝对不是一个山门,而是心灵之门。你知道蚌壳那么硬,是因为它里面太软,太容易受伤。

其实,我们心里都可能有妙玉的部分,我们也都可能因为某种伤害而把自己关起来,妙玉只不过是最典型的一个例子。

对宝玉的深情

妙玉一直觉得自己是最美、最干净、最孤傲的人,什么人都看不起,可是她常常流露出对宝玉的爱。

李纨说:“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了,今日必罚你。”我们看,李纨的处罚很有趣。她说:“我才看见栊翠庵的梅花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折一枝来。”

我觉得这一段非常重要,大家感觉一下,所有《红楼梦》中青春年华的人,这一天都在现场,独独缺了妙玉。而妙玉必须在场,所以她人没有来,她的花来了。

她在庙中栽培出来的灿烂的红梅花,代表她没有死去的某一种热情。

我觉得这是作者很用心的地方,红梅花可以开在很多地方,为什么偏偏开在栊翠庵。而这一天大家都大吃一惊,因为妙玉忽然变得跟平常不一样了,不止送了宝玉一大枝,还给每人送了一枝。所以你会觉得妙玉的洁癖没有了,替代的是青春的分享。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嘻嘻背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环忙已接过,插入瓶中。众人都笑称谢。”

我觉得这是今天的孩子可以学习的部分:不是只有别人给你东西才感谢,别人让你感受到美,也要表达谢意。我相信在我们的生活里,很多的道谢不应该是针对有目的性的事件,有时候是无目的的。

美是一个无目的的状态,也许今天你可以谢谢一个人提醒你,不然你不知道杜鹃花开得这么好。生活里多了这种感谢,人的关系也多了很多不同的情谊。

宝玉说:“你们赏玩罢,也不知道费了我多少精神呢。”我们不知道宝玉是怎样要到这枝梅花的,他大概真的费了不少口舌。因为大家都知道,妙玉的性格非常孤傲,很不好打交道。

不过我始终不赞同世俗观点里,包括林语堂在内,对妙玉的批判,就觉得她是一个六根不净的尼姑。妙玉之所以孤傲,是因为她对美的要求太严格。她觉得那个美别人都不懂,不懂就会糟蹋,所以就把它封闭起来了。

今天宝玉就是拆开这道墙的人,宝玉告诉她,你开在院子里的梅花,每个人都看到了,每个人都在赞赏,分享其实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所以妙玉虽没有来,可是花来了,她的美到了人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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