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寺庙

作者

张晓冰

一

读《红楼梦》，发现书中出现的和尚、道士特别多。贾府的人和这些寺庙有很多联系，甚至和尚、尼姑进入贾府非常随便。

平时一般人进贾府都是很困难的。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的时候，前后门打听，奴才引进，最后才得以见凤姐一面。但是和尚、尼姑却不同。

《红楼梦》到第七回时很多人物都还没有出场，周瑞家的帮薛姨妈送宫花，就看到了水月庵的智能儿和惜春在一起玩耍。从她们的对话中可以看出这些尼姑和贾府的关系：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过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

周瑞家的竟然敢调侃智能儿的师傅：“秃歪剌”。秃是光头，歪刺就是不正经。只有在关系很熟的情况下，周瑞家的一个佣人才能够对智能儿这么说她的师傅。

不仅如此，水月庵的尼姑竟然可以开口找凤姐说情办事（第十五回）。后面贾府的远亲贾芸因为要找一份工作，不知想了多少办法才能接近凤姐，这里一个寺庙的尼姑一见面就托凤姐办事。

第二十九回，贾府那么多人浩浩荡荡开到清观打醮，张道士和贾母以及贾珍凤姐都很随便，可见寺庙和贾府的关系多么亲密。

寺庙是佛教、道教两大宗教祭祀神灵和宗教人员生活的场所。一般而言，属于佛教的庙宇称为寺院，道教的庙宇称为宫或观，也有称庙和道院的。

就佛教而言，东汉明帝时，官署称为寺，如太常寺、鸿胪寺等。皇帝接待西域高僧摄摩腾，最初就在鸿胪寺。鸿胪寺掌管宾客朝会礼仪。后来政府专门为摄摩腾建立了馆舍，叫白马寺，所以后世便把佛教的庙宇便称作寺。建筑规模较小的寺叫“院”。尼姑是汉族对出家女子的俗称，正式的称谓叫“比丘尼”，是梵语的译音。比丘尼住的寺院多称为“庵”。由此可知，水月庵是尼姑住的寺院。

道教的活动场所称宫观也有一个过程。古代王侯之居称宫，宗庙也可称宫。自秦以后，宫成为帝王皇宫、行宫的专称。观则是皇城城门两旁的高楼，可登高望远，因此称观。相传周康王时大夫尹喜曾于终南山北麓结草为楼，用以观星望气，物色真人，因名观楼。周昭王时，老子西游至函谷关，尹喜延请至楼观，请问道教，老子说《道德经》五千言以授之。道教庙宇称观由此首创。

《红楼梦》前八十回共涉及的庙宇有14所，按照书中出现的顺序依次为：葫芦庙、智通寺、铁槛寺、水月庵（俗名馒头庵）、牟尼院、玉皇庙、达摩庵、清虚观、栊翠庵、玄墓蟠香寺、水仙庵、玄真观、地藏庵、天齐庙。

从贾府与这些寺庙联系的紧密程度来看，主要有家庙铁槛寺、尼姑庵水月庵、大观园内的栊翠庵、清虚观和玄真观。后四十回有散花寺、元帝庙、桃花庙。

二

《红楼梦》的成书时代，正是我国封建社会由鼎盛走向衰落的时代。

这个时代，一方面，清统治者从笼络汉人的角度出发，对佛教道教的防范较为宽松。特别是雍正时期和乾隆前期，皇帝自己也因为愚昧无知，希望神仙方士能够提供治国理政和长生不老的药方。雍正皇帝既笃信佛教，又主张道教，并推行佛道儒三教一体。

另一方面，上有好之，下有效之。佛教和道教在民间也异常活跃，到处兴建道观寺庙，和尚道士，尼姑道姑遍布乡里。其实咱们汉族老百姓心里并不相信宗教，只是为了追求生活安定，得到心理的慰藉，也去寺庙烧香许愿。贾府的主子们也不例外，要经常去寺庙烧香还愿。

王夫人初次见到林黛玉，就告诉她：

“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往庙里还愿去，尚未回来，晚上你看见就知道了。”

第三回

书中还有很多地方都有“还愿焚香”的描写。凤姐的女儿出麻疹好了后“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第二十一回）；宝玉到天齐庙烧香还愿就会到了王道士胡诌“妒妇方”（第八十回）；等等。

寺庙中有相当多的宗教（神职）人员并非相信宗教，而是进入寺庙、观宫逃避现实，或者治疗疾病，寻求解脱。

甄士隐本来属于那个时代的中产阶级，过着快乐悠闲的小康生活：

“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

第一回

岂知甄士隐后来丢失女儿，家遭火灾，最后弄到生活无作，零落不堪，只有看破红尘，同着疯道人飘飘而去（第一回）。

再如柳湘莲：

“见三姐身亡，痴情眷恋，却被道人数句冷言，打破迷关，竟自截发出家，跟随这疯道人飘然而去，不知何往。”

第六十九回

《红楼梦》的主角贾宝玉，后四十回的结局也是做了和尚。 

“金陵十二钗”之一的妙玉，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她的出家则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林之孝家的告诉王夫人：

“外又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十八岁，取名妙玉。”

第十七回

妙玉在来京之前，曾在苏州的玄墓蟠香寺住过五年（第四十一回），来京后到大观园之前住在牟尼院（第十七回）。到大观园之后，栊翠庵便成了她的专属道观。

另外，也有很大一部分宗教人员是因为家境贫困，而把出家进寺庙作为一种生活来源的途径，这主要是一些无人抚养或无依无靠的孤儿。

比如，贾雨村借住过的姑苏城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内的古庙“葫芦庙”。庙里一个小沙弥，后来成为贾雨村应天府衙门内的办事人员。这个小沙弥，即小和尚当时应该是为求一口饭吃到庙里做和尚的。

再如，元妃省亲时，大观园内需要小道士和小和尚诵经，在玉皇庙和达摩庵两处，买来十二个小沙弥和十二个小道士（二十三回）。这些小道士小沙弥都应该是从小就被卖进寺庙里的穷孩子。元妃省亲时还从姑苏采买来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子，都是因为生活所迫，被家里卖出来。后来抄捡大观园时，就有三个孩子被老尼拐骗到了寺庙：

“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圆信，各自出家去了。”

第七十七回

三

贾府虽然和寺庙有很亲密的关系，但是真正直接经营或说管理的是家庙铁槛寺。第十五回说：

“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好为送灵人口寄居。”

什么是家庙？“庙”是一个会意字。繁体字“廟”的上面是一个小篆“广”，即靠近山崖做的房子。下面是“朝”。《说文解字》谓“尊先祖皃也。” “皃，颂仪也。”清段玉裁注：“为居之与朝庭同尊者。”就是说，庙是供奉、祭祀、朝拜和朝庭一样尊贵的祖先的场所，上古时叫宗庙，唐代设私庙，到了宋朝时改为家庙。

但是，家庙的设立需要一定的资格，一般平民不得设立家庙。《红楼梦》中的铁槛寺就是贾府的家庙。

家庙的功能，除了供奉祭祀和朝拜祖先之外，还有一些婚丧嫁娶时的礼仪功能。《红楼梦》中就描写了家庙中的“寄灵”功能。

所谓“寄灵”，就是将死者灵枢暂时寄放，待丧事活动中的礼仪完成之后再行安葬。在此“寄灵”的死者，一是贾瑞，二是秦可卿，三是贾敬。

尤二姐吞金自杀后，贾琏本想把二姐的灵枢寄放到铁槛寺的，但是风姐在贾母面前一番说词，贾母就说尤二姐不够资格，其灵枢不能停放在家庙。

家庙是供奉祖宗的，那么家庙和宗祠是什么关系呢？《红楼梦》在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非常详细地描写了贾府除夕祭祀宗祠的过程。宗祠虽然也属于供奉祖先的场所，但是和家庙有很大的区别。

其一，家庙的设立一般是朝廷有爵位的家族才能设立。《红楼梦》中贾府的家庙就是当初被封“公爵”的先祖宁国公、荣国公所修建。

其二，虽然家庙和宗祠都可作为举办婚丧礼仪的场所，但是有家庙的家族，寄灵和丧葬礼仪一般在家庙举行，而不在宗祠。这从《红楼梦》中可以看出来。

其三，家庙允许有田产，一般建在祖茔附近，这样家庙建设得离府邸较远。秦可卿去世前给王熙凤托梦说，即便是家族出了事，祖茔附近的田亩财产，官府是不没收的。而宗祠则离府邸就较近了。贾府除夕祭宗祠时，我们看到贾府宗祠在宁国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面悬一匾，写着“贾氏宗祠”四个字，人来人往很方便。

其四，宗祠还是宗族议事、聚会和处理纠纷的场所。尽管《红楼梦》中没有写这一类事情，但这些事在当时的家族宗祠是经常发生。同时，宗祠还有负责珍藏宗谱、纂修宗谱的职能。

第五，家庙属于佛教场所，一般由僧人管理，平时有烧香还愿以及和尚化出“化缘”等活动，这在铁槛寺秦可卿和贾敬的丧葬仪式中可以看出。宗祠则没有固定的宗教人员和神职人员。有的地方在宗祠举办婚丧仪式时，临时聘请类似人员。从第五十三回还可看到，贾府宗祠平时是关着大门的，在除夕祭祖仪式开启之前才打开宗祠，打扫收拾：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四

我读《红楼梦》一直在思考，曹雪芹写贾府和寺庙的关系，写贾府和僧道的关系，究竟要表达什么思想？从书里的字里行间看，有很多说不清理不明的矛盾心理。

书的开篇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还有后来的空空道人，他们魔法无边，点化补天遗石，下凡历劫，但是他们却不在人间的寺庙居住，虚无缥缈，来无影去无踪。

如果说他们是得道的神仙，像《封神演义》中的神仙，住在西天某座山上也未尝不可。但是，经常在人间行走，无所不能，多次出入贾府的癞头和尚、跛足道人也是行无居所，没有驻足的庙宇！

而且，被他们度化出家的甄士隐、柳湘莲也无影无踪。他们住在何方山头，哪个庙宇？他们可是有血有肉的人呵！

《红楼梦》花不少笔墨，写了在寺庙时发生的事件。

第一，写家庙，秦可卿和贾敬两次在铁槛寺举办丧葬典礼的宏大排场，光鲜了贾府家族的脸面。

第二，写城外玄真观：宁国府老爷贾敬和道士们胡羼（第二回），最后“吞金服砂，烧胀而殁”（第六十三回）。贾敬在道观死于吞金服砂，是荒诞？是无知？还是解脱，或是讽刺？

第三，写尼姑静虚在水月庵向王熙凤行贿。王熙凤说：“我从来不信什么地狱报应。”（第十五回）在后四十回，有贾芹在水月庵中滥情风月。这些是寺庙掩盖下的虚伪，还是贵族主子的贪婪和腐朽？

如果说，曹雪芹写家庙，写道观，写尼姑庵，有一种对僧道的批判，那么，写清虚观打醮，则是为全书的高潮作铺垫。打醮本来是道教的一种祈福仪式，请道士设坛念经做法事祈祷平安，消灾除病。但是，贾府人马浩浩荡荡往清虚观开进，却没有看到祈福的仪式，看到的又是大排场：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执事人等，听见是贵妃做好事，贾母亲去拈香，况是端阳佳节，因此凡动用的物件，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那街上的人见是贾府去烧香，都站在两边观看；那些小门小户的妇女，也都开了门，在门口站着：七言八语，指手画脚，就像看那过会的一般。只见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一位青年公子骑着银鞍白马，彩辔朱缨，在那八人轿前领着那些车轿人马，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却是鸦雀无闻，只有车轮马蹄之声。

到清虚观打醮，贾母说“不过没事来逛逛”，凤姐也说是“来闲逛逛”（第二十九回）。除看了几出戏之外，就没有什么仪式。当然书中点的几出戏也是大有讲究的，此处不赘述。但是我们却看到了书中另外的东西：清虚观的道长张道士，看看有多么大的名头：

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 “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

“道录司”是官方备案准设的道教主管机构，相当于现在的国家道协会吧。可见清虚观不是一般意义的小道观。张道士和贾母的对话，呈现了清虚观和贾府关系的渊源。张道士能为宝玉做媒寻亲，搜罗小道们送给宝玉礼物，特别是一只金麒麟，进一步表明了清虚观和贾府的关系。不过，正是来了一趟清虚观，才引起了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一场大风波。

五

《红楼梦》里的寺庙，有的是作者自拟的名称，有些则有所凭借。

作者自拟的名称的寺庙，有的是配合书中人物性格和命运而拟，同时也寄托了作者的寓意。

比如贾雨村在发迹之前，曾寄宿在姑苏城阊门外仁清巷内的葫芦庙，靠卖文为生，也不知前途如何，糊涂地过吧。谁知等到重新出山审理薛蟠案子的时候，冒出当时葫芦庙的小沙弥来。这一下就不能“糊涂”了，“糊糊涂涂”地判了一宗杀人案，具有讽刺意味。

智通寺也是作者自拟的庙名。贾雨村第一次罢官之后到维扬游历，偶至郊外走近一个破庙，脂砚斋在这里有一批语：

“谁为智者，又谁能通？一叹！”

不过庙门旁的一幅对联则值得深思：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铁槛寺名虽然也是作者自拟，但却大有来历，包含深意。宋人范成大诗句“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含生命有定，寿限难违之意。明朝万历年间世人称大户为“门槛人家”，因而门槛一词有权贵豪门之意。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词典》说：

铁槛寺之“铁槛”二字则两意兼有：贾瑞、秦可卿、林黛玉、贾母、金鸳鸯以及王熙凤之灵柩都在此存放，正是前一意的体现；王熙凤在馒头庵（水月庵）受贿弄权拆散张金哥与长巡守备之子的婚姻，害死两条人命之事，本是暗行于馒头庵的勾当，而第十五回的标题却大书“王凤姐弄权铁槛寺”，则是后一意的暗示。

除了作者自拟的寺庙外，书中大部分寺庙都有所据。土地庙、玉皇庙、灶王庙之类，全国各地都有。周汝昌先生说，北京旧城区的庙宇有二千多座。据有关资料，地藏庵在北京有四座。玉皇庙北京有五座。水月庵在北京东四牌楼北五条胡同，有旧碑篆“水月庵”三字。乾隆《京城全图》绘有水月庵多处，其一在左安门内打狗巷西。清虚观，在上海延安东路、广东连州、山西平遥都有，现在都成了旅游景区，被列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北京城内的清虚观，在旧鼓楼大街。

《红楼梦》第八十回写到的贾宝玉烧香还愿的天齐庙。《旧唐书·礼仪志三》：唐玄宗开元三十三年，“封泰山神为天齐王”。泰山为东岳，故天齐庙即东岳庙。周汝昌先生有一篇文章作了详细地介绍。北京东岳庙位于城东朝阳门外，至今香火繁盛，名满天下。

《红楼梦》书中，贾宝玉在天齐庙“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现实中的东岳庙里确实有这样各种极为凶恶怪异的塑像，让人看了心惊胆战。而且东岳庙中的“七十二司” 和《红楼梦》中的太墟幻境十分相似，有“薄命”“朝啼”“暮哭”“春怨”“秋怨”等等诸司，掌管人们的生死命运。这和警幻仙姑掌管着尘世间女儿们的悲欢离合、存亡命运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