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日记》之七：念乡情

客居异地，不免念远怀人，特别是佳节来临，更添乡愁。然而，若有好友邀约，晤于一室，佳肴盈案，美酒陈列，频频举杯，不劝自饮，乡音亲切，乡情浓郁，也是慰藉乡愁的良法。

1912年9月25日，恰逢农历中秋佳节，也是鲁迅到北京任职后的第一个重要节日，他在这天的日记中写道：“晚铭伯、季市招饮，谈至十时返室，见圆月寒光皎然，如故乡焉，未知吾家仍以月饼祀之不？”铭伯即许寿昌，季市即许寿裳，兄弟二人既是鲁迅的同乡，也是鲁迅的好友，都暂时居住在绍兴会馆内，许铭伯在财政部任职，许寿裳则是鲁迅在教育部的同事。过中秋节了，三位乡党兼好友无有更好的去处，老大哥许寿昌便主动扮演起了召集人的角色，做东置办了一桌酒席，就在绍兴会馆自己的住房里，把弟弟许寿裳和鲁迅召集在一起，饮酒赏月，共度良宵，直至晚上十点兴尽散席，鲁迅才踏着月光回到自己的居处。此时，月上中天，圆润如盘，月色皎洁，将庭院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微风过处，院落里那棵高大的槐树簌簌作响，似行吟的诗人一般；秋虫唧唧，仿佛应和之声，叩击着听者的心头，使客居京城的游子一下子又思绪联翩，回忆起了少小时在故乡绍兴过中秋的习俗和佳趣。那时，全家人都坐在小小的院落里，桌子上摆放着月饼和时鲜水果，由家里的长辈带领全家望月祷祝，祭祀月神，礼成之后才分享月饼，品尝美味。不知这样的习俗还一仍其旧否？应该说，佳节“招饮”这样的小酌方式，尽管里面也揉和着淡淡的愁绪，但总的来说，给人的感觉和回味仍然是美好的，在丝丝缕缕的惆怅中仍饱含着甜甜的滋味，因而也显得颇为醇厚、绵长和悠远。

 

      

鲁迅初到北京时，年长几岁的许寿昌确实很有一点老大哥的风范，几次同乡或朋友约聚，都是他亲自出面召集并做东。不过，中国到底是礼仪之邦，循礼崇道是优秀传统，也最为国人所看重。来而不往非礼也。有来有往，有请吃，有回请，往来之间便可使人际关系更为牢固，使友情更加深厚。对于这些世故人情，鲁迅是深谙个中三昧的。鲁迅做东回请许氏兄弟的事情，在其“日记”中也有记录：1912年11月9日，“晚邀铭伯、季市饮于广和居，买一鱼食之”。显然，这一次是鲁迅回请许氏兄弟，并且还点了广和居饭庄的招牌菜“鱼”来共同品尝。至于说是“潘鱼”呢？还是“五柳鱼”呢？鲁迅虽然没有明确写出来，大致说来也不会太差，否则他也不会专门记上一笔。

 许氏兄弟也不含糊，到1912年末，庆祝新年到来的时候，许寿昌又出面将在京的几位乡党聚拢在一起，畅快地喝了一次酒，下流的菜呢，全是家乡味道，这又给鲁迅以深刻而美好的记忆：“晚，铭伯招饮，季市及俞毓吴坐，肴质而旨，有乡味也，谈良久归。”同座中人，除了许氏兄弟之外，还有俞毓吴先生。俞也是浙江绍兴人，当时任工商部商务司佥事。一席四人，全是乡亲，乡音乡味，辞旧迎新，逸兴遄飞，不觉时长。这样的雅集活动，实在美妙极了。

 

      

文人聚乐，最重雅趣，讲究的不全是物质上的多寡与丰薄，以及菜肴是否盈案且富于特色，他们更注重精神上的愉悦和内心的丰富与充实。1914年5月14日，鲁迅在其“日记”中曾写道：“晚，戴螺舲在其寓招饮，别有齐寿山、钱稻孙、徐吉轩、常毅箴、王屏华、许季上六人，出其曾祖文节公画册并王奉常、王椒畦仿古册，皆佳品，夜九时归寓。”戴螺舲是浙江余姚人，当时也在教育部供职，和鲁迅是同事，同在社会教育司工作。鲁迅和他多有交往，曾以《域外小说集》《中国小说史略》等书相赠，并常在一起饮酒品茗，谈书赏画，稽核并鉴赏古代文物等，直到1928年鲁迅定居上海后，他还在这年的4月29日携其子一同去鲁迅寓中拜访。戴螺舲有很高的艺术造诣，自己不仅擅长丹青，而且有独到的鉴赏功力，这可能得之于家学渊源，是真本领，也是真功夫。或许是出于相同的文化旨趣，再加上他们又是同事和乡党的缘故吧，在1914年5月14日的晚上，戴螺舲特意在家中设宴，举办了饮酒赏画的雅集活动。

 几位好友，相聚一室，觥筹交错，雅兴涌动，这时，戴螺舲拿出祖传的丹青妙品，和老友们一起清赏把玩。戴螺舲见大家趣味浓厚，一时兴起，又将自己所珍藏的前辈艺术大家的作品一并展示出来，一伙人就着灯光，一边品酒品肴，一边赏画赏书，吞咽下去的是物质，是美味；喷薄而出的是精神，是文化，风雅迷人，令人神往。

   

     

这一天，鲁迅本来身体有些不适，昨天还在发烧，当天上午先是到石驸马大街池田医院就诊，到了之后，池田医生却不在医所，接着他又到临近的北，由一位名为侯希民的医士代为诊治，说虽然已经退烧了，但仍需继续服药，便又给他开了两瓶药水，一瓶直接饮下去，一瓶用来漱口，诊资一元，药费一元三角。即便如此，当接到戴螺舲“招饮”的通知时，鲁迅还是欣然前往，直到夜九时才返回寓所。因为，他见到的均是书画“佳品”，便觉得不虚此行，心情愉快，故为之作记。至于吃的是何等名菜，饮的是何种名酒，均没作详细记载，他只记得戴螺舲曾祖的画册异常精美，王奉常、王椒畦二位的仿古册页卓然不凡。这样的餐聚，更像是高雅的艺术鉴赏活动，大家不仅开了眼界，涤了心胸，也可慰藉枯寂之怀，寄托念远之情，值得录存于文字中，珍藏在记忆里。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正是为了一项特殊的工作，已客居鹿城多日，工作之余，读《鲁迅日记》自娱。受到鲁迅月夜思乡情绪的影响，不禁意驰神飞，千里之外的故乡的风物与人物，瞬间涌进了脑海之中，电影画面似的交错地闪烁着，叠加着。夜不能寐，徘徊庭院，眺望北国，关山隔阻，赋成一律，聊寄情思，云：“故乡每在梦寐中，醒来睡意尚朦胧。喜见早春梨花白，更爱晚秋枫叶红。暖风劲吹麦翻浪，瑞雪纷飞河封冰。犹忆围炉纵谈夜，桑麻瓜豆总关情。”次日，当我将这首短章诵给某同事听后，一向谈锋甚健的同事竟半晌没有言语，仔细一看，一汪清流已蓄满了他的眼眶。再三询问之下，同事方徐徐道：“我想念老母亲了！”心有灵犀，果然，人类美好的情感是息息相通的。而乡愁就是这种深沉而美好的情感之一，它会时刻浸润着人们的心田，丰沛着人们的精神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