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无援的思想》节选

这是一个新奇罕见的夜晚，我们以肌肤感受着贵重。还有沉默，除了虚伪者，谁在这难得一瞬的时刻呱噪呢。确实，乃夫斯（生性气质）的尊严，在今夜如海浪涌起。此一刻人不愿苟活，因为洁净的心，像鼓翅欲飞的鸟儿。（2023.4.18-Gadr）

盖德尔，贵重与沉默之夜

【1】

我一直想，文明的战争结束时，失败者的墟上应当有拼死的知识分子。我讨厌投降，文明战场上知识分子们把投降当专业，这使我厌恶至极。

也许这道算式错在——我们把人家错当了文明的同类。也许唯有我们，唯有我们才被世界视为失败者。人类在层层歧视，集团之间彼此隔阂，同室操戈，煮豆燃萁，谁都只为利益结党——难道我们有自作多情的地位么？

在草原插队时，那时是二十年前，我有生初次感到过人之间存在地位的差距。太遥远了，太模糊了，你可能忘了，像忘记蒙语从一到十是什么一样。或者你根本没有体会过。而我铭心镂骨地记住了。我记得在家庭、金钱、血缘方面的弱者曾经多么低贱。

译日文评大川周明句

二十年后，我面对世界重新感受到它时，我震惊，我沉默，我背后有许多我的亲兄弟正在盼望，我不能告诉他们无望二字。

对于我，此刻我活着，那么就把明天当成末日，只为此刻而写作。我不需要读者，我不需要世界听见这一丝微弱的喊声。我只写给你，我的影子，我的回声，我的爱人。

失败的大陆像一艘下沉的巨船。我是它还给卑鄙海洋的一个漩涡，尽管我不能成为桅杆上的旗——这就是我追逐的道路。

出发吧，到这条道路上来，我等着你。

——节选自《无援的思想》，写于1994年。收入《清洁的精神》，《张承志文集》第5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

蒙汉文书法：国际歌词

【2】

　　今夜你孤独面壁忍着铁窗冰冷

　　明晨我天涯终旅面对大漠荒凉

　　禁锢中的求知，如无字的课本

　　聋子的耳朵

　　正倾听着你

　　飘忽的影子最后被捕了

　　又是凝视黑夜，通宵不能入梦

　　启明星升起时我们目光相遇

　　沙漠里的驼队

　　在星光下等候

　　那一天芸芸万众将如飞蛾扑火

　　那一天巍峨群山将如碎屑散绒

　　连接着西海固三千大山的可怕荒废

　　末日那天寺里

　　谁能祈祷私欲

　　萎缩的思想在甘受西风的肆虐

　　没有诗，诗人在构思新潮的献媚

　　随大鼻子特种兵抢滩登陆和占领

　　作伪的世界

　　赝品的荒漠

　　哦，只是人不愿向动物投降

　　手臂也不会承认，徒然播撒了种籽

　　在茫茫人世和不尽大地上

　　埃希路[1]

　　——热情以沉默掩饰

　　哲赫路[2]

　　——尊严在公开自卫

——节选自“第三门”：尾诗　　

[1] 埃希路：低声，第二人称命令式。[2] 哲赫路：高声，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