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
时间：7月5日星期四
目的地：北京华方雕漆公司（原北京市雕漆厂）
人文重点：探秘“燕京八绝”之一的北京工艺，亲自体验雕漆制作
参加人数：30人
REC
“大家在这儿能看到我们厂从1958年以来各个时期的产品，其实这只是我们展示的一部分，我们有上万件藏品。明朝永乐年出了很多好东西，皇帝喜欢雕漆，就把全国最优秀的漆艺工人集结到了北京果园厂，等于是埋下了一颗种子。所以发展到现在来讲，说起雕漆工艺，北京雕漆整体都比较强。”
说话的人是严悦，现任北京华方雕漆艺术设计有限公司（原北京市雕漆厂）总工艺师、北京工艺美术大师，2013年6月8日在由北京市文化局主办的“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名家传艺”活动上拜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雕漆技艺代表性传承人文乾刚为师，现在严悦已经是北京市工艺美术大师了。
7月5日下午，北京青年报天天副刊青睐人文寻访团跟随严悦走进工厂的设计制作园区，参观1400平方米的园区艺术馆、制作间、印坊，欣赏雕漆艺术真品，零距离感受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魅力，体会当代中式生活方式里的传统美学。
雕漆工艺很繁复
要沿着变化的过程在软的时候雕刻
在顺义区北环路附近，有一座与北京雕漆有深厚缘分的工厂园区，这里与原位于西城区的北京市雕漆厂一脉相承，现在是北京华方雕漆艺术设计有限公司，前身正是北京市雕漆厂。2012年华方雕漆成立后，逐渐发展成为国内最大的雕漆公司之一。
“这里的前身北京市雕漆厂，最大的时候有一千多人，曾经是咱们北京市的创汇大户。雕漆是中国独有的技艺。雕漆总的历史1500多年，从南北朝时期发源，所以雕漆上的文化底蕴是非常丰富的。明朝永乐年出了很多好东西，皇帝喜欢雕漆，集结了全国最优秀的漆艺工人，在北京埋下了一颗种子。”
雕漆是把天然漆料在铜胎、木胎或其他胎体上涂抹出一定厚度，再雕刻出纹样的技法。作为中国漆工艺的重要门类，雕漆与景泰蓝、象牙雕刻、玉雕被誉为京城工艺“四大名旦”。
一进雕漆厂的展厅门，一件正反面布满细致雕刻的全身正红色屏风便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屏风的名字叫雕漆剔红唐人诗意五扇宝座屏风，是根据唐诗诗句创作画面再进行雕刻制作出来的，出自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文乾刚。“双面全是手工雕刻。全是漂亮的锦纹。”严悦告诉众人。
“雕漆是软雕，其实在雕里边很少有这种用法，这样的工艺用在收藏品里其实特别难。大家可能见过食品有软雕，但收藏品里边很少有，它到最后慢慢干了之后，会像石头一样硬，所以我们是沿着变化的过程在雕刻，在软的时候雕刻。我们在全国范围都能看到漆器，但是雕漆很少。雕漆的工艺更繁复，首先这个材料你要自己先把它髹涂出来，一个材料如果出了问题，里边包浆了或者分层了，就没法用了。”
“朱砂可以入药，治小儿振惊，同时在民间来讲是辟邪的，所以朱砂是个好东西。”严悦告诉我们。摆在面前的一件件雕漆展品，散发着一种让人心里面特别安稳的温润气质，看在眼中，人不由自主地平息了心中的躁动。这种气质，可能就来自于雕漆制作过程中那一遍遍匠心独运的涂抹和积淀吧。
整个人趴着
用刀刻出一条长长的看不到接口的线
严悦所说的髹涂，是指在器物上涂至少上百，多则数百层的朱漆，然后在漆层上雕出花纹的工艺。制作一个雕漆作品，至少要几个月，没有多年的学习和潜心修炼，下刀是很困难的。“3年学徒，5年也许10年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工匠。”
“明朝永乐年间，在咱们北京的果园厂，就是在元朝张成、杨茂两位雕漆大师后人的基础上雕漆工艺开花结果，这是一个传承。之前也有做得很好的工匠，但是他们还没有署名的习惯，署名是从元朝开始有的。所以大家看基本上这些器物，元、明、清的风格都是不一样的，清朝的风格就比较繁复，比较富丽堂皇，工艺技术上达到一个极致的就是清朝。”
“其实每一个朝代的物和我们当代人的审美是有直接联系的，大家可以从里边看到脉络。在清末的时候，雕漆从宫廷御用转向民间，延续到现在。”
展厅里，一件以岳阳楼为主题的雕漆三扇中堂吸引了大家的视线，这件雕漆画以建筑的“静”和浪涛的“动”作对比，线条在曲直之间彰显了非凡的创作张力。浪涛那绵延至远方天边的密集层叠的曲线，让整个作品平添了几分壮阔，在宏伟的建筑构图中孕育出自然的勃勃生机。“这个是我们两三年前做的，岳阳楼目及湖山800里，人在水天一色中，就是这种胸襟。”严悦说。
浪涛中那自然弯曲而又绵延不断的线条是雕漆工艺中非常难的一种。严悦说：“一道波涛刀刻中间会停顿，但是衔接处不能看出接口，所以在雕刻的时候是需要整个人趴着雕的。这和画毛笔画有点像儿，你可以停顿，但是你得接得上。大家见过毛笔画圆，雕漆画线条大概也是这个意思，线要规划得很远，看不到接口才行。这个难度可想而知。”
“一位收藏家想做一个放在书房里的背景墙，书房一进门处，我给他做了一个两米多高的背景墙。画框用的是花梨木，手工雕刻的云纹，光这个云纹，就雕了两三个月。其实大家可以想一想，现在用机器可以把东西做得很精致，但是你用上一年两年，看多了会感觉有些单调。但手工的东西不会，你可以一直看它，一直要看的就是手工。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中国人讲究均衡，不是说电脑一做就行的，它一定是一幅画画出来，视觉上非常平衡，机器做出来的只是标准化。”严悦的体会得到了青睐团员的普遍认同。
严悦告诉我们，雕漆厂现在也接外部的订单，只不过因为造价太昂贵，目前还没办法使产品走进寻常百姓家。
雕漆讲究手工、髹漆、雕刻，实际工序已超过100道，这其中主要包含六大工序：设计、制胎、髹漆、画工、雕刻、刮磨，各道工序需要不同的工匠来完成。就髹漆来说，少则百层，多达数百层。在漆面尚软的时候描上画稿再雕，待漆面硬的时候刮磨，工期往往需要一年以上，“每件都是纯手工，小批量制作，所以雕漆注定是小众作品。”
在严悦的要求下，每一件雕漆作品在进行雕刻之前都要手绘底稿。“我们的设计师都要有手绘功底，没有手绘底子是干不了的，先画好一幅画稿，画好之后在电脑软件上精修，修好之后把手绘图贴在髹涂好的雕漆材料上面再开始雕刻。”这是一套不可减少的程序。
天然漆容易氧化成黑色
“漆黑一片”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众人跟随严悦的步伐来到制作间，这里将会是青睐寻访团体验制作雕漆的地方。制作间里，许多年轻人正在一张张工作台前低头潜心雕刻，神情十分专注，询问其中一位年轻女孩，她十分谦虚地告诉我们，目前她只能练习雕刻最简单的锦纹，还需要更多时日精进手艺。
▼参与者现场演示
严悦告诉我们，每一位优秀的雕漆师傅都有自己的雕刻刀，而这些雕漆的所有刀具都需要自制。为了我们的这次寻访体验，两三天前，严悦就特意嘱咐工艺师为青睐团员准备了刀具，还特别切来一块漆片，让青睐团员们在工艺师的亲自指导下，体验这一传统工艺。青睐团员们围坐一张长桌，轮流上阵，屏息静气，小心下刀，仿佛手下的猩红漆片是分外娇嫩的宝宝。“刀口不要冲着手的方向，否则控制不好力道容易割伤手。”严悦也在一旁耐心地指导着大家。
参观中，严悦还为大家讲解了雕漆必须用到的珍贵材料——天然大漆。雕漆作品表面的漆是用大漆作为原料，但不会直接用天然大漆去涂，而是要经过提炼做成罩漆，再加入桐油、朱砂等，通过调入不同的颜料变换漆的颜色。可以说，大漆就是一件漆器用料的基础。
“大漆原本是在南方的，北京也有，在房山，因为房山多水。如果你看到一棵树上被刀子打得斑斑驳驳，那就是漆树，房山虽然有漆树，但都是零散的，一里地可能就一棵。大漆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割漆是不能一直割的，今年割了明年就得让漆树休息。大漆的质地有点儿像橡胶。以前割漆是用贝壳接着，晚上接回来放到塑料桶里。米色是天然漆的颜色，它在空气中极易氧化，不断氧化最后变成黑色，‘漆黑一片’这词就是这么来的。”
尽管大漆多生长在南方，全国最好的雕漆手艺却集中在北京。这种“看似不可能的可能”让人充满赞叹。这种奇妙的矛盾反而映衬出北京雕漆的深厚底蕴与精湛技艺。因为，按照严悦的话来说，雕漆一定要在模仿南方的环境下才能完成。
“天然大漆在南方80%以上的湿度、25摄氏度以上温度的环境下会自然结膜，特别神奇。你把这个漆涂好放在那儿，它老是黏的、不能用，所以一定要在模仿南方的环境下做。”严悦打开制作间一面墙上的门，只开了一人宽的一道缝，引我们向内看，告诉我们里面便是晾髹涂好的漆片的地方。门之所以不能全开，也不能让大家进去，就是因为要保持里面温度和湿度的恒常状态。
漆器稳定、坚固的特性有一部分得益于大漆的物理属性。“天然大漆的物理性能是十分优越的，但是在自然气候下不好伺候，所以现在才会大量使用化学剂。其实化学剂用料也很贵，但是这个天然大漆是耐酸碱的，所以以前船的吃水线下面都会用这个。现在很长时间被中国人遗忘了，因为后来瓷器代替了漆器。因为瓷器便宜，手感也不错。但是这些年有一些回归，日韩一直在用，水平都非常高。”
严悦告诉我们，他坚持用天然大漆，“我们必须得控制这个源头，漆农平常是去干农活或者打工的，到了七八月份产漆的时候再回来。漆农特别辛苦，常常收漆收到凌晨，活儿又苦又累还挣不了太多钱，一年也就收一回。”也正因如此，追求品质的雕漆手艺人总是为成本价格和市场需求的矛盾伤脑筋。
日本生产的筷子头上都涂有一层大漆
大漆可以保证卫生除菌
正因为深知它的好，才越是会对雕漆行业的现状有着更深的担忧。严悦告诉我们，现在在北京从事雕漆行业的可能只剩不足百人了，“我们是北京比较大的，也只有20几个人。实际上我们担负着非遗项目传承的责任，不仅仅是把它当作经营来做。”
“现在知道的人太少了，我们很愿意给大家推广。其实咱们中国文化，在当代艺术上并没有太大的优势，但是在全世界传承这么多年的文化古国里，真正文化传承下来数千年的已经很少了，所以我们的传统文化是应该深挖的。它有可能会以一种比较现代的样貌面对大家。”
在参观过后的研讨交流会上，严悦告诉大家，最近几年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除了这些高级、昂贵的雕刻艺术品以外，怎么能够让雕漆产品融入平常百姓生活？能不能够融入生活？
严悦觉得，我们在工艺上确实很好，但在艺术审美上却没有做到与时俱进。我们中国曾经以前叫漆国的，最后以瓷国著称。我现在想改变这个现状，让雕漆工艺在观赏性、艺术性和实用性上能够更好地融合。
严悦还举了一些例子，“日本生产的筷子头上都涂有一层大漆，大漆可以保证卫生除菌，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利用。另外我知道韩国有用漆液来做的化妆品，卖得很好。”
严悦和同事们在实用方面做了许多尝试。他带领众人走进另外一间展厅，那里摆放着不少雕漆产品，很多是严悦自己的作品。雕漆扇、雕漆香炉、红木雕漆禅椅，从这些产品中，可以看出严悦对于生活美学的要求和水准，同时也可以感受到他对于审美与实用意境的统一追求。
在展厅进门处，摆着一把漂亮的琴桌，采用红木做桌身材料，桌面上一片片犹如散落桌案上的红色雕漆菩提树叶让这张琴桌变得与众不同。“坐在这把桌子前面，会感觉有很多故事，可以让心静下来。叶子就像自己飘落到桌面上一样，很自然、很有美感。”严悦修长的手在桌面上抚过，“时时勤拂拭，不叫惹尘埃。”就是这张琴桌想要表露的意境吧？
而禅椅则更是让严悦感到自豪的一件产品。椅面上雕刻着生动无比的雕漆水纹，“这不是一般的水纹，这是宋朝马远十二水图的水纹。我们要的是神，不是形，水是有纹路的，水吹过去有一个洄涡，有一定的动态，让这个椅子有动态。因为这是十分私人的东西，所以它应该有自己的风格。”
让桌子有美感，让椅子有动态，严悦想象着这些物件摆放在人们家中的样子。从这些还暂时没有办法量产的红木雕漆家具中，严悦有一个想要让人们生活得更有质感、更有意境的心愿。这是当下快节奏的浮躁生活里，人们能够在自己每天的起居场所中可以保留下来的身心净土。
交流会问答互动环节
问题1：您觉得我们现在对手工艺品的传承具体问题在哪里？
严悦：我觉得就是中国传统工艺的美被传统的知识制约了。我们讲传承，既然是传承人，就必须应该有这个技术，这其实是基础了。在技术的基础之上，我们应该用艺术表达我们中国的精神，就应该传承中国文化精神。
问题2：中国的传统漆器只有红色吗？为什么我们看到的雕漆都是红色的？说到中国颜色其实还不止，比如青花瓷就是蓝色，有没有想过把雕漆发展出别的颜色来？
严悦：你说得特别好，这是我特别爱听的话。雕漆虽然根据色彩的不同分“剔红”“剔黑”“剔彩”“剔犀”等，但我们看到的大部分是“剔红”，类似中国红，这和中国人的传统审美有关。
虽然说雕漆采用红色是有一定原因的，而刚才您问的这个问题，恰恰是我现在做的。在清华的一个国家级实验室，我们一块在合作研发内需，将来就会有大气的彩色漆。
问题3：对于年轻人来说，怎么能够让咱们的传统文化得到传承？让他们被吸引并且接受？
严悦：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做东西往往容易做得特别沉重，因为生活的痕迹在我们身上太多了。而现在年轻人的很多东西是比较萌比较轻松的感觉，所以我们在开发产品的时候也会考虑年轻人的需求和喜好。
文/雷若彤
编辑/王勉
图文排版/张艳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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