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 《湖心亭看雪》至流泪,那是十年前。张岱的所有小品文体,都显得极为俊逸潇洒,美而哀伤,最宜时时抄诵赏玩。
张岱的确是个妙人,善品茗,精戏曲,好收藏,不事科举,不求仕进,著述终老。“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这是张岱的孤山。老先生雅趣至极,清幽淡雅,字字珠玑。
张岱之后百年,有贾宝玉生于金陵。张岱所爱亦为宝玉所爱,宝玉之阅尽大观正如张岱凑够了热闹。该二人皆有与生俱来的冲动——成为“废物”,“废”了自己。故异史氏曰:宝玉岂“死老鬼”张岱投胎转世欤?张岱又字石公,莫不就是大荒山青埂峰下女娲补天所遗的一块废石?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俱绝。
是日更定矣,余驾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雪、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名,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中。月光倒囊如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巽天为白。余大惊喜。
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奚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地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拭眼翳,翕然张口中,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
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宠公池岁不得船,况夜船,况看月而船。自余读书山艇子,辄留小舟于池中,月夜,夜夜出,缘城至北海坂,往返可五里,盘旋其中。
山后人家,闭门高卧,不见灯火,悄悄冥冥,意颇凄恻。余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奚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睡去。歌终忽寐,含糊赞之,寻复鼾鼻句。
小奚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寝。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崇祯七年闰中秋,仿虎丘故事赊各友于蕺山亭。
每友携斗酒、五簋、十蔬果、红毡一床,席地鳞次坐。缘山七十余床, 童塌妓,无席无之。在席者七百余人,能歌者百余人,同声唱“澄湖万倾”。声如潮汹,山为雷动。诸酒徒轰饮酒行如泉。
夜深客饥,借戒珠寺斋僧大锅煮饭饭客,长年以大桶担饭不继。命小奚介诸、楚烟睛山亭演剧十余出,妙入情理,拥观者千人,无蚊虻声,四鼓方散。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
夜半,白云冉冉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见之。
文 | 张岱(明)
图 | 网 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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