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洪子诚:“生为女人”的戴锦华和她的政治派别

比起戴锦华文字那些确定(坚定)的方面,我更重视那些不确定的方面,也从这里面学习到更多的东西。不是从理论,而是切身经验告诉我,不纯粹性的信仰,比坚定、纯粹的信仰,也许较为可信。

——洪子诚

本期微信原题《在不确定性中寻找位置——“我的阅读史”之戴锦华》,原文分“不确定性”“无名的一代”“生为女人”“涉渡之舟”“学院知识分子”“文体的‘两面性’”“派别”七部分,本文选取了其中两节。

“生为女人”

戴锦华当然是毫不掩饰的“女性主义者”,很多时候都对人提醒她的女性身份,她的“女性主义”立场。她的重视、强调性别,并不完全出于学术的需要,不完全因为阶级、性别、种族是文化研究的“三字经”。在这里面,有她的深刻、难以释然的切身体验。在一般情况下,男性除非有一种自省的觉悟,一种感同身受的愿望(尽管这很难做到),往往对女性的处境、心理或懵懂无知,或轻忽无视。我读戴锦华的一些文字,包括她对女性作家的研究的论著,便常会有隔膜、讶异的感觉产生。“生为女人,是一个不容片刻逃离的事实……男人的目光、女人间的反馈,路人肆无忌惮的评论,堂而皇之的对女人生活的监督和窥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的‘身份’”,这里面有“一份不为外人知、亦不足为外人道的、琐琐屑屑的辛酸” ——这样的叙述,就在我的意料之外。看起来如此坚强、自信,有时候却是这样脆弱,易受“伤害”,甚至“自卑”。有时候我也会想,这种坚强、自信,说不定是在掩盖着某种软弱?由此我更坚定了这样的看法:尽管在我们这里,男性充当着女性文学研究机构的会长、主任,但男性批评家研究女性主义、女性文学,许多时候也许是在隔靴搔痒,甚或可能是一个笑柄。 

这个判断当然不具普遍性,只是基于对自己在“性别意识”上的局限的认识。戴锦华说“新时期”初年的女作家将“爱/爱情”“用来铭记一个暴力时代的废墟”,这我也许能够想到,但却难以深切理解“这也同样用于书写一份内在的救赎——自我救赎、终至社会救赎的可能与力量”。 记得1980年代上当代文学课,我曾经引述孙犁先生这样的话,说女性在艰辛的生活中,比男人有更多的承担,她们更坚强,也更乐观,所以他常以崇拜的心情写到她们。不过,孙犁崇拜的是纯洁天真的少女,他惋惜、感慨她们年龄稍长,为生活所磨砺,变得庸俗和粗糙。当时我很欣赏孙犁先生的感受。在读了戴锦华的女性文学论述之后,惊觉这种惋惜、感慨,表现的也许是并不值得那么欣赏的“男权成规”的视域和趣味;由于这样的视域、趣味,既有的有关女性成长的叙述,“不仅缺乏与男性成长故事相对应的明确段落,而且事实上呈现为一些无法彼此相衔、破碎的段落”。至于她分析王安忆《神圣祭坛》中的战卡佳的“生命中最为隐秘、痛切的经验”——“在精神、心理意义上为两性所尊重并需要”,“又同时被两性所拒绝”,没有人关注她“作为一个有性别的、‘正常’的女人” ——这一性别遭遇的困境,更是超乎我想象、体验所及的范围。自然,这种女性主义立场,也让她过分偏爱那些女性作家,有时便不免过于慷慨,将对她们写作的某种道德热情,轻易转化为美学上的评价。

不过,有时候我也常会忘记她是个“女性主义者”。台湾学者张晓红在一篇文章里说,戴锦华“让全中国男权分子闻名丧胆”。但其实,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男权分子”并没有被吓倒。 比起印象里的另一些“女性主义者”来,她似乎并不那么张扬。大概是,“女性主义”于她主要不是“面具”,不是自恋的镜子,而是关切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的生存处境的立场、理论,是试图穿透、拆解文化中蕴涵的性别秩序、性别话语(包括内在化于自身的男权文化残留)的“工具”。这样的文化实践,意味着既要反抗“化妆为男人”的文化命运,也要警惕、拒绝“化妆为女性’的文化角色。因之,“女性主义”的身份、视域、理论,目的是要通过自我解构,来培育一种内在的、“边缘化”的,不断发出“异己者”声音的力量。除此之外,另外的一点也相当重要。这种“女性主义”当然建基于对“共同的性别遭遇”的体认,但也是对自身经验的忠实、掘进与清理:“写作之于我,是一处没有屋顶的房间。它是一种裸露,又是一种庇护;是一次规避,又是某种触摸。它是一种生活方式,甚至是生命本身的一部分” ——因此,戴锦华说,如果说女性主义在今日和未来有可能成为“资源性价值”的话,就在于它“不是某种既存的话语表述,更不是某种教条式的戒律,相反,是某种知行间的挑战,要求着持续的、智慧的即兴创作”。

派别

在当代中国高度政治化的生活中,带政治立场的派别划分,在许多时候都十分重要。1957年反右派运动,对国家干部和知识分子有明确的“左中右”的划分。右派又分为六类。“中”间派则分别为中左、中中、中右。至于左派之前是否有“坚定”“一般”之类的修饰语却不得而知。1961年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一位参加毕业分配领导小组的同年级同学说看过我的档案,告诉我反右时我被定为“中中”。这倒是很符合我的思想状况和现实处境。1990年代之后的社会变动,出现了所谓知识分子的分化,于是也诞生了“新左派”“自由主义”等名目。戴锦华属于哪个派别?她自己好像没有公开说明。自由主义?古典自由主义?新左派?学院左翼?听说在一次演讲之后,听者问她是否是“愤青”?但也有人说她是“形左实右”……我也曾想过要将她归入某一类,最终却总是不得要领。

在想不清楚之后,就愿意换一种思路来解决这个问题。这时,我想起1960年代苏珊·桑塔格谈论(法)西蒙娜·韦伊 的一段话:

……此刻,我想到西蒙娜·韦伊的生活中狂热的禁欲主义,她对快乐和幸福的不屑,她高贵而可笑的政治态度,她煞费苦心的自我弃绝。她对磨难的不断的追求;我注意到她并不出众的相貌,她身体的笨拙,她的偏头痛,她的肺结核。热爱生活的人,没有谁希望去模仿她对磨难的献身精神,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或自己所爱的任何人去模仿。但只要我们既热爱严肃性,又热爱生活,那我们就会为严肃性所感动,为它所滋养。在我们对这样的生活表示的敬意中,我们意识到世界中充满着神秘——而神秘正是对真理、对客观真理的可靠把握所要否定的东西。在这种意义上,所有的真理都是肤浅的;对真理的某些歪曲(但不是全部歪曲),某些疯狂(但不是全部疯狂),某些病态(但不是全部的病态),对生活的某些弃绝(但不是全部的弃绝),是能提供真理、带来正常、塑造健康和促进生活的。 

是的,“在这样的意义上”,有关左派、右派之类的标签性划分我想都是肤浅的。仿照桑塔格的说法,那么,某种含混(但不是全部含混),某种不确定(但不是全部不确定),某种悲观(但不是全部悲观),某种神秘(但不是全部神秘)……比起那种僵硬、绝对化来,可能会提供更多的“塑造健康和促进生活”的有益养分的。

在“不确定”之中寻找位置,这是一个没有终点的过程。不断探索、协调、反省,一次次的“镜城突围”,总是于无限的“中间过程”中的“涉渡之舟”;因此,“涉渡、蝉蜕、为羽化而作茧自缚” ,是必须也只能去经历的唯一现实……比起戴锦华文字那些确定(坚定)的方面,我更重视那些不确定的方面,也从这里面学习到更多的东西。不是从理论,而是切身经验告诉我,不纯粹性的信仰,比坚定、纯粹的信仰,也许较为可信。

2008年8—10月

本书是洪子诚先生“一个人的阅读史”,是他对自己多年来阅读经历的回想、叙述与反思。在这本书里,洪先生摆脱了学术体例与框架的约束,穿行于个人体验、情感流脉、理性思考和时代细节之间,展示了自己阅读积淀、审美品味和学术思想的形成过程。这种饱含个性的“个人精神史小叙事”是对“文学史大叙事”的鲜活补充和生动阐释,也可以说是另一种更具生命感的文学史叙述。此次新版,书中文章有所删,有所增,体现了作者近几年来的又一种思路或状态。正如作者所言:“在很多的情况下,我们的阅读不可避免地具有明确的功利意识。除此之外,我想我们也可以,而且应该有一种平和的,放松的,不预设过多功利目标的阅读。这种阅读,有时候会带给你意料不到的发现和心境。”此次新版,书中文章有所增,有所删,体现了作者近几年来的又一种思路和状态。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变性人,到底进男厕还是女厕?
在社会性别中,本无天生的男人与女人。
戴锦华:“性别的想象”不再重要,某种解放正在发生
戴锦华:坦然做自己
徐坤:初识戴锦华
杨幂因“漫画腰”被骂上热搜,中国女性的身体真的属于自己吗?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