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为江汉关建筑侧影，原载《关声》1935年第4卷第2期。
按：作者生平不详，曾在《宇宙风》杂志发表文章数篇。本文原载《宇宙风》1938年第70期。本文选自朱洪涛编《极目楚天：民国湖北游记》，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
武汉最显著现象之一便是人多——街道上是人；书铺子里是人，轮渡上是人，旅馆里是人，到处是人。各种各样的人，来自北平，来自上海，来自济南，来自杭州，来自许多不知名的地方。打着各式各样口音，各式各样服装，有着同一个命运，在一起混。有的混着去了，有的将要来混，有的正在混着，就像春天池塘里的蝌蚪，乌黑一团。不，简直是装在万花筒里的，看去使你头晕。圆润的北平话，妩媚的杭州“话语”，强声强气的上海“闲话”；长衫，西装，灰色布制服；科头的，戴拿破仑帽的，戴礼帽的，白布裹着头的。中国有的，武汉市上统有。
上街，碰手碰脚尽是熟人，虽则你交游不广。前后同学，上下同事，你的表兄的表兄，或是和你乘过一节火车的，只要看去面熟，你便会点起头来，或是伸出手去，随即在各人身边，掏出一本小册子，互相告诉自己的住址。其实是谁也说不出谁的尊姓大名的，不过你觉得非如此做，似乎不可。
书铺子里尽是人。两丈长六七尺阔的板上，堆满红色绿色簿面小册子，写着：日本国内几时发生革命，财政迟早总得崩溃，中国是一定胜利的，只要能持久抗战。内容大致差不多，而薄面上也或好或坏，总有一副木刻。自早至晚，客人川流不息地进出。桌子的四周，永远有人站着，翻着。然而很少见有人掏口袋的。他们是悄悄的来，悄悄的看，又悄悄的走了。他们的口袋，空空如也。
有若干只渡轮，往来于三镇之间。靠岸的靠岸，航行的航行，没有一只船不是挤得满满的。然而售票处就没有人。军人凭符号进出，难民凭白布条子进出，不买票。而乘船的又以军人难民为多。这样，售票处就没有人。
船，大概十分钟有一班。可是一过江，便是半天。大部分时间用来上下轮渡，挤。这里早就需要一座钱江大桥那么的桥，然而至今天还是轮渡，而且汉口至今还是木板架的码头。似乎武汉三镇的隔江对峙，行人往来其间，只是近来的事。“钱江桥”偏偏又造在钱塘江上，一心一意造好了，等自己来炸毁。
武汉便是这样的人多。人多，就好做事啦，游行有人了，宣传有人了，贴广告也有人了。各种训练班统有人了。要什么便有什么。厨司，汽车夫，女招待，杂志编辑，只要登出广告，不愁没人。连讨媳妇也并不例外。
人多，最占便宜的，要数开商店的，盖房子的和旅馆老板。店里的东西，尽不妨提高价钱，三倍四倍，不愁没人买。理由是：来源断绝，“物以稀为贵”，自古而然，谁敢说话。该房子的，只要能腾出一间半间，光线不问，空气不问，是房子，便好出租。房价听房东的便。反正你不合意，自有人合意。
法租界上房子，更是骄贵。房价在普通二三十倍以上，先付六月。然而还是争夺一空。可见中国人并不穷，也不笨，深明大义：生命高于一切。自身既然安全，别人的死活，便可不管。眼见别人受罪，痛苦，正是自己的胜利，愉快。
大小旅馆，无不客满。找几间房子，备几条铺板，招牌挂出去，便有人来。这种小旅馆，并没有定规，各碰运气。同住一家，有的三毛半一天，有的三毛，四毛的也有。三等九样。
所以，谁说武汉是在战时，我要同他打赌，除非人多，生意好，可以代表战时。
武汉人不怕死，不像京沪一带飞机一炸，大家搬家。他们不怕飞机，警报一过，照常营业，依旧热热心心赚钱。
他们做生意可别致。下江人去，准会气破肚子。他们赚了你钱，还给你气受。譬如鸡蛋，前一秒钟，人家买，一毛钱七个，你去，只有六个。六个便是六个，并没理由。待你和气的，绝不是本地货，即使是，也一定不是本地种。
但其实汉口是不在此例的。汉口不是武汉人的世界，有如上海不是中国人的世界。汉口和上海没有分别。因为银行，药房，外国轮船，洋房，汽车，柏油路，野鸡，并没分别。假使把你从飞机上吊下来，落在江汉路与中山路口，你准定当自己是在上海的。只是范围小些。但这正是汉口受人称誉的地方。小而全，才生得精致，玩得有劲。自然，这是荷包里装满了别人的钱的人的论调，于我不会有好感的。它“全”，与我无干，小，正显出其局促小气。而况有这许多各式各样的人辗转流离于其间。犹如美人袜子上的破洞，分外寒伧气，看了难受。夫既没有一步爽快路走，跌跌撞撞是人，又没有一口干净空气吸，满嘴满脸的沙灰，再外加一股寒伧气，这还可以久居吗？长住下去，准会使人发狂。
但一般人就醉心汉口。你问他那里好，他说汉口。剃头，洗澡，要上汉口。因而武昌没有一家像样的理发店和浴室。汉阳更不用说。
汉阳与汉口只隔一衣带水（汉水），情景判然不同。老舍君所谓：“一臂低垂，一臂乱抡，”正是汉阳汉口的对照。“晴川历历汉阳树，”该是富有诗意的地方吧？然而却又未必。古旧，荒漠，破碎，阴湿，污浊，和所有的内陆城市一样。京沪线上，我就是找不出一个城池来比拟。但也没有一个有它特有的古朴。你想，姊姊在它旁边尽是对镜掠鬓，卖弄风致，而它安贫守拙，不为所动，这是何等功夫！
归元寺，伯牙台，鲁肃墓，都在汉阳。我去看过，是受老舍文章的影响。所谓台，直是台，直是坟，直是坟而已。一位独具只眼，竭力主战，因而保全国土的英雄，其墓穴，即百步之内，亦无有知者。我不免为鲁肃叫屈。因此我推想，没有名人这里来过，本地人也不及京沪一带的风雅。他们简直不懂哼诗，写匾额，造亭子，种梅树，品茶。用文明人的眼光看去，不过是俗物而已。
与汉口汉阳大异其趣的是武昌。汉口繁杂，汉阳荒凉，汉口太洋化，汉阳又嫌古旧。武昌似乎介于两者之间。以女人比：汉口是少女，涂脂抹粉，会笑会恼。汉阳是老妪，整天蓬头垢面，静坐念佛。武昌是徐娘，淡妆素面，时时以秋波相送。武昌有大街，有伟楼，但亦不少深巷，小溪，山林，空地，不至于透不转气。蛇山像一道鼻子，把武昌割分为二，连绵起伏，直达江头；黄鹤楼旧址是鼻端，屹立最高。在这上面，看见江头日落，浩荡烟波，你自会知道江山之可爱，抗战之悲壮，了解胜利是什么，人生是什么。你会想起江水去处，你遥远的故乡，以及失陷在故乡的你的亲属。你会记起杜甫的诗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蛇山的另一端，可算是鼻子上部的眉眼。有丰草，有亭榭，有池塘，因此也就有茶园，有躺在藤椅子上喝茶的男女，在兜生意的“难民小贩”。于是吃瓜子，看女人，谈恋爱，得其所哉。有人说这是战时，我准和他打赌。
武汉三镇，我统统不喜欢。汉口住了，使人发昏。汉阳使人忘记岁月。武昌是适当的，它使你想起工作，也让你透气；可惜又有人在躺藤椅子，吃茶了。武汉三镇，依我不喜欢的程度分，第一名准是汉口的。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