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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与靖康学潮(四)

陈东接到“御批”後,四月十六日上书辞诰命。陈东说:

(被梁师成等破坏的科场的黑幕)臣正月三十日检院上书已及其大略矣。方欲再有申陈,欲朝廷以惜名器清流品为先务,而前日一切滥冒进者,尽乞改正追夺然後已。臣今岂敢躬自蹈之,而于学校科举之外受官耶?况臣伏阙上书,岂是得已之事。事干宗社大计,势危情迫,急欲上闻……岂敢于此侥幸官爵?[1]

五月,陈东离京回乡。八月,应乡贡进士举。这又是他的非同于常人处。因为依宋制,太学上舍积校已优而舍试又入优等者,可取旨释褐授官。所以,三百年後孙云翼在编《少阳集》时仍感慨地说:“先生既力辞恩命,又不肯以上舍积校取官,乃竭告归就乡学。以资望言,则舍选尊而乡举卑,以名额言,则舍选优而乡举窄。盖世固未有以太学生而近就乡举者,先生独辞尊而居卑,舍优而就窄,此岂世人情识所及。此虽不关先生大节,善观先生者,当先于此等处觑破。”[2]这话是很对的。或者更可以说,“只有”在“小节”上才能看出人的品格。大道理说得再漂亮,行止有亏,只是乡愿。今天许多“运动”不能得人心,就是因为出头露面的“领袖”们在“小节”上不堪一“觑”。

十一月,金军再抵京师,旋即破城,大肆掳掠。次年三月,张邦昌落水登“伪”楚帝位。四月,徽、钦二帝及后宫、宗室等为金军北掳。陈东在家乡闻讯,“号天叫地,恨无死所”。五月一日,康王赵构在南京(今河南商丘)登基,是为南宋高宗。登基後五日相李纲,十日召陈东。陈东七月七日得知召命,二十日起程,八月十五日抵行在。[3]

时正逢高宗嬖臣黄潜善、汪伯彦为打击李纲罢免张所、傅亮,李纲为所、亮力争不允而辞职。陈东遂于十七日上书高宗,为李纲辩护。他说:“所谓中兴之臣”“李纲是也”。“闻陛下即位,首召李纲而相之,天下之人悉举手加额以庆圣君贤相之出。”他进而说:李纲并非完人,即使在用人上,也“时有过举”。但李纲举荐张所傅亮并不错,因为“张所傅亮最合天下公论”。“张所勇于有为敢任难事,傅亮知兵有谋略而纪律严明。”黄、汪二人劾罢所、亮意在打倒李纲。而打倒李纲全是出于私心,“二人者,自谓于艰难之际尝有恩于陛下,皆以宰相自待,甚不乐陛下之相李纲”。对于抱着私心的黄、汪,陈东坚决反对。但陈东反对的出发点,主要不是道德,而是黄、汪二人不堪大用。“二人者,是于陛下有私恩耳。窃意当时不过劝陛下不进兵为自全之策。……纲一旦罢相,陛下必以黄潜善为左相,汪伯彦为右相,而二人者,又不过劝陛下幸金陵而已,必无长策。”所以陈东说:

陛下若必许纲去者,是不以天下之心为心也;若纲必去,是不忠于陛下而负天下之望也;黄潜善、汪伯彦之徒若必欲排挤李纲以为自进之计,是不以君父宗社为念而不畏天下公议者也。[4]

陈东此书是听说李纲欲辞职後写的急就章,不是原本深思熟虑的献言。所以他在书末预告,将另书详论“当今之急务,天下之大事”。

十八日诏罢李纲,恰似对陈东上书的答复。十九日他再次上书。因李纲罢命已出,他删去了前已预告的“为陛下论纲之得失”方面的内容(“纲既去,臣复何言”),但此书仍为陈东最长的上书。书中首先详论了“必欲二圣早还”这一陈东以为的“天下最大之事”。接着论述了“用兵亲征”“挫折虏气”这一“当今最急之务”。

当时朝廷,主和占着上风。李纲被罢职後,主和以外的声音更形微弱。主和的一条重要理由是:“今日之兵无可用者”。对此,陈东辩驳道:“天下之兵无不可用。只缘前此将帅非人,怀奸卖国,挫折军威。”要重振军威,“正在陛下大明诛赏”。因为在靖康之难中“坐视君父屈辱逗留不进”的朝廷大臣和“率为奸谋不肯辄出一人一骑为国御敌”的军中诸将,自恃的是“陛下为大元帅时兵未尝进”,所以大明诛赏应从高宗自身做起——“陛下特降诏旨自明其过以示不欺”。如此,则局面必会一新:

自是之後,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前日之兵不得战者,继今以往竭力立功;前日用命不得赏者,今当必得次第受赏。……天下之人,当知陛下坐薪尝胆,顷刻不忘夷狄之仇,必欲一战以复其耻,莫不捐躯效死以助陛下。将见富者出财,勇者出力,智者献谋,懦夫孺子皆可为兵。复愿陛下选将治兵,奋然亲征,骄惰之虏,一举可灭。……陛下若以身殉父兄,天下当以身殉陛下。二圣銮舆,指日可回,中兴大业,指日可就。[5]

其书还附带批驳了“闻之道路”的“大臣力请陛下迁都金陵”之议,主张“车驾早归京师”,“勿为东晋委靡之计”。

陈东所说的“天下最大之事”和“当今最急之务”,一件都不合高宗的心意。徽、钦二帝若迎回了,置高宗于何地?父兄之情与权位的微妙关系,书生陈东是不懂的。由此而下的“自明其过”等等的话,对高宗来说,必也就句句逆耳。陈东的满腔热忱,像前书上後一样,自不可能有什么回应。不仅没有回应,陈东的婴鳞之愚已使自己陷入了凶险的危境。当时只有缄口不言,最好是避离行在,才是求生的上选。但陈东全无避祸之意,“再三思之,曷若尽言于陛下,以求生死之决”[6]。于是,二十五日再次上书高宗。此书只是重申前议,但所言更畅。在二上高宗书中,陈东曾谨慎地只字不提李纲,在当受刑诛的名单中,也只点了耿南仲、范纳、翁彦国、赵野等的名,而小心地避开了黄、汪。此时他一无避忌,拼死以作最後一争。他说:

陛下必欲复中原,以定大计,再造王室,以成中兴之大业,非用李纲不可。……黄潜善、汪伯彦若不速去,则必坐妨贤能之路、钳结忠义之口,陛下将不得闻天下之言矣![7]

书上,“汪、黄大恚。是晚应天府吏至,出片纸,有‘进士陈东’四字。东知得罪死。即为书,别其家人。书毕就道”,被杀[8]。《行状》记被杀事更详,谓:“潜善以公(指陈东)言逼己,与宦官康履谋以它事请,令应天府尹孟瘐追取而杀之。盖康履方怒公在靖康初伏阙,以致军民杀其党朱御药辈,而孟瘐又王黼客也。”[9]其中所谓“它事”,即借刀杀人的理由,《建炎以来繫年要录》说是“潜善等憾,欲以伏阙事中东,然未有间也。会(欧阳)澈亦以上书极诋用事者,其中言宫禁燕乐事。上谕辅臣,以上所言不审。潜善乘是密启诛澈,并以及东,皆坐诛。”[10]澈此书今不传(《欧阳修撰集》仅收了上钦宗的三书三十事),冒犯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但陈东上书中的主张,条条为高宗深忌,高宗看了断不会轻易释然。所以陈东被杀,即便由黄潜善等主其谋,即便“公仇”中夹带着私愤,高宗仍脱不了干繫。

陈东对高宗“即位十日,辄下明诏,呼一布衣韦带之士”感激零涕,发愿“誓当捐躯,图报万一”[11]。陈东弟陈南说:其兄闻召,“以棺自随,示不求生以害仁”[12]。真是不幸而料中,高宗的求言诚意,果然经不起检验。陈东死後,高宗又是赠官,又是赐田,还屡屡表示“朕甚痛之”“深悔过之”,直到绍兴四年甚至还说“八年于兹,一食三叹”[13],真是“痛”矣,“悔”矣。但出否肺腑,很可以打个问号。否则,就不当去潜善、伯彦而进秦桧,杀陈东复又杀岳飞!

十一

统治者眼中的陈东,还是六百年後的四库馆臣说得最坦白:

东以诸生愤切时事,摘发权奸。冒万死以冀一悟,其气节自不可及。然于时国步方危,而煽动十余万人,震惊庭陛,至于击坏院鼓,脔割中使,迹类乱民,亦乖大体。南宋末太学之横,至于驱逐宰辅,莫可裁制,其胚胎实兆于此。张浚所谓欲以布衣持进退大臣之权,几至招乱者,其意虽出于私,其言亦未始不近理也。後应诏再出,卒以此为小人所构,亦不可谓东等无以致之矣。[14]

我的原稿在上引之後写了这样一段话:

所谓“迹类乱民”,所谓“不可谓无以致之”,都是咎由自取的别名。所以,即使“气节自不可及”,换了时间地点,换了其他的皇帝,陈东还是只有被杀的份。家奴为主子传言,四库馆臣们道出了专制统治者对学潮领袖们睚眦必报的本心。

这段话不能说不合事实,但确实受当时心境影响很大。这些年多经曲折,阅历稍丰,对四库馆臣的话便多了些体谅——虽然,这不是说我将收回原话。

纵观古今学潮,可否断以“今不如昔”,或“日趋下流”,恐难轻易言;但像陈东那样不屈于威武,不淫于富贵,真正能做到“舍身取义”的,今天确已不能复见。虽然,任何人都无权——哪怕是为了再“崇高”的目的——让他人付出权利、心血直至生命的牺牲,但对付出牺牲的人,人们必会长久地景仰和怀念。

1990年9月初稿

1998年1月修订

(原载《中国研究》1998年第4期,《史林》2000年第2期)

附记:八十年代最后一年的暮春,我回单位复职。当时业余时间正在为程应鏐先生主编的《中国宋史研究通讯》作一个新连载:《日本的宋史学》。这是一个琐碎的工作,好在前两年在日本时写的初稿大体可用。进入五月份,外面的喧腾已达沸点,我本不是一个能忘情于世事的人,当然不可能再无动于衷地坐在书桌前。旋即而来的震憾,实在是难以用言语来传达。有过这样内心体验的人,我相信不会是少数──虽然不少人经过心理调整,很快地恢复了常态,我却不行。我当时偏执地以为,如果一切如旧的回到书桌旁,作什么《日本的宋史学》,未免是一种不仁。稍後的盛暑,坐着不动也大汗淋漓,心情倒是宁静了下来。不过也还不是什么书都能看。回想起来,重新拿起的书,从《後汉书·党锢传》,到东林遗事,都和读书人的抗争有关。次年,老友金大陆出主一家叫做《青年学报》的“内刊”(並非内容秘不可宣,而是指未得新闻出版部门批准公开发行,这类刊物在大陆很多),当时大小媒体的中心话题是反“和平演变”,《青年学报》在大陆主持下却只谈改革开放。当时整个环境很压抑,不过毕竟“开放”了十年,如果不是想从“紧跟”中得到什么好处,取这样的姿态倒也不难。难的是《青年学报》不久开出的“青运史专栏”。因为当时“青运”“学潮”之类会使人联想的话题还是绝对的禁忌,而朋友商诸於我开出这样的专栏,目的就是“睹物思人”,表示不敢把刚刚过去的创痛置於脑后。这样的用心,不需要什么敏感也一望而可知。所幸並没有因此给大陆带来大的麻烦。“青运史”专栏开出后,我写了几篇文章,其中以《陈东与靖康学潮》(大陆以为“学潮”太过敏感,发表时改成了“太学生运动”)篇幅最大,经删除后刊出的也超过了三万字。今天略作修改,重新发表。回想起来,当时写作的动机是表示不敢把刚刚过去的创痛置于脑后。但我既不相信历史可以“指导”当前,也无意于借古喻今,以既往来附会己意和时下,所秉只是通过史料本身来厘清历史的脉络,因此,文章的价值——若非全无——与“应景”无关,并不至因时过境迁而或增或减。

1998年1月



注:

[1]《辞诰命上钦宗皇帝书》。

[2]《少阳集》卷六。

[3]《陈东和宋代太学生救亡运动》谓:“靖康二年五月……他又接到高宗的复召,于是怀着对新政权的冀望,毅然从家乡起程,经过三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于八月五日赶到行在。”高宗五月十日即召陈东,但“圣旨”下到尚书省,尚书省札子送到陈东之手,已是七月七日之事。陈东在《答江西提举监丞蒋宣卿书》中说:“七月七日……特遣急足,远赐书翰,并示到照牒一道,举东应诏赴行在所。”(《少阳集》卷四)《上高宗皇帝第一书》谓:“七月二十日起发,八月十五日到行在。”(《少阳集》卷三)再说,其时行在南京(今河南商丘)距陈东家乡丹阳不过数百里,无需“跋涉”“三个多月”。

[4]《上高宗皇帝第一书》。

[5]《上高宗皇帝第二书》,《少阳集》卷三。

[6]《上高宗皇帝第三书》,《少阳集》卷三。

[7] 同上。

[8]《京口耆旧传》卷五。《建炎以来繫年要录》卷八记:八月“壬午(二十五日)斩太学生陈东、抚州进士欧阳澈于都市。”《宋史》卷二十四高宗纪亦明记为二十五日。《会编》繫于十八日,是为李纲被谪附事而未作独立。类似的繫日不严密,在《会编》中可援之例甚多。惟李猷《赎尸记》记之明确而不同。其谓:“书三上,皆不报,……有揭榜通衢,斥小人附李纲者。猷知其为少阳设也。录以示少阳,勉以言归之意。报曰:‘诚知血泪何益,臣以召来不敢私还也。’後二日,太仆寺子大方仓惶过猷曰:‘少阳已执赴应天府矣。’……抵暮乃知少阳已死于市。”(《少阳集》卷七)大方“仓惶过猷”当较及时;且“书三上不报”之後街道始张榜,猷再录以示陈东,二日後“抵暮”才知陈东死讯,陈东第三次上书与被杀应非同日。录此存疑,而暂从通行说法。

[9]《少阳集》卷六。

[10] 卷八。

[11] 上高宗第二、第三书。

[12]《行状》。

[13]《追赠朝奉郎秘阁修撰诰》,《少阳集》卷六。

[14]《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七集部别集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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