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议读前点开上面音乐，随着忧伤的乐曲心灵会为之颤抖。 
——回忆我的外祖母
作者：陈辉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每到清明节，我都会感受到唐朝诗人杜牧《清明》诗那令人心碎肠断的描述。
外祖母离开十年了，但我却没能为她留下一点文字。当了20余年新华社记者，留下数百万字的新闻和文学作品，但一写起外祖母，我的手就颤抖，心也在颤抖，手中的笔好重呀，重得字字千钧，压在我的心上透不过气来。
外祖母李士英（左）与妹妹
看着外祖母慈祥的遗像，我渐渐地回忆起她那朴实、善良的一生，特别是她那双我永生难忘的手。
勤劳的手
外祖母的手，是我至今看到的最粗糙的手，瘦瘦巴巴的一双手上布满了老年斑和裂口，大的、小的，深的、浅的，长的、短的，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裂口最多的手，摸你一下就像被锉刀锉了一样。
夏天的时候，外祖母手上口子大部分可以愈合，但到了冬季，外祖母手上的裂口一个个开始分裂，疼痛难忍的时候，外祖母就把猪油熬化了，让我帮助她滴到裂口中，油锅出来的猪油滴到手上多疼呀，外祖母说不疼，滴上裂口就好了。我当时怎么也不理解，那是滚烫的油啊！但15岁那年当兵后我明白了。
那年冬天，我们部队举行千里野营拉练，背包、步枪、手榴弹、干粮袋，全副武装，每天要行军近百里，我的脚严重冻裂，也是大口加小口，走起路来疼痛钻心。
一瘸一拐，傍晚时终于熬到了宿营地，当时我们连住在河北正定县的一个小村庄。
想到第二天还要强行军120多里，我的心里直发憷，不知如何是好？猛然间想起小的时候，外祖母让我帮她往裂口中滴猪油的往事。于是，我向房东大嫂要了块猪油，熬化后，让大嫂帮我滴到裂口上，大嫂用迟疑的目光看着我，我说：“滴吧，没事!”
我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大嫂按住我的脚，把猪油灌进了裂口。那一刹那，我疼得差点惊叫起来。但几分钟之后，裂口就不疼了。第二天行军我没有掉队，完成了120里的强行军，受到了班长的表扬，多亏了外祖母滴猪油的土办法。
那年我15岁
外祖母的手怎么会那么粗糙呢？她为什么会用猪油治裂口呢？小的时候不理解，大了以后才明白。
外祖母李士英，安徽省凤阳县人，生于1901年11月22日，出身在城市的一个贫民家庭。外祖母生前常对我说，我的一生历经清朝、民国和新中国三个朝代，前两个朝代日子苦啊。
外祖母小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吃的是牲口吃的豆腐渣和豆饼，她那双手是要饭的手，风里来雨里去，能不裂口吗？
外祖母在美国人开办的工厂中当过童工，每天要剥几十斤花生米，手都剥出了血，也赚不到几个铜钱，还要常受美国黑人监工的欺负。那双受外国资本家压榨的手，能不粗糙吗？
外祖母姊妹8人，她是大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幼小的年纪，家里苦活累活她首当其冲。外祖母告诉我，她8岁的时候，3岁的妹妹病了，没钱治，死了。父亲拿把铁锹前面走着，她拿一块破席把妹妹包着跟着，身后的一群野狗也跟着，父亲把妹妹埋在乱坟岗。回家后她做梦，野狗要吃妹妹，她那双手怎么赶，野狗都不走，梦惊醒了。外祖母的手从小就劳累，能不裂口吗？
外祖母在日寇的铁蹄下生活过，她那双手是亡国奴的手，能不粗糙吗？
外祖母自幼家中贫寒，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她那双手是劳动人民的手，是勤劳的手，自然也就是粗糙的手，裂口的手。
没有钱去治裂口，自然就想到了用民间猪油的土办法。
外祖母时常看着自己粗糙的手对我说：“我数牛，命苦，手也苦。”其实，不是命苦，手苦，是旧社会世道不好。
天生一双劳动的手，勤劳的手，饱经风霜的手，这就是外祖母的手。
打鬼子的手
1945年，日本投降那年，一队队日本鬼子低着头，排着队走向南京码头，上船回国。路两旁站满了愤怒的南京市民，突然一位瘦小的中国妇女一口吐沫啐向日本鬼子，接着她用瘦弱的手握成拳头，狠狠地捶向日本鬼子，这双手凝聚了多少国仇家恨啊！她要用这双手为中国人讨回公道！刹那间，路两旁男女老少纷纷用吐沫欢送日本鬼子回家，复仇的拳头也砸向这群杀人的恶魔。
那位带头的妇女就是我的外祖母李士英。
外祖母像所有中国人一样，对日本鬼子有刻骨的仇恨。小的时候，外祖母时常为我们兄弟姐妹讲述了南京大屠杀的惨景。
那是在１９３７年，日本鬼子闯进了南京城，外祖母一家人吓得躲到了地窖里，但还是让日本人给抓了出来。日本鬼子拿着刺刀在外祖母的父亲面前比划着，叫喊着：“金票地统统地拿出来！”
日本人想要钱，但外祖母的父亲听不清日本人讲的中国话，以为要“金表”。那时外祖母家很穷，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金表”？但家里却有一个挂钟。外祖母的父亲想，没有“金表”就把挂钟给日本人吧，免得一家人遭难。于是，他到屋子里把墙上的挂钟摘了下来，递给了日本人。
没想到日本鬼子一看拿出来的不是“金票”是挂钟，恼羞成怒，用枪拖一下子把挂钟砸到地上，嘴里叫着：“良心地坏了，死啦死啦地！”一刺刀就捅进了外祖母父亲的肚子里。日本人拔出带血的刺刀，在外祖母的母亲身上擦来擦去。尔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外祖母的父亲后来埋在了南京雨花台的一个山坡上。
“多少中国人让日本人杀了，血流成河啊！”从此，对日本人的恨铭刻在外祖母的骨子里，也灌输到我们幼小的心灵里。
对日本人的恨贯穿了外祖母的一生：“杀千刀的！”“糖炮子子！”是她骂日本鬼子的口头禅。外祖母的晚年看到我家里买了日本进口的彩电、冰箱，便对我说：“你们共产党现在图小利了，忘本了，买日本人的东西，当年他们杀了我们多少中国人啊！”
她们那一代人，受日本人的苦难太深了，中日友谊的大道理，她是无法接受的，每当在电视里看到日本人弯曲的腰，彬彬有礼的样子，她说那是假的，何况至今日本人从未真诚地认过罪。
一双爱憎分明的手，疾恶如仇的手，打日本鬼子的手，这就是外祖母的手。
抚养子孙的手
“外祖母是个普通的劳动妇女，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但把我们5个外孙子女抚养成人，培育成才，亦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这是我为外祖母撰写的碑文。
小的时候，父母都有工作，抚养我们姊妹5人的任务全部落在外祖母身上。
这是一场生离死别往事。1955年父亲从南京接受的国民党雷达工厂军代表厂长调到北京军委通信部工作，当时姐姐2岁，我1岁。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外祖母面临着一个选择：与外祖父一起到广东潮州老家；随父亲到北京照顾我和姐姐。
外祖母姐姐和我
看着哮喘多病的外祖父，看着幼小我和姐姐，外祖母选择了与外祖父分离，随父亲到北京照顾我和姐姐，那时母亲因工作原因一时无法随调到北京。
到北京还意味着外祖母还要与自己80多岁的老母亲分别，外祖母是个孝女，曾祖父被日本人杀害后，曾祖母一直由外祖母照顾着。她到北京只能靠她的妹妹一人照顾曾祖母。这对外祖母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到北京照顾我和姐姐。
多病体弱的外祖父，缺少了外祖母的精心照料，到广东汕头老家一年后，病逝。外祖父的病逝我是多年后才知道的。
但曾祖母的去世，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那天，父亲下班回来，带回了一封电报，电报上的内容是曾祖母去世了。外祖母听到这一消息，犹如惊天劈雷，哭得死去活来，眼泪流干了，声音嘶哑了，那捶胸顿足、痛不欲生的绝望景象我至今难忘。
外祖母为了照顾我们兄弟姐妹，先后失去两个亲人都不在身边。
到北京后，我大妹妹、弟弟和小妹妹先后出生，外祖母从照顾两个孩子，变成照顾5个孩子。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外祖母的手从来没有闲过。天黑了，闭眼前看到外祖母在干活；天亮了，眼前出现的外祖母还在干活。烧牛奶、做饭，洗衣服、喂鸡、种菜，还要到山上捡柴火。她的手为了我们5个外孙子女不知疲倦，不知休息，不停地劳作。
3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得重病住进协和医院，外祖母要陪床，护士说：“我们这有规定，不能陪床。”
“我这个外孙，离不开我！”外祖母解释说。
“有我们照顾，您放心吧！”护士坚持说。
看我睡着了，外祖母一步一回头，不放心地走了。
几个小时后，父亲接到电话，医院让外祖母马上赶来，她们对这个孩子实在无能为力了。
长大的时候，母亲告诉我，外祖母离开医院后，我醒来后，看见没有了外祖母，哭得天昏地暗，不吃药，不吃饭，连续哭了几个小时，医生护士用尽一切办法，也没用，她们说头一回遇见这么宁的孩子。
外祖母来了，她们无奈地破格让外祖母陪了床。
三岁的我
外祖母是清朝人，老观念，重男轻女。记的有一次，吃完饭我帮外祖母洗碗，她把碗抢了过去，对我说：“男孩是要干大事的，洗碗是女人干的事。”
记得一次姐姐放学回来，可能是饿了，看到桌上有两碗饭，端起一碗就吃。外祖母看见了，一边把饭碗抢过来，一边说：“这碗饭是你弟弟的！”搞得姐姐莫名其妙，两碗饭不都是一样的吗？
外祖母把姐姐手中的饭递给了我，吃到一半时，我终于知道了外祖母的心思，米饭下面有一个荷包蛋。50年代国家困难，父亲虽然是老八路，工资还可以，但家里子女多，每个孩子都吃荷包蛋肯定承受不起。于是，外祖母自己舍不得吃荷包蛋，也不让姐姐吃，留给了她认为将来能干大事的外孙子吃。半个世纪过去了，外祖母不在了，我也快到了外祖母当年的年龄，却没有为国家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想来真是愧对外祖母当年的荷包蛋。
外祖母只上过几天私塾，没有文化，但人间朴实的做人道理她懂得很多，“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人帮”、“人穷志不穷，浩气贯长虹”、“吃得黄连苦，方为人中杰”，她可以随口而来。上小学的一年级的时候我住校，两周才能回家一次。有一回发高烧，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星期。那天外祖母做饭，我帮着烧火，母亲拿着温度表走过来对我说：“小宝，病快好了，该回学校了。你试试表，看还烧不烧?”
我心里清楚已经不烧了，但又不想回学校。于是，我乘母亲和外祖母不注意，把温度表放到火上烤了一下，但那时小，不会看温度计，也不知道烤一下温度会升多高？过了一会儿，母亲让我把温度计给她，我心里直跳，母亲看了温度计，脸都吓白了，水银柱上到了顶端，但看看我挺精神的，又用手摸摸我的额头，也不烫，便愤怒地盯着我问：“这是怎么回事！”我吓得不敢吭声，母亲不依不饶。后来，外祖母为我解了围，把母亲劝走了。
我想外祖母猜出了我把温度计放到了火里，但她没有捅破，拿了一把柴放到灶台里，看着灶台里的火对我说：“人要忠心，火要空心。人诚实、忠心，将来才能有出息；火空心，才能烧得旺！”这朴实的道理，我至今难忘。
外祖母这是这样，一个一个普通的道理教育我们怎样做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们兄弟姐妹5人带大。
小的时候，外祖母总对我说，你长大了，上学了，我就该死了。听了外祖母的话，我就怕长大，怕上学。后来上学了，我天天害怕外祖母会突然离开我。可是，我上小学，外祖母活着；上中学，外祖母还活着；后来当兵了，外祖母还活着。后来，我坚信，外祖母这样的好人是不会死的。
如今外祖母躺在了灵堂里，家人哭着、喊着，我知道我这次不管怎样哭，外祖母也不会回来了。如果能像小时候住院把外祖母哭来，我愿意哭上一生一世。
火化工马上就要把外祖母推进火化间了，我的眼睛最后一次焦距在外祖母那已经没有血色的手上。这双苦难的手，经过了清朝、民国和新中国，人间96载，外祖母的手总是为了别人，从不会为自己。
就是这双手，没有照顾多病的外祖父，没有照顾年迈的曾祖母，无私地奉献给我们姊妹5人，给我们带来温暖和关怀。外祖母去世后，我们来到八宝山人民公墓她的坟前，兄弟姐妹在流泪，我眼中无泪，心中在啼血，在她的墓碑上，我从悲伤中滴出了表达我们兄弟姐妹心声的诗篇：“鞠躬孺子情，尽瘁抚育恩。玉碎光华在，遗爱永世存。”
善良的手
小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除了生活外，钱不多，但有的时候，外祖母会把当家的钱省下来，乘父母上班时，悄悄地带我去城里玩儿，有时还破例下馆子。那是我6岁的时候，外祖母带我到前门大街下饭馆，我要外祖母给我买几个爱吃的菜，外祖母答应了。
后来我看到外祖母去柜台要菜时，又走向了门口，那里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衣服很破，很脏，是要饭的，站都站不稳了。我看见外祖母把钱给了要饭的，后来外祖母只给我买了一碗面条。
我不高兴地撅起了嘴。外祖母说：“那个老人要饿死了，我们少吃点，能救他一条命啊！”
外祖母心地善良，一生都在行善济贫，看到穷人、看到要饭的，不管自己多困难，总要尽量去施舍。当年外祖母也要过饭，他知道穷人不容易。
后来，我看到要饭的老人、残疾人，也总要施舍。有人说，许多要饭的是假的，并没有那么穷，是好吃懒做，但我想谁家里有钱会低三下四地在街头向人作揖要饭呢？
父亲抗战初期参加八路军，我们家一直在军营中居住，外祖母也和我们一样天天见到当兵的。
外祖母眼中这些当兵的都是她的子孙，她对当兵的格外亲，家里有好吃的，总想着当兵的。还总和他们拉家常，认老乡。大院的小战士都听外祖母的调遣，外祖母有事找他们帮忙从来不打折扣，那些当兵的也都把外祖母当成自己的祖母，敬爱有加。
外祖母说：“我是经过清朝、民国和新中国的人，比较起来，还是共产党好，解放军好。”外祖母小的时候躲战乱，她跟着父母逃难，清朝时期的战事、日本侵华时期的国破家亡、国民党发动内战她都经历了，她是从心底里感谢共产党，热爱解放军。
外祖母的房间中有一个老镜框，挂在墙上。镜框里有曾祖母的照片、有外祖父的照片，也有外祖母的照片。1976年1月8日，周总理去世了，外祖母流泪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周恩来是好人！”让我上街买一张周总理像。
总理的像买来了，外祖母让我把墙上的老镜框摘了下来，把曾祖母、外祖父和她自己的照片统统拿了出来，把总理像放了进去。用一块干净的布反复擦拭镜框的玻璃。忠与奸、善与恶、好与坏，外祖母比谁都清楚。
外祖母用善良的手，为她心中对老百姓最善良的人表达了缅怀之情。
不知道人生有没有来世，如果有来世，我还愿意做外祖母的外孙，为她尽一生的孝道，不再让外祖母当孺子牛，而心甘情愿地为外祖母当牛做马。
外祖母默默地来到人世，又悄悄地告别人生，国家的史册上不会有她的记载，但在我们的心中她永远是一颗闪亮的金星。
编后语：用泪编辑，用心感受，陈辉老师对外祖母的深切怀念之情字里行间毫无保留呈现出来。外祖母的善良影响了陈辉老师一生，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读的过程中就萌发了拿来与大家分享，真心希望您能有同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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