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西陵的大红门外，红色的漆像干枯的血色，从泰陵的神道望过去，一片肃杀的气息。这是一个沉没的帝国味道，陈腐又带着悲凉。回忆满清的历史对于我们这代人刺鼻的记忆几乎都是从1840年开始，从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开始。当汉民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杀戮下臣服的时候，也就注定了200多年后中国的惨痛未来，因为满清统治者骨子里相信的是马刀骑兵，惧怕的是坚船大炮，当游牧民族真正遇上火炮的时候，衰落和灭亡就是早晚的事情。清西陵是雍正皇帝在位时候修建的清朝第二个陵寝聚集之地，位于河北易县。深秋的季节我驱车从北京来到这里，收割后的田地和西陵的冷穆相衬，太阳会在4点多就要下山，而我只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游览。想看遍西陵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导游然后驾车草草走一遍。从最小的慕陵开始看起，慕陵是道光皇帝的陵寝，道光帝即位时，正值大清王朝日趋衰落的时候，各种社会弊端一一暴露——吏治腐败、武备废弛、内外交困。偏偏帝国又遇上这样一位刚愎自用，狂妄自大之后又畏惧求全的主子。从虎门禁烟到战败割地赔款，他开创了满清历史屈辱的第一。而他建造在遵化东陵的地宫也在半途漏了水，金井进水那是及其不祥之事。最后只有拆了东陵的物件搬运到西陵继续修建，于是就有了现在这样一个面积最小的帝陵。一切从简，也合了道光喜好简朴的性格。有清一代，只有道光喜欢把自己的裤子穿烂然后缝了又补，满朝大臣尽数效仿，朝堂上议事时宛如丐帮开会，那最大的丐帮头目就是这位高高居上的道光皇帝了。只是这位皇帝不知道，他穿烂补了又补的龙袍，比做一件新的都贵！大凡喜欢作姿态给别人看的，都是不明就里的糊涂蛋。皇陵的四周都是满族村落，现在乡村已经商品化了，挂着大大小小的牌子招揽着顾客，因为不是旅游季节人很稀落。车从这些当年守陵人后代聚集的地方穿过，又路经一处处公主阿哥的墓茔，听导游说这些大多已经被盗。是啊，历经几百年风雨飘摇，王公贵族也只是黄土一杯，荣耀和悲悯不会因为你的坟墓巨大而有所改变。活着的人惦记你埋在地下的财富多于怀念你。当孙殿英掘开慈禧的棺椁，抠出嘴里面的夜明珠时候，一个色欲熏心的士兵看到这样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依然肌肤白皙、肉身完整，竟然动了邪念。只因尸体见风瞬间干枯成鬼魅，才没有酿成汉末赤眉军对待吕后尸身的恶性事件。这些都是慈禧活着时候怎么都想不到的，财富只是你的身外物，财富伴随着死亡被埋入地下只会让你身后不安。深深地把自己葬了，什么都不留，从土里来到土里去，这是我的生死观。登上丘陵一般的卧龙山俯瞰皇陵的气势风水，在山上架起相机，用镜头寻觅古人的天人合一。从永宁山到远方残阳下闪耀着光芒的金色屋顶，地势开阔雍容，藏风聚气。远方望山易水流逝，此诚为乾坤聚合之地，阴阳交汇之所，龙穴砂山环抱有情。可就是这样一个形势固如金汤之地又如何能确保万世承继？一个末代皇朝吏治腐败、民不聊生、外患内乱，世代的更迭转瞬就要来临。就像泰陵前的石牌坊，当地人称为断子坊，一道横梁断裂，于是当地人就附会说清朝快亡了，人祸甚于风水！第二处游览是去雍正皇帝的泰陵。泰陵也是西陵中规模最大、形制最完整的陵寝，长达2.5公里的神道牌坊、大红门、隆恩殿、享殿依次林立。整个陵寝分前后两个部分，前部是门、坊、碑、亭，后部主要是殿宇和地下宫殿。泰陵是在清政府国力最强盛的时候修建的，建筑宏伟取材考究，历经三百年风雨，石雕依然没有被侵蚀，一座飞虹跨溪的五孔石拱桥是泰陵最前面的建筑，婉蜒曲折的北易水从桥下流过。泰陵从雍正八年(1730年)开始营建，历经八年后于1737年竣工，命名为泰山陵，简称泰陵，依“循理安舒曰泰，临政无慢曰泰”之意而命名。雍正对康熙后期吏治废弛、贪污横行的弊端十分憎恶。他继位后，严明法纪，痛惩贪腐，稳定了社会秩序，发展了经济，呈现出国泰民安的繁荣景象，为乾隆盛世的出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所以他的陵寝用泰字命名。我读史少，也知道史家对雍正颇有异见，说他刚愎自用，性多疑，任用酷吏。雍正确实善用人，会用能吏，从而垂拱而治。所以雍正也有时间去玩，去生活，有一幅《雍正行乐册·刺虎图》上雍正身着西洋紧身衣，头戴假发，手持枪叉，颇显矫健。在这幅图册里，雍正时而扮作文士，时而做了渔夫，时而身披袈裟成了和尚，时而又画为拿桃逗猴的西域人。早年看二月河先生的《雍正皇帝》一书，对雍正的勤政革新稍有了解，对这样一个励精图治的帝王，历史的评价还算正面。岁月的变迁逐渐侵蚀着建筑的轮廓，民国末年西陵基本上只剩下房舍的构架。里面的门窗、装饰物、可以剥离下来的金属，通通被守陵人、军阀、土匪洗劫一空。而光绪的崇陵早在1931年就被盗掘，三层青砖铺的路面已经形成深深地凹凸。看着这些历史的印记，阳光斜斜地照耀形成视觉的强质感，所谓的历史也就这样铺展开来。绕过泰陵是嘉庆的昌陵，昌陵同样规制不大，嘉庆朝已经开始走向一个盛世的末期，国力日渐贫乏，国内渐次爆发农民起义和民族斗争，林清组织的天理教在太监的帮助下攻入皇宫，成为汉唐宋明未有之事，使得嘉庆皇帝下了罪己诏。嘉庆勤政20年，只是苟延残喘地为清王朝续命而已。因为急于去看清末帝溥仪的坟墓，于是匆匆离开昌陵。溥仪1995年葬在光绪崇陵的旁边，距离崇陵的围墙只有200米，这是一个民间以盈利为目的的公墓，虽然也在西陵的范围内。溥仪和他的皇后婉容，妃子谭玉玲葬在一起，一茔水泥封闭的圆形馒头状土堆。墓前树立了华表和雕栏。墓碑上刻着盘龙纹饰，简单一行字：爱新觉罗·溥仪之墓。用华表来装饰，这种规制说明民间在回味他曾经的末帝身份。此时太阳消沉，青青的暮色笼罩四围。远眺墓后那形似石碑的靠山和前方宛如元宝笔架的照山，此地确是风水宝地。但这样的好风水又能荫庇谁呢？看着旁边并列的耗资无数的院落式墓地，我不知道这些花了巨资把自己葬在皇陵旁边的人有什么目的。我但见有一块巨石，上面雕刻四个大字：“厚德载物”，下有四五十平米的墓室，里面还有人在施工。据闻是本地一企业家为他母亲所预购。世人岂能配得上“厚德载物”者，只是愚蠢与狂妄罢了。走到光绪皇帝崇陵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沉，殿堂瞬息成为巨大的黑影向我逼压过来。借着西边天空微亮的天光，我寻找着暮色下皇陵的意蕴，是没落，是荒凉，是沉睡还是幽冥？是恐惧，是无力，是嘶吼还是无望？诸般情绪杂沓，悲叹命运多舛。架好脚架，借着最后的天光用长时间曝光来完成迟暮下的帝国缩影——从那黑暗中仿佛走出了孑然一身的光绪和他那终不爱的隆裕皇后。关于光绪的死因可以尘埃落定，科研机构出了鉴定结果：他是被毒死的。至于被谁毒死，李莲英？袁世凯？荣禄？或者是他的姨母西太后？历史已经无从考证。一个年轻的帝王，怀揣梦想极力想改变落后的帝国命运，但他太沉不住气了，韬光养晦的功夫远远没有修行到家。激进的变法力度之强、之快远远超出国人接受程度，打击了守旧派，也打击了可以拉拢的洋务派，打击了市井民众，也打击了普遍的官僚阶级，变法之极速甚于范仲淹、王安石。用一种个人独裁的方法来完成维新派追求的君主立宪民主理想，最后高兴的只有那几个维新派的精英人物。一百天时间出台一百多条变法条例，人民无所是从，使得政令不出都门。这是一个莽撞、懦弱并且少谋的帝王啊！假如他有一点点政治斗争的经验和智慧，我想他会开创一个全新的局面。我不敢想象中国的历史会怎么样改写，我仿佛能体会他当时的心情就如同此时的天色——他的无能让中国失去了最好的一次走向自我改良的机会，一个王朝的命运也随着他的离去而逐渐谢幕。光绪在1908年死于中南海瀛台，随后葬在这里，而4年后统治中国长达280年的清帝国由他的皇后隆裕下了《清帝退位诏》。此时，满族人已经在200多年的时间里被同化为和汉民族没有什么差别的华夏族群中一员。读史可以知道未来，因为历史总是在重复自己。跌宕起伏的数百年过程就浓缩在我眼前这些建筑里，我仿佛和这段国史做了一次感性的对话。从日出到日落，从吴三桂引八旗入关到辛亥革命清帝逊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兴亡又和百姓何干？我们终将成为历史，而那些祭奠怀念我们的人也将成为历史。那些生前不可一世的统治者穷奢极欲去营建身后的幽冥处所，所藏之物“剽掠其人，倚叠如山”。而一旦死后掌握的政权土崩瓦解，则“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又被人剽掠而走，弃掷逦迤，人不足惜。数十年后就成了猪圈、鸡场、菜地，一片铜驼荆棘。如果侥幸被遗存到今天，又被圈地建垣，成了收费景点。每日各色人等鱼贯而入，嬉戏游赏，太阴成乐土。假如你的尸身天天暴露在众人的围观之下，纵使帝王也是羞不可当。呜呼！天下之笑耳莫过于此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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