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滋然墓表并铭
安肃 张鋆衡
前清皇帝逊位后之十年，太岁辛酉春正月壬寅朔越十有三日甲寅，天清地宁，日耀月穆，欣逢万寿圣节，鋆衡以前法部郎中且曾会办参议事，政变以后，侍亲京第，杜门宣南斋，服冠佩从诸大夫后，祝嘏于乾清宫丹墀下。礼也，先期待漏于隆宗门，旧军机大臣直庐联座一老翁，清癯短小，须发苍皓，服二品服，兀坐榻上，与人不甚交接，而时微闻吟咏声。余乃揖而询之，则长寿李先生滋然命三也。方问答间，驾已蒞止，众皆出趋墀下，行三跪九叩礼。祝陛下春秋鼎盛，纯嘏无疆。方趋入时，见先生以二人扶掖而升，自乾清门西阑入，丰采肃然，腰脚甚健，宣表唱赞，跪拜稽首，咸中礼节，又未尝需人左右之也。余心焉识之，既成礼退，乃访知先生固西蜀儒者，东粵名宦，以循良而兼朴学者也。意其必有大文新诗恭纪巨典，且以寄其觚稜驼棘之感者，余寸心窅邈，久欲访其人与订交，特以未得其旅居为恨，冉冉五阅月，端午节后，偶与蜀人王荣武、李述卿询及先生，则曰:“二月二十五已谢世矣～临终自草遗表曰:‘孤臣恋主，伏枕哀鸣，叩谢天恩’十二字，遂坐化去。”俄其孤培业踵门求见，出罗君迪楚所为行状以表墓相属，余自愧不文，且国变以来，书卷丛残，文物零落，曷足以表先生,惟念先生孤忠亮节，学术粹然，来去可与梁文忠、梁忠愍两公相颉颃，加以乾清门训对之雅，则又何敢固辞。
谨按，先生姓李氏，讳滋然，字命三，四川长寿县人。其先世自楚之麻城迁居今治，至先生凡十六世，世以忠孝著称。六世祖秀春，明世宗朝官御史，抗疏劾大学士严嵩，明史有传。八世祖士震官云南嵩明知府，与子长庚同殉难。庚弟开先，隐居著述，累征不仕，著有《读易辨疑》若干卷。十世祖稚圭，明季诸生，被掳不屈死。川东推忠孝，必首称李氏。延至先生考曾白公，以道光己酉举人授
黔江教谕，发逆伪翼王石达开窜入，曾白公与都司谭健撄城固守，援绝，赋绝命诗，朝服坐明伦堂，自解所佩忠孝带系煖阁，从容以殉。贼入，弃尸城濠，阅四旬，面色如生，后乃殡殓。方事亟时，曾白公命其配左太夫人攜先生及姊星夜间道出避地酉阳门生家。洎闻已殉节，始扶榇归葬城北十里之王家岩。事闻，蒙賷卹银，赏云骑尉世职。先生每念及先人死事状，未尝不泪涔涔泣下，七十年如一日也。
曾白公生先生晚，钟爱逾恒，蒙养之教，尤谆谆焉。故先生自胜衣就傅庭，授以经史，便读汉注，兼治朱子小学，朴学本源早基于此，即遘兵祸，稚弱茕茕，慨念前徽，益以衣德绍闻为任，而于古今学术源流、汉宋师法寝馈既久，识判遂精，不椝执夫一家之言，淬励渊微，俨负时望。数十年来，角名场，对大庭，外膺民牧，策名清時，上匡主德，隐救时艰，际万流之渤潏，众说之朋兴，终克高洁自持，卓然搘立，独行己志者，盖自幼已端厥本源，故所成就益宏且正也。
年十九，补博士弟子，旋食饩，累试辄冠其曹，聚徒授经籍，修脯供菽水，顾不规规于制举文字，遂沉浮名场者几十稔。会督部盱眙吴勤惠公仿阮文达督粤时创立学海堂意旨，建尊经书院于成都，聚通省高材诵读其中。光绪己卯，南皮张文襄公督学蜀中，拔识先生，檄入院肄业，因之所学益进，于是研精小学，以求形声文字之源，而溯其微言大义。凡井田、学校、礼乐、兵刑、田赋、选举、考工、舆地、天文靡不博闻强记，而于历代兴衰之故与夫贤奸忠孝之分，尤能鉴其诚伪，究其得失，通之治世大纲，其归宿必取法先哲首重实践，盖以汉学为本，宋学为用，沟通融贯，采掇精华，发为挽近通儒大师千秋之业，非墨守穿凿、冥心坐照者可比也。光绪戊子，以第六人举于乡，己丑，连捷，成进士。名在第四，殿试三甲，以知县分广东即用。
是年举行思科乡试，先生到粤已，属入闱监临，巡抚游君智开曾臬蜀，夙重先生，即调入内簾，充同考官。主试为贵筑李侍郎端棻，亦倾倒之。于是历辛卯、
癸己、甲午、恩正四科皆同考，得人称盛。所取知名士若新会梁启超、三水梁知鉴、广东驻防汉军李家驹、顺德梁用弧，其尤者前工部主事康祖诒，今名有为者，固粤中新学宗盟，又宣室前席，首承顾问之人也。当祖诒甲午乡试，本房奇其文而弗敢荐，先生赏之，加批帮荐乃获售，祖诒感之，执弟子礼甚恭。光绪二十二年，遵旨饰查《新学伪经考》一案，以祖诒原著，大旨尊崇孔子，攻讦刘歆伪解，于经学源流、授受师法，反覆申辨，曲极详尽，并非左袒。惟祖诒师心自用，立言过当，比之为毛西河、魏默深一流，康氏赖以保全，语在先生《采薇僧集》中，世之湛然于经学者咸韪之。
官粤十有五年，先后补电白、文昌、曲江、揭阳、普宁、东莞、顺德诸县，移牧德庆州，未至任。宰电白六年为最久，曲江、揭阳、顺德各一年，皆有仁政，民怀吏畏，不让右人。光绪末叶，以办学遭大府驳诘，侃侃直陈，语侵督部，奏劾去官。解组之日，萧然儒素。先生之为牧令也，辄榜通衢，并树木堂下，官不取民一钱，誓真诚与民相见，有乾嘉朝陈鹏年、汪辉祖、刘衡、刘棨之遗风。方其宰电白也，有两族争坟山，讼几百年不解，其一呈契署顺治朝年月日，先生批曰:“伪契”。盖电白隶版图为康熙间，非顺治朝也，讼遂寝。绅民颂之，大府称之，宰相必用读书人，牧令亦然。先生治庶狱，矝慎对，两造絮案，作家人语，手批口判，案无留牍。办理教案，尤能持平，曲江任内，判结民教讧案尤多。揭阳治匪綦严，有旨嘉奖。然每蒞治所，培植士类，振拔单寒，风气为之一变，暇则巡行四野，敦劝农桑，此先生服官之大较也。
时项城督师北洋，以书趣先生北上，将礼而罗之幕中。独婉辞弗就，知其弗克终持臣节也。旋以门人李家驹出使日本，奏以先生同行，因得访日本诸佚书，遂补成曾白公《尔疋旧注考证》刊刻行世。自著书四种，曰:《周礼古学考》十一卷，《四书朱子集注古义笺》六卷，《群经纲纪考》十六卷，《四库全书书目考》四卷。归国保县丞，会冲皇嗣位，典学方殷殷，先生于宣统三年七月走京师，
以所著书进呈，奉旨授学部七品小京官，旋给主事衔，将以先生充师保之任。乃是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奉孝定景皇后懿旨，頫允兆庶祈请，改制共和，冲皇退位深宫。
初，武汉事起，天下骚然，中原鼎沸，京师风鹤日警，穷蹙不能居，乃南走上海，除夕在泸读退位诏，有诗恫之。壬子元旦，成《申江感事诗》，今皆存集中。秋草含元，感愤有作，哀音变徴，不计声律。其年春，小泊扬州，至梅花岭史忠正公墓，于是泝长江至金陵，过武昌，历夔、万而归，隐居不出，自号采薇僧，庐曾白公墓下凡九年，日食麄粝，若将终身。每至十二月二十五日，必北向哭，终日仅食白粥一盂，晨夕至曾白墓焚香展拜。墓前石磴凡六十余级，虽扶掖必躬行祈，寒暑雨疾风霰雪无间也。丁巳复辟十日，民军重建共和，讹言取消优待条件，先生闻之，亟驰书门人梁启超，力言是举非出清庭意，极请始终维护，洒洒数千言，辞婉而旨哀。后得梁复书，允为保全，先生之心乃安。
庚申夏，复自言当重往神京，一觐旧君，秋初即袱被以出，至易州谒崇陵，周览宝城碑楼、隆恩殿，布衣草屦，往返数万里无倦容，遗臣血洎，浪浪襟袖，至不能止。冬十月，进呈庐中所撰《明夷待访录纠缪》一卷，陈太保宝琛奉诏赍赐御书“正学匡时”扁额及二品冠服，即今年元旦正朔万寿节随班祝嘏，鋆衡所目击者是也。既出，语人曰:“吾事毕矣。”为七言绝句八章赠旧友，二月二十四日迁居南横街，子夜忽召家人曰:“吾今夜必去。”告其婿胡炳堃曰:“吾无遗恨，身后事则有壬子遗嘱在，培业来，汝得语遵吾治命行。”旋起坐命纸笔自草遗疏，甫十二，疾不克支，遂绝笔。辰正，含笑端坐逝矣。时辛酉二月二十五日，距生于道光丁末年三月初六，寿七十有五。综计生平，承忠孝世家之遗泽，幼遘咸同东南之难，不幸孤露，稍长而劬于学，惸惸蠠蠠，陶冶群言。自郑许入手以端其基，历治训故考据掌故辞章，放之极于经世之学，溯其渊源，方之阎若璩、戴震、惠士奇诸先儒无多让焉;推之程朱以阐其理而尽其用，则又陆桴亭、
陈确庵之选也;特以忠裔遗孤，志气卓越，又与李二曲、孙夏峰诸子为近;遭遇时变，不期而同，先生之志哀矣。
先生配董夫人先卒，妾二，周氏、江氏，有笃志，曾刲臂疗先生疾。长培申，次培业，俱董出。女六，长至四董出;五、六周出。孙六，光銞、光源、光宗、光圻，培申出，光晋、光鋆，培业出。曾孙一，裕基，光銞出。长女，字同里杨文琳，未婚而婿死，女过门守贞，奉霜姑，祧幼侄，三岁子殇，其母董又卒，女乃投缳以殉。光绪朝旌表如例。培业邑庠生，留学日本，法政毕业，庭试举人。历任审判厅秩，现署安徽高等厅推事、分省县知事。鋆衡弇陋，历任景皇帝以迄今上，检校法部，勾稽统计，垂十五年。鼎革后，徒以严亲八秩，继慈望七，不得已鬻文为活，勉娱二老，以视先生之道德学术，经济文章，宁弗退阻,既哀先生何不幸以忠孝持文物之终耶～丹岩嶻嶫，乌冲纡蟠，玄扃永闭，贞魄斯安，千龄亿代，式此觥觥儒者，忠孝之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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