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沽酒居士
公元2018、12、17。
偶然听人说,滴溜死了。
死的哪一个月,哪一天,全然不清楚,只隐约说,好像是去年冬天。
友人说完,便继续喝他的酒,浑没在意。
我却出了神。
细细盘问下,虽未问出准确的死因,却也知了个大概。
滴溜是孤寡老人,河南人,60年代逃荒从河南逃到陕西的。
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兴许他自己都忘记了。
连给他起这外号的人也先他几年埋了,于是他的真实姓名就连同他的骸骨一样长眠地下。
后来村里推断,这外号大致是这么来的。
说他年轻时跑得快,才叫他滴溜,偶然一天偷人东西被人抓住,腿给打瘸了。
这说法我无法考证,也无法反驳。
我认识的他,也是六十岁后了。
只记得他是村里唯一一个住土房的,连村里的特色——窑洞都没得住。
他以前也是住窑洞的,在村东头、村南头开了四五块合起来三四亩的地,自己种点玉米、油麦菜、菠菜之类的,拿点补助,勉强维持日子。
他腿脚不好,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时常拉个锄头,却扛不起来,只拖着一点点挪,在地上划下一道道白印,于是村里的孩子们都笑,我跟在后面发呆。
孩子们有时顽皮的过分了,在后面拿石子掷他,他回过头来,圆瞪双目,呲着缺了几颗的黄牙佯装发怒,接着又转过头继续走路。
孩子们笑着,闹着,跳着追将上去,不知谁家的倒霉孩子,咣地一下,一个瓦片砸在他后脑勺上。
他摸着上面只有几簇白发的后脑勺,嘶地吸着凉气,猛地一下子来了力气,将锄头举得老高老高,转过身子,嘴里骂将起来,一瘸一拐地要打孩子们,这批顽童才吓得一哄而散。
走到沟边了,在套果子袋的邻人隔着园墙问一句:“滴溜,又下地啊?”
滴溜垂头丧气叹一声:“是哦,不下地没得吃哦。”
邻人唾口唾沫在手上,继续捻袋:“国家不是才补了你500么,下什么地?”
“别提了,够啥啊?我前两天回去了一趟老家,我侄子结婚,我也是借着国家这补助才敢回去。眼看着人家这个给500,那个给1000,我捏着自己的500愣是不敢给拿,最后晚上我悄悄给塞了300,顺口提着我办户口的事,人家让我住一晚,明天再说。”
“那好事么?你咋可回来了?”
滴溜把锄头往地垄头一杵:“好个屁!人家第二天早上就把我往回赶,我说有一间平房原来是我的。人家说早拆了重建了,而且30年拥有权也过了,没办法这才回来了。一袋面97,一壶油38,连菜都不敢买。”
“唉!”邻人叹口气:“你这侄子不地道啊,不就30多年不见么,咋个就不认了?要我肯定认你,我不嫌你拖累。”
滴溜像是遇到了知音,又吧啦吧啦了一通,却见人家嘴里应着,却再也不看他,只能自个儿闭嘴。
眼看人家不再答话,他便摇摇头,锄头一拖,往地的远处走。
第二天一觉醒来,吃完饭继续下地,门前有个婆娘坐在轱辘上问:“滴溜,听说你被你侄子赶回来了?”
“你咋知道?”滴溜有些懵。
婆娘系着个红围巾,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指:“大家都知道啊!”
她把瓜子皮往地上一啐,周围的人都跟着笑了。
滴溜本蜡黄的脸色顿添几分红,几分白,拖着锄头走的更快了。
“咋还不经说你看?”这婆娘指着滴溜的后背骂骂咧咧。
我与滴溜的单向谋面,是跟着几个孩子一起偷他的种玉米吃。
那是大夏天,更是大晌午,热的不行,平常人都在家休息,唯有孩子们活力四射,四处翻坡越草的,渐渐就来到了那块地上,都盯着刚长了一指粗的玉米发馋。
原来刚长成的玉米底部鲜美多汁,吸一口滋溜溜地甜,本地的孩子都把它作甘蔗吃。
左瞧右看的,这片地是你家三叔的,那片地是他家二爷的,不知谁眼光尖,指了一下:“滴溜的地,滴溜的地!”
大家像狼见了羊一样一窝蜂钻进去,人均祸害五六个玉米杆,吸得嘴上流涎,心满意足。
“我把你一个个碎崽娃子,成天不学好,就学人偷东西!”滴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地头上喊。
大家没头苍蝇地往出赶,滴溜仗着自己的地熟,抄着自己开的小道往过包,准备起码堵一两个,终究年纪大,腿脚不便,离得最近的也和他差着三四米。
最先奔出去的已经朝着地中间的他做鬼脸。
大家剥开草,已经在路边聚齐了,一起开始嘲笑他。
滴溜只拄着锄头,喘着粗气,没空还嘴。
“你们谁的手机?”滴溜朝着远去的我们喊。
六七个孩子一起回过头来,这个一摸,那个一摸,都说,不是我的。
“哈哈!老头,你诈我们!”领头的孩子喊。
唯有我面色难看,他看着我:“不会吧?”
当滴溜举起来那个半个巴掌大小的功能手机,我耸拉着头,由刚闯出地狱的心惊胆战间回到英雄赴死去的壮烈之色。
“好运哈!回去早点给你爸认错,我们就先走了!”他们这么说着,竟然真的先走了。
“上林家的娃吧?”他对着我说。
我不说话。
“去年你还给过我一斤榨菜呢,你忘了?”他倒兴奋得很。
我一怔,抬起头来。
“你是个能读书的,不要跟他们学的一样。给!”
他摊着瘦小干枯的手递给我。
我咽了咽口水接过。
这样勉强算熟了,后来打问起他腿为啥瘸了,他没有直接回答,只说自己四十岁的时候也是有老婆有娃的,不过都是花钱买来的,后来被查出来了,人家那边来接人,他没办法眼看着走,一路跟到派出所终究是不敢进去。
那次他偷偷拿腿追自行车,估计是用力猛落了病根。
还有一次是说他发现每月发他的八百块钱少了三百,去了一趟镇上,回来就这样了。
“我当了官,我给你治腿!”我咬着牙。
“你当了官,你给我发钱!”他咧着嘴。
后来我没有当成官,他自然也没有治好腿。
我到西安读书后,再也没见过他。
听说他住的那窑洞年久失修,发了霉,请人拿柱子撑住,突然有一天下暴雨两壁泥土砖块刷拉拉地往下掉,差点没把他砸死,这才住不成。
他又腿脚不好,土房也是他用唯一存的几千块钱请村里人和了黄泥夯上的。
去年快过冬的时候,上面有人来说为了环境污染,要完成国家'煤换气’的指标,不让他烧煤了。
人家来了四五个人,个个穿得西装革履,开辆面包车,看着他住的土房直皱眉,再掀开破门帘望着两壁贴着报纸黑糊糊的墙壁,把他叫出来坐着小板凳谈。
“滚滚滚!哪污染了?我都住了四十多年了,要污染也污染四十多年了。”
“你这老头咋没有一点思想觉悟呢?农村现在虽然空气还好,城市里早不行了;常言说唇亡齿寒,你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置整个国家不顾。”这光脑门的人说。
滴溜憋着嘴,不肯定也不否定。
“而且,不止烧煤不污染,更重要的是,改气后你自己不用动手烧炉子了。”他后面戴着个金丝眼镜插话说。
“真的?”滴溜两眼来了光:“我要这天然气,不要掏钱么?”
“当然,嗯,还是要掏钱的,不过比你买煤划算。”他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伸出手指:“你买煤400块2袋子够你烧一冬,天然气是1350,国家给你补60%,也就是你要掏540,贵不了多少。”
滴溜纠结了起来,和光脑门的人一对视,见对方眼神越来越不善,说:“我就再几年活头了,能不能叫我再烧几年?”
“不行!”对方斩钉截铁,指了指他手里的存折。
消息传回去,我们让滴溜同意给他煤改气了,镇上的人说。
孤寡老人也同意煤改气了,市里的人说。
老头们对于煤改气很欢喜呢,大都的人说。
终于是下雪了,村里的人互相串门子,一个个喜气洋洋,都说:“这天然气可真是好啊。”
滴溜守来了存折,却死撑着不让拉天然气。
大雪的那天,村里的人用着天然气,看着电视打着麻将。
滴溜却死蜷在炕上,穿着旧棉袄,盖着旧被子睡觉,一天只吃了一顿饭。
终于是冬深了。
冬至刚过,消雪的那一天,滴溜一瘸一拐地来到村长家,本来还咽着唾沫,眼看人家一点招呼他坐的意思都没有,只能长话短说要拉天然气。
“迟了!”村长一脸正色:“现在村里拉不了了,只能等明年了。”
边说着,边递给滴溜一根烟:“不是我说你,人家都拉的时候你不拉,现在拉完了你可想拉了。”
“我也想拉,可我明年还得活不是?”他听完村长这句话,刚到嘴边的烟取了下来。
他巴巴地快速吸完这支烟,垂头丧气地又一瘸一拐回去。
眼看着小寒、大寒、腊八,别人都过完年了,互相拜年了。
有人看了一眼街道,问:“怎么不见滴溜出来啊?”
“不知道,估计是回河南老家了。”
一个人问完,一个人答完,没人在意。
开春了,是阳历三月,农历二月。
这一次是彻底的万物复苏,太阳和煦的照耀在世界上,一寸一寸融化着冰雪,积雪化成水一滩滩湿了土地,草木开始一点点焕发新芽,连久违的麻雀一类的鸟类也开始飞回来和鸡鸭抢食。
孩子们守着这最后几天难得的假期,揣着压岁钱和糖果使劲蹦跳玩耍。
有一个孩子来到滴溜的土房前,大声叫:“滴溜!滴溜!出来,我给你糖吃!”
他连叫了好几遍,不见人应答,硬着头皮上去推门,冰冷的混着雪碴子的木门刺的他手指的疼。
但他还是鼓着勇气推开了木门。
接着便是一股难闻的好比臭鸡蛋的味道熏得他想吐又吐不出来。
他看着面皮黑红,翻着眼白,吐着舌头的老滴溜,吓得一跤跌倒在地,手里的糖果也跟着摔的'当’了一声。
“滴溜不动了!滴溜不动了!”他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滴溜周围的几个邻居嫌他尸臭难闻,为他打了棺木,第三天就给早早找了片荒地下葬了。
这件事波澜不惊,农民们继续送孩子读书、种地、浇水、施肥、收获,不知道过了几个月。
忽然有谁想起来,问:“滴溜是死了么?”
“许是死了吧。”有谁答着。
又过了几个月,又有人问:“怎么还不见滴溜?死了么?”
“许是死了吧。”有谁答着。
这年冬天没人再打棺木,没人再敢让孩子接近滴溜原来住着的地方,除了他那被推倒的土房,他的邻居又多了几分地,这村子一切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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