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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士,道士和中医

自有人类以来,即受疾病烦扰,为了去除病痛,各族先民几乎同样选择了泛神论信仰指导下的巫术治疗方式,也基本都采用了本地常见的动植物乃至矿物药材。殷墟甲骨中多有记录因疾病占卜祈福的内容,而大航海时代的探险家也记录了非洲和印第安部落的类似治病方式。

不同的是,中国后来“巫”与“医”逐渐分开,从“医”这个字的字源就可以看出,小篆中有以“巫”为底的“毉”字,但后来通用的是以“酉”为底的“醫”字。

最初的“医”是一些本来应该算是“方士”的人,事实上“方士”就是中医的祖师爷,汉之华佗,晋之葛洪,南北朝之陶弘景等皆是名医,也是“方士”。他们的主要追求目的其实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治病,治病只是顺带,专业只以治病为职业那要到后世了。

如果不是治病,他们到底追求什么呢?

葛洪《抱朴子》:“是故古之初为道者,莫不兼修医术,以救近祸焉。”《太霄经》曰:“盖修养真服饵诸方,故谓之方士,若医方亦其一端耳。即此云‘方士’者,医人之谓也。”——简单解释来说,道士一般会医术,因为要“救近祸”,就是要治病(所以中医不过是方士的一个支脉而已);有“近祸”就有“远祸”,而解决“远祸”才是“方士”的主要目标。

“远祸”就是死亡——

“方士”要真正解决的是死亡的问题,他们的目标就是长生不老,飞升宇宙,逍遥天地。

疾病病痛是身体的问题,死亡也是身体的问题,而疾病往往会导致人的死亡,疾病又是可以治疗的,那么很简单的推论就是,如果有办法解决了或者说治疗了某种导致死亡的问题,那么人就可以获得长生。这个推论完全没毛病。

那怎么解决呢?当然用“医”的手段——吃药:《神农本草经》《千金方》《本草纲目》等各种药书中或多或少记录了一些炼丹长生的方子和药物,都是“方士”们几千年来的实践汇集。秦汉流行的是一些矿物类为主的药物“五石散”(绿松石、赭石、紫水晶、雄黄、硫磺等有颜色的矿石等,并不完全相同,但基本都是各种金属化合物),据传世的方子来看,古人也意识到这种矿物石头粉是有毒的(重金属中毒)所以添加各种其他动植物药物以降低毒性。——也有说“五石散”是汉代名医张仲景发明以治疗瘟疫的。但总之吃“五石散”很快成了贵族中流行的东西,多有贵族帝王将相吃死掉。

这种玩意尤其兴盛在两晋南北朝时期,因为吃了后浑身燥热需要出去疾走以散发药性,所以给我们留下了“散步”这个词,其本意是为了散发药性而疾走。药物还有一个影响就是皮肤敏感,所以晋代名士不喜欢洗澡不喜欢穿新衣服,甚至有裸奔的还有大冬天只穿一件单衣的。而且重金属中毒会导致人发狂,可能也是魏晋南北朝狂士特别多的原因。

效果到底怎么样呢?唐代名医孙思邈(他也是“方士”或者说“道士”,尤其擅长看相预测人的未来)据说吃自己配制的“五石散”加上养生之法一直活到141岁(有说110岁的还有说160岁的,咱取个中间值),不过他死时嘱咐门人毁掉方子不要传世,不知是何原因,可能还是因为毒性太大吧,或者也可能是丹方需要根据个人体质加减改变,后人很难掌握。

后世为化解“五石散”的毒性,想了很多办法,丹炉煅烧是最常见的(有一定减小毒性的作用),这就是炼丹合药的由来。当然因为炼出来的丹十有八九会吃死人,所以后世炼丹的人并不普遍,普遍的还是吃一些能够延年益寿的药物,或者用这些药物配置的药方——比如当归、黄精、灵芝、人参之类的。为了延寿,天天喝苦汤子实在是难受,所以逐渐也就有了配着食物吃或者泡酒服用的做法。

为避免延误世人,就不转述具体的方子,有兴趣的可以找传世的药典,上面基本都有。如果想要要学习炼丹呢首先从道家丹鼎派集大成者魏伯阳《周易参同契》入手,此书后世注解者众,算是把阴阳五行理论拓展到人体的开创者,中医后来用阴阳五行描绘人体规律指导为人治病其理论渊源就在于此。当然,据说真正有效的丹方更多是个人私藏,代代相传,密不示人,这个就没有办法了。

如果我们在史书中钩沉一下,就可以找到很多神人大师,朝堂展袖,史书留迹,这些人传承千年而不绝,他们有一些是骗子,也有一些是很真诚的在研究这个学问——炼丹是一门专业的学问,其理论并不玄妙反而很简单(天人感应阴阳五行),但是具体的实践经验各有各路,专业术语和各类药物名称数量各家各不相同,各种器具的制作使用也很繁琐,长期的经验积累尤其很重要。(其实对比一下现代的化工也是如此,如果不懂其术语器具等就跟炼丹差不多)

这些热衷炼丹的“方士”源于诸子百家之一的“阴阳家”,秦代徐福就是阴阳家杰出代表,据说他在阴阳家组织中身居“云中君”职位,展示神迹颇得秦始皇信任,后携童男童女以求药名义踏洋远去,始皇之所以信任他就是因为对长生的渴求。自始皇开始,历代炼丹大师纷纷投身朝堂博取富贵,这里有一个很让人迷惑的不合常理的逻辑,您都有长生之术了,甚至有的还有成仙之道,您为什么还要凡间富贵?有种解释是说,要借龙气——长生不是所有人都有福享受的,要看机缘——想到古代炼丹的定量定性能力很差,有时候按照同样的搞法到底炼出什么来都无法确定,的确是要看机缘。

这些于朝堂之上的“方士”们,有的花样玩破了送了性命,比如李少翁,为汉武帝在夜间招来了已经去世的王夫人鬼魂,一时之间享有富贵荣华,但是后来伪造牛腹帛书被诛;他的师弟奕大宣称自己能用仙法解决黄河泛滥的问题,武帝甚至把公主嫁给了他,然而最后除了吹牛无能为力,也被诛杀。当然同样也有深获信任的,宣称自己已经活了两百岁的李少君,就靠为汉武帝炼丹谋求荣华富贵,最后病死,武帝一直怀疑他是尸解成仙。那个因为屠呦呦的青蒿素而出名的葛洪就坚信李少君是成仙了,把此事记录在《抱朴子》中。

葛洪是魏晋以来神仙道教最杰出的代表和集大成的理论家。他所撰的《抱朴子》一书,全面汇集自战国秦汉,特别是魏晋以来社会上流行的各种神仙方术,并从理论上论述了修道成仙的可能,提出了以服饵金丹大药为主,兼行其它道术修炼的修仙途径。整个修仙的基础就是他奠定的,如果只是因为“青蒿素”认识他就太遗憾了。他基本算是后世丹鼎派的祖师爷,并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神医。

他的隔代传人南北朝陶弘景,不仅是名医也非常擅长炼丹,据说他炼制的丹药梁武帝服用过后体轻如燕,非常受信任,地位高到被人称之为“山中宰相”,他一直居住茅山,成为道家茅山派的开创者。有趣的是,明明是“丹鼎派”传人的陶弘景后来成了“符箓派”的祖师爷,茅山也就成了“符箓派”祖廷。

炼丹的“方士”们,当然汉代后基本都叫做“道士”了,他们的实践有成功的(没有弄死客户并且成功的谋求到了富贵),有失败的(直接把客户弄死了或者把自己玩死了)。因为丹药的效果并不显著,并且风险太大,所以也慢慢受到了很多质疑,但是长生的诱惑实在太大,也就这么有怀疑有信任的继续发展下去了。

据史书中的一些记录,为求长生而重金属中毒甚至因此死掉的著名帝王有汉武帝晋哀帝唐太宗明世宗清世宗等,一世英名的唐太宗吃了所谓“长生丹”直接挂了;晋哀帝司马丕甚至只吃丹药不吃饭,结果二十五岁就死了;明世宗嘉靖皇帝甚至用未成年少女的经血炼丹,最后差点被不堪虐待的宫女给弄死,史书中的某些细节明显可以发现他在生命后期有明显重金属中毒导致的精神问题;清世宗雍正死得不明不白,据估计也和吃丹药有关,死于吕四娘什么的那纯粹是传说了。

唐以后方士更是如过江之鲫,但是大部分擅长的都是命理之学,就是算命推测占卜等,各种具有奇术的奇人不知什么原因在宋以后逐渐边缘化,神奇的故事传说越来越少;可能是丹药的探索结果往往很惨烈而且成本高昂,所以出现了“内丹派”,这里就不详细解释,望文生义即可,“内丹派”基本是后世的主流,他们非常看不起同为“丹鼎派”中的炼丹者,一般视之为骗子,但是“内丹派”修行要求太高,强调资质,所以宋元明清也多有皇帝延请方士炼丹合药,但是终究炼丹“道士”渐渐边缘化了。明清小说中常常有记录以炼丹为名诈骗的情节,可见其社会观感。“内丹派”发展到后世甚至出现了“内家功”,也是中国古代健身武功的主流。我们武侠小说中“内功”“真气”的概念也出于此。多有记录修炼有成从而长寿长生的,比如张三丰有说其活了120岁,又说他成仙而去了。

这些关于长生的探索,出现了很多理论性的东西;奠定了我国古代人体认识的基础;而大部分认真探索长生之道的“方士”们,在治病救人上面常常都有一手,也就促进了中国传统医学的发展。事实上,纯粹中医从业者们,很难说是什么时候和“方士”“道士”分开的,毕竟基本理论基础完全一致,都是基于天人感应阴阳五行、藏象系统、穴位经脉、气血精津液神等认知基础上,其基本术语几乎完全一致,只是在具体的探索方向和终极目标上稍微有一些区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纯粹的中医从业者更像是放弃了追寻最高目标仅止于谋生的一些投降派。直到今天,还有所谓“道医”高于“普医”的说法。更是因为如此,大部分真诚的中医传统派对现代中医学院的培养模式和现代医院的中医医生是非常鄙夷的。

中国人任何东西都讲究一个“道”字,“道”的字源是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寻找方向,其含义就是指方向,或者说终极目标。每个学派的终极目标都不太一致,这个“道”也就不太一样,儒法道墨的“道”不是一回事,而“道家”“道教”的“道”也不是一回事。

但是无论如何,没有“道”或者不追求“道”肯定是不行的。我觉得现代中医就已经失去了这个“道”,他们既没有完全坚持几千年的理论探索,也没有完全坚持现代的科学理念,只关注古代医师的一些实践性经验总结,属于舍本逐末,嘲弄者众,拥护者常常又感到别扭。

真诚希望,现代中医不要止于治病这个基本层面,从中医的传承上讲我们的眼光应该看得更加长远,如果我们坚守历代“方士”“道士”“道医”“医师”所坚持的“道”——跟随前人的脚步继续去探索长生的奥秘,当我们破解了生命的奥秘和本质,区区病毒又算什么呢。

会有那么一天吗?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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