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书《前赤壁赋》

　　苏轼的《前赤壁赋》是文学名篇，读之似有胸涵宇宙，缥缈出尘之气。不晓得别人是如何看待苏轼本人所抄写的这幅书法作品，很奇怪的是，我每次欣赏图片，脑海中显现的却不是神仙隐逸之相，书卷闲适之气，反而是满目彝鼎，庙堂正气。我观此作，与东坡先生平常的书写状态很不一样。东坡先生书信多率性随意，常作欹仄偏锋。而此书却以楷体中锋书写，笔画无飘动飞舞之状，气息典雅沉凝，古拙厚实，如端居高士，如社稷梁柱。虽为楷体，点画间却有行书笔意，结字也不是规范化的方形，而是随形变化，字的大小也随笔画多少而自在收放，无框架之约束，是以虽端正凝重却无呆滞板结之弊，通篇文字状如奇峰怪石，青铜礼器，使人观之肃然起敬！

赤壁赋　北宋.元丰六年　苏轼　绢本　24.57×251cm　台北故宫博物院

　　原作有残损，起首五行之后有蝇头小楷“右系文待诏补三十六字”，可见这五行为文徵明补写。我是第一次见到文徵明写这种苏体书风，不知他是否还有类似风格的作品。

　　文章写于元丰五年（1082），苏轼47岁。是遭逢乌台诗案（元丰二年）之后，谪居黄州期间所写。此时苏轼情状极为凄凉，先后居住在公家安排的寺庙或驿舍里，一边“追思所犯”，一边因用度紧张，“痛自节省”。

　　其后，他的追随者马梦得（字正卿）为他求得黄州东坡数十亩荒地（黄州太守徐大受也是苏轼的粉丝），苏轼得以象农夫一样亲自耕作，自号“东坡居士”。

　　“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予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自愍其勤。庶几来岁之入，忽忘其劳焉！”

　　——《东坡八首》序

　　政治迫害和衣食无凭的流放生活让苏轼心如死灰，写下了著名的《黄州寒食诗》。

黄州寒食诗　北宋.元丰五年　苏轼　台北故宫博物院

　　如此凄凉困顿的情形下，苏轼却仍在苦中作乐，逢人必夸寄居之地的风光美景。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书临皋亭》

　　由此看来，《前赤壁赋》中所表现的俯仰天地，物我无尽的胸襟乃是他的本性，并不是一时之念了。

　　苏轼于此期间时常闭门谢客，也时常与友人到野外出游，因此闹出许多谣言，时而说他出逃了，时而说他去世了。这些谣言吓到了对他有监管之责的太守，还有苏轼的朋友们，甚至常常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皇帝听到苏轼去世的谣言时正要吃饭，一时口味全无，叹了口气说：“难得再有此等人才。” 于是离桌而去。（——林语堂《苏东坡传》）

　　这期间的野游让苏轼写出了《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等名篇。

　　人们从《前赤壁赋》中看到了苏轼乐观旷达的一面，纵观他这一阶段的众多作品，此文也许隐藏着避世登仙之意。感叹宇宙无穷，期望永远驻足于清风明月之中，忘却人间烦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也许是他此时的真实愿望。

　　本帖所赏的这幅《前赤壁赋》乃是苏轼写作此游记的次年（元丰六年），应傅尧俞的请求，将自己的近作抄送给他阅读。文末有一段话特别引人深思：

　　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出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己。钦之有使至，求近文，遂亲书以寄。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又有后《赤壁赋》，笔倦未能写，当俟后信。轼白。

　　可见苏轼此时如惊弓之鸟，不敢以文字示人，生怕被人罗织罪名，再来一次乌台诗案。但是他却敢将此文抄送给傅尧俞，可见对他有多么信任。感谢傅尧俞如约深藏，让我们于千年之后欣赏到这样一幅精彩的书法作品！

　　傅尧俞（1024-1091），原名胜二，字钦之，郸州须城（今山东东平）人，徙居孟州济源（今属河南）。未及二十岁即举进士，由县官渐至右司谏。因反对新法被贬，一度削职为民。宋哲宗时官拜给事中御史中丞、吏部尚书兼侍讲等。元祐四年至六年，官拜中书侍郎。为官三十载，为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重臣。司马光赞之：“清、直、勇三德，人所难兼，吾于钦之见焉。”

　　——百度百科

蒸燠帖　北宋　傅尧俞　纸本　23.6×17.3厘米

　　也是在这一年（元丰六年），朝云为苏轼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遁儿。在三朝洗礼时，苏轼写了一首《洗儿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此诗意境与《前赤壁赋》迥异，可见冤案之后，苏轼对仕途人生的态度终究不可能真正的旷达乐观。复杂的心态，于此诗中可见一斑。

　　有人说这个“遁”字出自《易经》第三十七卦，有消遁、归隐的意思，这一卦的爻辞中说：“嘉遁，贞吉”，“好遁，君子吉”。可惜遁儿未能如愿成年，于次年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