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 父 们

吴立梅

说起姑父，后面还带了个“们”字，是因为祖母育有五男四女，祖母难产去世后，继祖母又育有一子一女，于是便有了五位姑姑，姑父也就有了“们”。

从前取名可不像现在讲究，按时令取名是一种时尚，姑姑们的名字依次为春琴、冬琴、秋琴、夏琴。还好，这四人生于不同季节，若有几人生于同一季节，不知该如何取名。四个季节取完了，最小的姑姑于是取名小琴。这五位姑姑，只大姑母比我父亲年长，按东阳习俗，其余四位姑姑应称“阿孃”。

大姑父施祥和，牛贝垅人，颇通文墨。曾见写给我父的信函，以毛笔直行书写，结体遒劲，文理可观。在文盲充斥的年代，可以称得上文化人了。其谈吐见识也甚得村人及连襟们钦服。东阳五匠遍地，他从事的是五匠中的老大——石匠。有文化有见识之人，其技艺自是高人一筹。我家的石磨就是他的作品，碾磨粮食豆腐等量多质高。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粮食的机械加工尚未普及，那石磨便成了碾米麦玉米之类的重要工具，冬闲时，十天半个月不得空。石狮桥重建的时候，他正值壮年，据说北半座桥梁是他主持修造的。解放后，他在江西省交通厅公路局材料处工作，大小也是个头头，卒年六十。而大姑母于1961年因血吸虫病撒手人寰，可以想见大姑父晚年心境之凄凉。遗两子。

二姑父何小乌，本村人。木工技艺臻于一流，一般木工视为畏途的六角冰梅拼花门窗等，均能应付裕如。其人沉默寡言，《论语》中“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用在他身上至为允当。卒于1966年，卒年六十。二姑母2007年夏去世，享寿九十一，她是兄弟姐妹中最高寿者，也是最后离世的。他们有四子三女，人丁兴旺。

三姑父沈文川，四姑父沈文立，沈坎头人，系同胞兄弟。同胞姐妹嫁给同胞兄弟，兄弟而为连襟，姐妹又属妯娌，依理应当同气连枝，亲密无间。但由于性格差异，往往小事成隙，遂致兄弟参商，姐妹反目。相当长一段时间虽比邻而居却互不来往。直至双方渐入老境才逐渐和好。但胸中之芥蒂毕竟年深月久，难以融洽如一了。

三姑父当家早，十二岁时其母早卒即撑起一家，犁耖耕耙，无一不能且无一不精。为人精明干练，雷厉风行，因此亲朋对他颇存几分畏惧。其人相貌英武，剑眉入鬓，目光炯炯，直欲透人肺腑。为操刀屠者，干活极干脆利落，曾有十五分钟宰讫一头猪，半天杀十一头猪的纪录，同行对其敬畏交加。祖父于诸婿中对他特别看重，每有大事必与之商议。惜乎识字不多，但好读书，喜谈古人事。酒量甚豪，千杯不醉，能言善辩，酒席上常横扫千军。烟瘾也甚大，一日两包常不敷其欲。性刚多折，力巨体亏，欲多伤身，晚年罹肺结核之症，1974年病故，卒年六十。其人也，惜乎埋没于草莽乡野之中，若得其时，文乃海瑞包拯之流亚，武乃关羽岳飞之匹类。三姑母则于1985年病逝，享年六十七。遗一子一女。

四姑父读书时间长达十二年，依现在学制看，应当是高中毕业或大一水平了。其书法颇为可观，沉稳厚重，颇有馆阁体余韵。毕竟书中浸淫多年，谈吐文雅。然而1964年四姑母因癌症去世，年仅四十；1971年，其长子沈为贤在安徽巢湖部队中因车祸殉职。幼年失恃，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人生三大不幸均备历之。虽备尝不幸，但生性豁达，晚年与幼子一起生活，优游卒岁，享年七十九。

小姑母比我大了十八岁，祖父及继祖母均于1948年去世，她在我父母的庇荫下成人。由于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父母娇宠自是不免，因此做事率性而为。其出嫁恰逢“大跃进”热火朝天之时。那小姑父我也见过多次，敦厚诚朴之人。但过了二三年，夫妻龃龉，遂致仳离。小姑母后来远嫁开化，改革开放之初病故，卒年四十六。遗一子。

岁月如流，三十年间，姑父们先后谢世，音容杳然。然幼时连襟郎舅们依次相聚于各家，大人们围坐叙谈，小孩子们追逐嬉戏的景象历历如在眼前。姑父们都是平常人，都是典型的百姓，但他们的人生也都有不平凡之处。细细忖之，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基础，难道不正是这些平凡和不平凡构成的吗？权以此文表达对姑父们的怀念。

                           2003.1.29撰     2008.11.8改动

                       原载《东阳文学》创刊号（ 2007年第1期）

            收入拙著《夏山文丛》及《那乡 那土 那人——故乡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