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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特劳斯讲修昔底德

编者按:此讲稿系1962年施特劳斯开设的修昔底德《伯罗奔半岛战争志》研读课的第一讲,由李世祥博士根据芝加哥大学网站刊布的上课录音记录稿迻译。感谢译者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网络首发,以此纪念列奥· 施特劳斯诞辰121周年。





纪念施特劳斯诞辰121周年

(1899-2020)


通过比较修昔底德的纪事与政治哲学作品,作为我们研究修昔底德的开始,如柏拉图的《王制》、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我们对这些作品已经比较熟悉。政治哲学处理的主要问题是最佳政治秩序、最佳政制,一种可能但不实际的制度安排。这一定位造成的后果是,政治生活被低估。从最佳政制的角度来看,这种生活证明是低下的。在柏拉图的《高尔吉亚》中,苏格拉底对……做出的评判,最著名的雅典政治家,如地米斯托克利,都不够格。他们都不值得重视。当提出最佳政制问题时,政治伟大的整个领域都变得黯淡(可能只有立法者和建国者例外),只留下相当模糊的角色。
另一方面,修昔底德认为政治生活有着自己的光芒。修昔底德没有超越政治生活;他严肃对待政治生活,实际的城邦。他只处理实际的城邦。他的叙述并不像描写最佳城邦那样和谐。只要读过《法义》、《王制》或《政治学》第七卷或第八卷,你都会找到一个极其和谐的城邦,最佳城邦,没有崎岖,没有不和,完全不同于修昔底德的叙述。用现代词汇来表达:在修昔底德作品中,没有任何“意识形态”。它是真正的“权力政治”,实际政治,现实主义
所有这一切都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当然,你们都已经预见到――修昔底德不是哲人,而是史学家。但是,什么是史学家?我们可以首先学习亚里士多德的看法。在《诗学》中,亚里士多德对诗人与史学家做了如下区分:史学家叙述已经发生的事情;诗人讲述可能发生的事情。因此,诗要比历史更哲学、更严肃,因为诗更具普遍性;历史讲述具体特殊事件。这就是亚里士多德的想法。当修昔底德谈论伯利克勒斯时,他指的是伯利克勒斯个人曾经所是。但如果索福克勒斯表现安提戈涅,指的是一个人,安提戈涅一类的女性;任何偶然的角色都互不相关。亚里士多德暗示,诗位于哲学与史学之间。哲学和史学是相反的两极。史学完全是非哲学的。学描述的是个体,人类,或个体的集合,而哲学应对的是作为类型的类型(species)。诗处于中间;诗以个体的方式处理类型。哲学对战争也做这样的处理;修昔底德记叙的是公元前431年至404年的伯罗奔半岛战争。

修昔底德雕塑

修昔底德偶尔会暗示,他是这个意义上的史学家,正如亚里士多德的定义,一位“编年史家”。如果阅读卷一第97节,你会发现修昔底德提到这样一位编年史家,介绍得并不详细,名为Hellanicus,他在那段时期并不是好的编年史家。修昔底德说对这段时期略过,我来做一下补充,至少是对这段时期。换句话说,就这个意义上讲,修昔底德似乎是新的编年史家。即便在这一背景下,修昔底德表明其意图不同,他的意图要比编年史家更广阔。最重要的是,修昔底德在这里说的话完全不同于其全面阐述主张的开篇。在全书的第一部分,修昔底德完全排除了他是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史学家的看法。不管怎样,如果是史学家,修昔底德当然是不同寻常的史学家。

我们的世纪有这样的看法,修昔底德既是史学家,又是诗人或艺术家或悲剧家,诸如此类。这是试图解释修昔底德作为史学家不同寻常的要素。这一提议一直受到另一种提议的反对,即修昔底德的艺术只不过是他作为史学家的优秀之处。普通的史学家可能只挑选对战争进程重要的事件,决定性的战役、条约、谈判,只对战争进程或结果重要的事情。作为不同寻常的史学家,优秀的史学家,修昔底德挑选的事件根本没有影响到战争进程,琐碎的事件,但这些事件折射出整个战争,尽管没有影响到整个战争。换句话说,这些事件可能对战争进程不重要,但对于理解这场战争或其他战争重要。

与普通的史学家截然相反,修昔底德拥有的才智是看到事件的戏剧性并有实力把这一戏剧性表现出来。例如,他创作了著名的伯利克勒斯葬礼演说,紧接着这场演说的是瘟疫。就是如此。伯利克勒斯发表著名的演讲,歌颂雅典的伟大,瘟疫随之而来。但修昔底德能够看到这是……多么有意义,讲述并加以呈现。在卷五结尾,雅典人与弥洛斯人的辩论令人震惊,雅典人完全是残暴、背信弃义,然后是西西里远征,雅典人按照这样的原则行事,造成了最大的灾难。修昔底德完全像悲剧诗人一样,看到并呈现出单个事件也只有在单个事件中的普遍性。其作为史学家无与伦比的才质是,他像完美的悲剧家那样让悲剧讲述自己的故事。但与悲剧不同,修昔底德的悲剧不过是事件本身,被充分感知和有力呈现的事件。


修昔底德让霍布斯想起的不是诗。不幸的是,霍布斯译本的引言没有在你们的版本中重印。[1]摩洛斯沃斯(William Molesworth)爵士编辑的霍布斯英语作品第8卷收录了霍布斯的引言。引言大约有25至30页,很快就能读完。正如我所说,修昔底德并未让霍布斯想起诗歌。这能够理解;修昔底德当然不希望或想要成为诗人。修昔底德表明,诗人是使事物更大更高尚的人,至少希腊诗人如此,修昔底德渴望严格按事物本来面目予以呈现。修昔底德让霍布斯想起的不是诗,而是哲学,尤其是道德哲学或政治哲学。霍布斯说,与歌曲不同,历史的范畴(scope)是“通过写出真理提供教益”。我再引用霍布斯的两句话。

离题进行教导或其他诸如此类的公开说教,这是哲人的事情,修昔底德从未使用过;他只是把善恶的方式和事件清晰展现在人们眼前,记述本身对读者施以隐微地教导,这比说教效果更好。


我们注意哲人通过说教提供教诲。这是老派的观点,但在阅读亚里士多德关于如何建立一个民主政制及这种或那种民主的巨著时,你会意识到这一点;亚里士多德给予我们的是说教,而非历史。

道德哲人以某种方式做同样的事情。这在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中并不像在塞涅卡或西寒罗的作品中那么明显。塞涅卡写过一本关于愤怒的书,给人开出处方,如何对待易怒。(霍布斯展示过明智和不明智的行为,以及各自造成的后果。如果把这些行为展现在眼前,就要比一本书单纯的说教令人信服得多。)霍布斯还注意到,修昔底德没有提升关于人与政治的演说辞的地位。换句话说,修昔底德通过叙述提供有关人与政治的教诲。但叙述……比伯罗奔半岛战争的故事告诉我们更多;它(修昔底德的作品,译注)从一般意义介绍人与政治,但只通过叙述。霍布斯说,修昔底德是有史以来最具政治性的史学家。进一步说,修昔底德通过叙述而不是说教进行教诲的方式要比哲人的方式更具政治性,更有政治效果。引用霍布斯的另一句话是:

马尔克利努斯(Marcellinus)说,普通人可能不理解他。这并非不可能:智者就应如此写作(文字人人都认识),但只有智慧的人才能够称赞他。


尽管旧的霍布斯式的历史与现时代的观点差异很大,这些看法似乎就一点达成一致,即修昔底德的叙述本身确实对读者进行隐微的教诲――叙述,而不是修昔底德。

(现在必须插入一些限定说明)因为你们将知道,修昔底德在作品中插入了人物的演说辞。此类演说辞占全书近五分之一的篇幅。这些当然是人物的演说辞,而不是修昔底德的演说辞,他们都有相同的非修昔底德式的特点。我是否可以这样说,对他们行动的记叙也是如此。某种意义上说,修昔底德全然沉默。修昔底德说过许多次,什么样的人被称为明智,但他没有说自己是否明智。你们必须自己查证这一点。修昔底德似乎宁愿将关于原则、判断或偏爱的言论交由笔下的人物。修昔底德引用的段落,在各种节日场合使用的段落,都不是修昔底德的言论,而是其人物的言论。

例如,是伯利克勒斯而非修昔底德提出了对雅典民主最著名的赞扬。在对这部作品最声名狼藉部分的不同解读中,这种沉默的后果体现得最为明显。这一最为声名狼藉的部分就是雅典使节与弥洛斯岛官方之间的对话。雅典人陈述的立场以最无耻的形式展现出纯粹的强权政治。修昔底德没有对这一对话做出判断,人们会发现他在这里赞同雅典人的立场。其记叙鲜明的政治军事特点会让人们确认这种印象,即唯一重要的东西是权力。但所有有眼力的读者都看出在修昔底德作品中有超越强权政治的东西,人们可以称之为…(G)…。但是,如果我们想努力查明强权政治与对强权政治的超越如何彼此联系在一起,修昔底德并没有给出答案。他保持沉默。

当从修昔底德留下的印象中摆脱出来后,人们会感到惊讶,修昔底德确实含蓄地以自己的口吻做出了那么多那么重要的论断。我们来讨论一下一段最为广阔的论述。这出现在卷八第24节。与前面几卷相比,卷八的此类论述要多出很多。他说,开俄斯人同斯巴达人一样,是我所知道的能同时保持快乐、繁荣和节制的民族。这暗示,雅典人缺乏节制。这只是通过暗示说出来;雅典人也有繁荣的表相,但从未把繁荣、幸福和节制结合在一起。这不只是与弥洛斯人对话的雅典人(已经非常腐败堕落的人群),还有伯利克勒斯本人的工作。实际上,在对伯利克勒斯的赞扬中,修昔底德一个字也没有提到伯利克勒斯是以节制而闻名的人。更为奇怪的是,修昔底德笔下的伯利克勒斯从没有使用过节制一词,或不太常用的,尽管在修昔底德的作品中他发表了三次演讲。

伯利克勒斯雕塑

但是,伯利克勒斯不节制的继任者克勒翁,弥洛斯的雅典使节(并不称赞节制),模糊了这一最具启发性的沉默。这……显著表明,人并不总是称赞应该称赞的东西,换句话说,那些演说辞具有欺骗性。关于修昔底德的品味或偏爱,(这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繁荣与节制合而为一。这是从雅典特别是从伯利克勒斯身上提炼出的道理。这似乎相当奇怪……。一些明显不节制的人,伯利克勒斯的继任者,没有使用这个词,这就有某种模糊性。我说一条我认为绝对有约束力的规则,据我所知,这条规则是没有得到关注,或者说足够的关注:不要将其笔下人物而不是修昔底德本人陈述的观点或偏见归到修昔底德头上。这一点很明显;某位伟大或看上去伟大的人所说的话可能具有令人惊讶的说服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修昔底德本人也持这种观点。要明智且审慎地使用修昔底德笔下人物的言论。首先,如果笔下某个人物表达一个宽泛的观点,我们只是知道修昔底德了解那种观点。

在特定的上下文中,这会变得重要。如果修昔底德简明地表达某种观点,没有展开,经过思考我们会看出某些暗示。我们要想知道修昔底德是否赞同这些暗示,就要看这些暗示是否是出之其笔下人物之口。举个例子,在开篇,修昔底德说,当战争爆发时,雅典人和伯罗奔半岛人都处于巅峰状态。我们现在有理由思考,修昔底德是否有可能认为战争本身将会是他们衰落的开始。巅峰,已经无法走得更高。在动物和人类生长的过程中,也有一个顶点,顶峰,用希腊文说acme,然后接下来只有衰落。修昔底德在引言结尾的表述确认了这种疑虑。修昔底德谈到伯罗奔半岛战争如何成为最具毁灭性的希腊战争,人、土地、火焰、水和空气共同带来希腊的苦难。如果在修昔底德看来,这是最具毁灭性的希腊战争,我们能够假设,战争过后,就实力而言,希腊不再是战争初期的状态。涉及的一个准则不是修昔底德所说,而是出自伯利克勒斯之口。他是这样说的:“所有事物都将自然而然地衰败。”修昔底德没有说这句话;这是伯利克勒斯说的。但我认为,我们有理由说,伯利克勒斯的这句话是修昔底德在作品从始至终以自己名义所说的话的背景。

引言卷一第1至23节的一个故事证实了这一点。这个部分通常被称为考古学,这个名字的意义不是挖掘,而是解释波斯战争前的远古时代,波斯战争刚刚开始以前的事情。修昔底德是在特定背景下进行叙述,谈到人在战争期间可能做出的一些判断,当时雅典在提洛岛进行宗教净化,所有的坟墓都被迁走。几页之后,谈到其他城邦的毁灭时,修昔底德提出城邦的毁灭在多大程度让人了解这个城邦的权力。他说,如果斯巴达变成废墟,雅典变成废墟,斯巴达要比看上去更衰弱,而雅典要比看上去强大得多。这在上下文中绝对合理、清楚,但还有更多的含义。站在提洛岛野蛮人古坟前,修昔底德能够看到自身,宛如几百年后,别人在雅典和斯巴达毁灭后站在他们的废墟前。我们必须始终牢记这一视角,万物易逝,即便是最高最伟大的成就。我认为,这使修昔底德与其他几位史学家有着实质性的差别。

修昔底德打破沉默的方式既有其以自己名义做出的判断,也有人物的演说辞。但这是更难以发现的秘密。对这一准则的表述更多出现在人物演说辞中,而非修昔底德本人之口。这意味着,人物提出问题,修昔底德以一种与其笔下人物完全不同的方式做了回答,不过我们要确信这些人物将其看作问题。在著名的21节中,谈其处理行动和演说辞的方式时,修昔底德在其中一方面而非两方面使用了这样的措辞,“在我看来似乎是”。在解释行动时,没有“在我看来似乎是”,而“在我看来似乎是”的确影响了演说辞。以何种方式?我们必须非常小心。演说辞是修昔底德写的,这一清二楚。但这些演说辞意在表述实际发言者在当时的场合所做的清楚有效的言论。因此,我们能够确信,伯利克勒斯发表葬礼演说称赞雅典,从实质上包含了我们在修昔底德作品读到内容。

伯利克勒斯在公民大会上演讲

与修昔底德自己的言论、历史相比,作为演说辞的言论有什么特性?没有“演说辞”旨在提示事实真相。修昔底德的言论没有其他目的,除了提示伯罗奔半岛战争的真相及其蕴涵。演说辞是要劝告或劝阻(dehort),指责或辩护,称赞或批评。所有演说辞都有特定的政治目的,演说辞的两个定义都部分体现了这一特点:A)特定场合:伯利克勒斯的葬礼演说是为了鼓励雅典人把战争进行下去,因为伯利克勒斯从雅典人的视角,也可能是从雅典某个党派的视角看待战争。

修昔底德的言论没有特定的政治目的,其意图当然是中立的。当笔下人物的演说辞要么称赞要么指责时,修昔底德的言论持保留态度。在言辞和行动的对比这一背景下,修昔底德就如何处理言辞和行动发表了主题声明。我们来看一下,先从21节开始。

但是,根据我引用的证据,假定早期事件以我谈到的那种方式发生,没有人会犯错:不要相信过去更有可能是诗人歌唱的那样,因为诗人以夸张来粉饰;编年史家编撰更多的是为了吸引听众而不是真相;他们的版本无法检验,随着时间流逝,大部分过去作为传说取得成功,但丧失了可信性。他们会认为我根据最清楚的证据得出的发现就古代做了充分说明。这场战争(尽管人们打仗时总是把当前的战争看作最重要战争,但是一旦战争结束,他们就对古老的战争印象更为深刻)将引人注目,因为对任何根据事实本身对其进行考察的人来说,这场战争要比其他战争伟大。(1.21)


从行动中,他们将根据行动做出判断。为什么霍布斯说行动?言辞必须从行动的角度进行判断。在对比可靠的行动和不可靠的言辞的背景下,诗人和其他讲故事者的言辞,修昔底德探讨了自己的言辞和行动,即在其作品中记录下的言辞和行动。

这些事件涉及到不同参与者在实际冲突之前和期间所说的话,有些演说我亲耳听到,有些在其他地方发表的演说通过资料提供者获得,演说的确切词语很难记得。我的办法是:我认为特定场合需要人们说什么话,就相应地予以表述,(施特劳斯:“在我看来”。在修昔底德看来影响到他撰写演说辞的方式)同时尽可能忠实于实际演说的大意。但是,关于战争的行动,我认为我的责任在于既不能把偶然听到的见闻都写下来,也不能写我自己认为真实的事情,(施特劳斯:认为真实,不,在我看来。在行动方面,“在他看来”被排除。在言辞方面,插入了在他看来真实的东西。我们必须看到是什么东西。)而是对我自己的亲身见闻和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消息进行检验,以最大的可能性确保各个事件的准确度。查明事实需要做出巨大的努力,因为目击者不会原原本本地详细说明事件,而是根据个人的立场或记忆力做介绍。

避免有立场倾向的叙事,结果会使故事可能不那么动听。(施特劳斯:可能不那么动听,注意可能一词。修昔底德没有排除历史动听的可能性,但可能不那么动听。这取决于有何种目的。)但是,对于想了解过去事件和未来事件真相的人,(根据人性)那些事件将会以类似的或可比较的方式再次发生,他们会判定这些记叙有用益,这将足矣。本书的撰写不是为一时获奖而作,而是要成为垂诸久远的财富。


后面遇到合适的上下文时,我们将再分析这些表达式(formulation)。言辞并不总是说教,有时甚至意味着欺骗。必须通过行动评判言辞。通过言辞确实能够部分地甚至决定性地接近行动。如果没有人告诉你,我们如何知道西西里的战役。如果言辞真能提示行动,言辞也能使行动变得模糊不清。我们绝不忘记,言辞从根本上具有模糊性。通过沉默,言辞要比所记录的行动提示出修昔底德自己更真实的想法。一方面是行动,另一方面是言辞,谈到这些时通过有意识地使用“在我看来”,修昔底德表明了这一点。

当发言者发表演说时,言辞不会表达出发言者头脑中没有或不会有的观点,大部分演说辞表达出了修昔底德本人的观点。演说辞的措辞当然源自修昔底德。我举个例子,紧接着引言的是作品的前两个演说辞,科基拉人和科林斯人在雅典发表的演说。科基拉人(顺便说一下,他们相当不老实)演说辞的第一个词,用英语字面翻译就是形容词“正义的”。英语翻译无法恰当地把原意表达出来。在科林斯人的演说辞中,第一个词是形容词“必要的”。这显然是修昔底德的演说辞,而不是科基拉人和科林斯人的演说辞。这有什么含义?这是演说辞本身没有传达出的蕴涵,得到灵感的修昔底德把两者放在一起,正义或正当与必然性之间的关系、差异、紧张和反抗。修昔底德从未说这是其历史或任何政治史的主题。他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如果阅读开篇(你会看到查证原初是多么必要),开头的这两个词表达出的思想,正当与必然性的紧张,是修昔底德的思想,而不是发言者的思想。这一思想以最有力的方式提醒人们关于正义隐秘的困难,阐明之前和之后的所有事情。

修昔底德处理每个主题时都有所保留。他从未生硬地插入自己的判断。有一个著名案例,修昔底德担任过一段时间的雅典将军,其将军生涯并不成功。不必说,修昔底德没有像许多将军那样撰写申辩书或者说错在自己的同事而不是自己。没有一个词为自己辩护。如果有人下很大心血研究这些问题,充分了解地形学及所有这些事情,他会得出结论说修昔底德确实为自己作为将军的工作和活动做无罪辩护。但其撰写的方式使得只有极少数能够读懂,只有他的将军同行能够读懂。因此,修昔底德没有迫切渴望掩饰自己的错误。他原原本本地展现战争。

总体来说,我们能够像战争的亲历者一样观看战争,对战役详细的描述使人能看到叙拉古战役内发生的事情。战役进行到这一节点;对后面所发生事情的提示不应削弱你的兴趣或移情至当时的形势。修昔底德实际上跟随着战争;但战争是,正如修昔底德所说,粗暴的老师。但我要说的是,战争不仅对其他人是粗暴的老师,对修昔底德本人来说尤其如此。战争不仅是暴力的老师,还是关于暴力的老师,关于真相的老师,而暴力是真相的一部分。

修昔底德对于战争及其传递的讯息不是毫无准备。他在开篇处说,当战争爆发时他预计到这会是非常大、非常值得纪念的一场战争。但预计与切身感受还有区别,只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当然是)切身感受到这是最大最具毁灭性的战争。修昔底德对于战争及其教训不是毫无防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学到的教训不多、不重要。通过呈现战争,只呈现战争,修昔底德禁不住展现出自己最高等教育的进程(他在战前并不知道的事情)。通过展现经受最先进教育过程的自我,修昔底德展现出自己的最高状态,即雅典人修昔底德。

修昔底德没有谈及所处时代(伯利克勒斯时代的荣耀)雅典的智识(intellectual)生活和艺术生活。当翻阅内容全面的政治史时,你会发现肯定会有一章介绍当时的知识生活,小说家及其他内容,这些书一般低于真实的政治叙述水平,因为这些事情无法得到叙述。你能叙述外部的影响;你无法呈现人们的知识生活和精神生活。以伯利克勒斯时代智识可能达到的最高水平来撰写自己的作品,修昔底德做得要好得多。如果阅读修昔底德的作品,你会看到伯利克勒斯时代及其智识上的辉煌;你们不必就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和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发表一些粗浅的评论。那太过遥远。修昔底德没有任何虚荣心地展现自己。修昔底德需要这样做以呈现战争;修昔底德必须表明战争对他的教导。

有些困难我没有谈到,但会不时出现,因为我们假定修昔底德是一名史学家。我认为做这种假设要审慎。我们必须回到传统上对历史与哲学的区分。这种区分来自于亚里士多德。我们不知道在修昔底德头脑里是否有这种区分。使用一个没有偏见的词如“智慧”或(sophron)要好得多。修昔底德叙述伯罗奔半岛战争不纯粹是因为他有机会亲眼看到这场特定的战争,也不是因为他碰巧生活在那个时代,而是因为(这一点从开篇就很清楚)伯罗奔半岛战争是值得纪念的战争。为什么?它首先是最值得纪念的希腊战争。通过将伯罗奔半岛战争与另外两场战争进行比较,修昔底德在引言表明了这一点,这两场战争即特洛伊战争和波斯战争在伟大程度和悲惨程度上与伯罗奔半岛战争具有可比性。与特洛伊战争进行对比的理由很简单,荷马赞美了这场战争,修昔底德不得不面对。修昔底德记叙了最值得纪念的希腊战争,这场战争最终把大陆和岛屿上的所有希腊人都席卷进来,甚至影响到,(修昔底德刻意有些夸张地说),人类最大的一部分。中国人和印度人听到这话会相当惊讶,但我认为修昔底德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对他来说,伯罗奔半岛战争不仅是最值得纪念的希腊战争,而且是第一场普遍性的战争(universal war)。

在长长的引言“考古”中,修昔底德证明这一论断。修昔底德这样说:最著名的希腊战争和最著名的普遍战争,是特洛伊战争,但这是诗歌的力量。修昔底德确信,特洛伊战争的声誉没有事实根据,波斯战争的声誉也是如此。修昔底德提及的原则就是古人的虚弱,古人的虚弱。在古时(波斯战争以前的古代时光),你们有没有年代的概念?我听说,这个国家年轻一代不再学习年代。修昔底德写作时大约是波斯战争结束后50年。古人的虚弱:古人没有实力,尤其是海军力量。没有海军,没有贸易。修昔底德然后描述,随着时光推移力量的缓慢崛起,这种崛起创造出了雅典人在伯罗奔半岛战争开始时的实力和财富。那就是巅峰时期:前431年。

实力和财富的增长源于最初的虚弱和贫困,但也源于最初的、普遍的野蛮状态,野蛮人、野蛮状态与我们称为希腊性的东西有着明确的区分。修昔底德指出,在伯罗奔半岛战争年代,还没有希腊人。希腊的希腊人(Greek Hellens)只适用于非常小的一部分人;他在一处甚至说,不仅没有被称为希腊人,而且就没有希腊人。希腊人的特性,我临时称之为希腊性,是后来慢慢出现的。对所有希腊人和相当一部分野蛮人产生巨大影响的战争现在影响到人类的两部分:希腊人和野蛮人。那场战争才会被称为“普遍”。人类有两极:野蛮和希腊性,这是考古暗含的意思。这场战争横扫一切,不加区分――波斯和埃及的最高文明和生活在希腊北部绝对野蛮的野蛮人。修昔底德不是不知道这种差异,但我们希望让大家看到一个根本问题。人类有两极,野蛮人和希腊性。希腊性也有两极:斯巴达和雅典。

斯巴达和雅典是希腊性的两极,在战争爆发时在战争方面处于最高点。任何处于战争方面最高点的人都假定,他们肯定在和平中生活了非常长的时间,或者说没有被大战所扰乱过。战争方面的最高点假定了和平方面的最高点。如果我们假定,战争与和平、野蛮与希腊性、斯巴达和雅典,是根本的对立面(这是修昔底德在其考古中的暗示),我们可以说伯罗奔半岛战争是高潮的战争,揭示出处于最高点的这些对立面。因此,战争也揭示了全面的人类真理。所有人类的可能性都被穷尽(这并不意味着不会出现其他事情,会出现衰败,神知道是什么的变化,会有像雅典或斯巴达这样的事情),根本的可能性被穷尽。在我看来,单一与普遍在修昔底德作品就以这种方式穿插在一起。他只描述这两个城邦斯巴达和雅典在前431年至404年发生的这场战争,通过讲述这个故事,修昔底德讲述了人类的整个故事。在作品中关于人的私人生活有相当多的粗率和错觉,但政治生活以某种方式在自身内包含了私人生活。我认为,这是修昔底德撰写历史的方式。

在细致研讨考古以前,我先验证一下大家是否听明白了我说的话。

学生:关于谈到修昔底德记述的其他史学家,如普鲁塔克,大家有什么疑问?这些史学家提及伯利克勒斯或其他角色,发现与修昔底德对这些角色的记叙有所不同。

施特劳斯:我们绝不能从现代的或19世纪历史研究的视角提出这一问题。这些著名的史学家都不是这段历史的专业人士。写作这些作品时,他们都生活在某种孤独状态,普鲁塔克生活在一个希腊小镇。你首先要弄明白普鲁塔克写这些对比列传的原因。他不是为了展现过去而展现过去,深入一些说,这是现代历史科学家的意图。这会出现相同的问题。我当然不认为普鲁塔克或其他史学家有意以一场战场史的形式揭示最重要的人类真理。希罗多德有广泛的关切,在希罗多德的作品中,波斯战争只占最后三分之一的篇幅,这部作品描述的是人们现在会称之为东方文明,埃及、波斯等等。修昔底德的严肃和冷峻无与伦比,对于只想直接得到伯罗奔半岛战争事实的人来说,读修昔底德非常容易。我毫不怀疑这种人会非常认真,他会就不是特别重要的小冲突做出论断,可能不正确,但当然是个诚实的错误。他竭尽全力还原事情发生时的情况。

要理解战争还要理解一种观念,不了解和平你就无法理解战争。人类生活除了战争与和平,还能是什么?现代最伟大小说的名称就是《战争与和平》,难道这是偶然?就算托尔斯泰详详细细地描述和平的一面,但其根本观念仍没变。

学生:有人说修昔底德会有意扭曲事实,你会反对这种看法吗?

施特劳斯:首先,我不是古代史学家,阅读他们的笺注时,我对他们面临的困难感到震惊。日期编排,编年,绝对令人感到恐怖。如果必须要写希腊史,伯罗奔半岛战争史,你不得不全力以赴,修昔底德是最重要的资料来源,尽管有大量的铭文证明或反驳修昔底德的说法。我对这些事情不做评论。我只是看到这些铭文没有告诉我们这个故事。我们必须明白的是修昔底德的记叙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记叙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个可以控制的问题。例如,柏拉图《法义》卷三、卷四也记叙了一种希腊史,与修昔底德的记叙比对起来非常有趣。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想的是以历史记叙的形式进行表述。柏拉图称之为神话,因为其不具有哲学论述的明晰。但神话能够采取历史记叙的形式。

学生:(没有声音)

施特劳斯:如果了解得足够广泛,这会不会有意义?了解伯罗奔半岛战争时的希腊城邦,这些城邦内部及相互间的事情,这些事情的根本特点,如果了解这些情况,这会不会反映出“城邦”间的其他形势处境,如独立政治社会的形势。关于科基拉人来到雅典,很容易在我们的时代找到类似的例子。修昔底德的意思并不是人们可以模仿伯罗奔半岛所开出的药方,但我们要了解影响着城邦的势力、生活在城邦中作为城邦成员的人。

学生:从你的论述中是否可以得出结论说,政治动荡的某种反应,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

施特劳斯:请举个例子。

学生:在作品中间有一段,修昔底德描述了对政治革命的某种反应,人对自己的道德伦理变得不太在意。

施特劳斯:卷三对事情的描述(听不清)。在与希腊具有可比性的社会中,对于内战中所发生事情的描述,我认为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这种描述。有时人们会说,我读过现代政治学家写的文章,他们认为修昔底德提出的政治假设,我们今天仍在检验。我记得有个角色说,人采取行动是为利益、恐惧、荣誉或名望所诱导。我认为,你不必非要去验证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有些事情修昔底德没有做,因为太琐碎。我们会举一些例子,以便看得更清楚。

学生:你前面谈到演说辞和行事,言辞和行动。关于演说辞,修昔底德有没有想到发表演说的人在演说后的行动,或者说他有没有想到劝告他人采取行动的演说。

施特劳斯:伯利克勒斯发表演说,提议发动战争,雅典大会赞同他的意见。这一行动不仅是伯利克勒斯的行动,这也是雅典人的行动。

学生:有时采取行动的人会对演说辞做出错误的解释,是不是?

施特劳斯:什么意思?这样说太空泛。在第一次演说中,科基拉人来到雅典,想要与雅典人结盟。科林斯人说不要与科基拉人结盟。雅典人被迫做出选择,要么与科基拉人结盟,要么不结盟。犹豫再三,雅典人决定结盟。这没有什么可疑或奇怪。令人可疑的是他们对结盟理由的论述。在对立双方中,谁的理由是正当的。这一考虑以相当的篇展开。还有另外一个考虑,科基拉人拥有第二大的海军。如果得到第二强大海军的补充,雅典海军将控制海洋。你们可以看到,这与科基拉人正义不正义完全没有关系。你们会猜出雅典人是否在科基拉人理由的正当性与科基拉人海军之间摇摆。这是一个模糊点,相对简单的一个例子,对不对?你们必须要进入细节,泛泛地讨论没有用处。有进入具体的事例之前,绝不要想做宽泛的商讨。

学生:(听不清)

施特劳斯:我们是否能查明修昔底德在什么时间写了作品的哪个部分,许多古典学家和史学家非常关心这个问题,我对此并不关注。举个简单的例子:战争开始于前431年。没有人知道战争会持续多长时间,但10年后实现和平。修昔底德前421年是否知道几年后战争再度爆发,整场战争会持续27年?他当然不知道。有人说我们能证明,修昔底德在相信战争于前421年结束时写了哪几部分,当他认为这是一个假象时又写了哪几部分。我认为,对于任何一位伟大的作家,人们无法知道这一点,我对此也没兴趣。我要说的是,如果修昔底德说战争是粗暴的老师,我假定修昔底德是根据自身的经历得出这个结论,他从战争中学到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霍布斯翻译的《伯罗奔半岛战争》英译本插图

在22节修昔底德有一句评论,他说人们在和平时期尊崇古代的事物(霍布斯翻译得不正确,不是“古代战争”)。我们不理解这话的意思,因为我们已经相信进步。但在以前的年代,在其他文化中,人们推崇过去,这更为常见。即便是在美国,你们仍能从“国父”这个词中有所体味。在严肃的演说中,没人能说出比“国父”更崇高的词汇。无论在某个特定时刻报纸如何赞誉,现任的总统都不会有国父的声誉。这暗示出古代常见得多的一种现象。修昔底德并不赞同这种对过去的推崇。从某种意义上说,修昔底德相信“进步”。但修昔底德说,在战争中,人们忘记了进步。在战争中,人们相信当前的战争是最大的战争,因为他们遭受战争的苦难,现实的疾病和痛苦要比记忆中的痛苦更为刻骨铭心。现在看一下这两点。和平主题:古代是最宏伟的时代,在修昔底德看来,这是错误的。但战争时代的主题,当前的战争是最大的战争,并不总是错的。在伯罗奔半岛战争中,这一点甚至千真万确。如果我们对这一事例进行概括,我们看到战争有和平所缺少的真实要素。战争揭示出和平时期隐而不现的东西。你们知道――(听不清)――更为深层的东西浮现,一个恐怖的层面显露出来。经过十年或二十年战争后,修昔底德可能比前人对此有着更好的理解。

学生:希腊不是有句格言,只有在他行使权力时,我们才能看清一个人。

施特劳斯:权力是不同的东西。权力意味着担任公职,行使权威。例如,约翰·肯尼迪担任总统后与他竞选总统时相比,我们对他的判断会得到更多的事实支持。这样说对不对?

学生:你会不会认为,希腊人会把相同的格言用于雅典人在弥洛斯的表现?当雅典人把弥洛斯人最终包围起来时,我们看到了雅典人的本来面目?

施特劳斯:对,我看到了。但为什么雅典人在和平时期的行动没有揭示出雅典的本来面目。

学生:没错,但问题是,希腊格言暗示着,对一个人的观察没有价值,直到他执掌权位决定结局后,才会发现其本性。

施特劳斯:对,但我不认为这必然意味着像战争一样的行动。我们现在关注的问题是,战争是否在某种意义上揭示出和平时期隐藏起来的基本真理,修昔底德的这句话似乎在暗示这一点。

关于修昔底德的考古,我再说几句,让我们从头开始。

施特劳斯的翻译:

雅典人修昔底德,记录了伯罗奔半岛人与雅典人之间的战争,撰写他们如何相互作战。战争刚爆发,他就开始撰写这部作品,预计这会是一场伟大的战争,是最值得纪念的战争。这一假设的依据在于,双方(雅典人和伯罗奔半岛人)在各个方面处于战争的最高点。其他希腊人与一方或另一方结盟,一些立即加入,另一些至少准备参加。这当然是最大的动荡,不仅波及希腊人,还影响到一部分的野蛮人,甚至可以说人类的大部分。


有个关键词一再出现。战争在这里被归入更为普遍的类别,名为运动,我称之为动荡。让我们使用最忠实的翻译,运动。运动的反义词当然是静止。运动与静止的对立贯穿整个考古。修昔底德给出的画面是,世界在开始时是普遍的运动,普遍的不静止,没有什么能够安顿下来。强取(importunity)、恐惧、贫困,没有合适的城邦,没有贸易。这让人想起霍布斯著名的自然状态理论。当然,这不能被称为自然状态。这是原始状态,开端的状态,然后有些地方有些时候出现静止,实力、财富不断积累,胆量也在增加。实力财富的积累自然重要,但还有其他重要得多的东西,即在开端时世界是普遍的野蛮主义。希腊人与野蛮人没有区别,这不只是意味着说希腊语的人和不说希腊语的人,而是指生活方式没有明确的区分。做海盗,抢劫,所有的文明生活在那时都很遥远。在第六节中,修昔底德说古代希腊人从各个方面看都像是现在的野蛮人,即他们是野蛮人。

第一个时代显然容易辨识,用个名称来说,读过柏拉图的人都非常清楚:克里特国王米诺斯,根据传统是宙斯之子。修昔底德不会提到此类事情。米诺斯消灭了海盗行径,镇压做坏事的人,即那些海盗。那是文明化世界的开始。如果考虑海盗、抢劫与正义、正当的关系,我们会看到缓慢发展的是正当。

修昔底德提到的第二个伟大时代是特洛伊战争,他提到一个名字:阿伽门农,其含义是斯巴达。我们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很容易了解到这一定理,克里特和斯巴达是希腊最古老最值得敬重的地方,这一点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出现在修昔底德笔下。阿伽门农的祖父来自亚洲。他也是个野蛮人。修昔底德提到in passing,如果希腊人帮助阿伽门农征服特洛伊,他们这样做不是出于善良、感激或类似的情感,而是出于恐惧。从表面上读,整个故事就是一次揭露。这是些非常贫穷、野蛮的人,也是更古老的人。所有文明的生命都有相对较新的起源。换句话说,在古老的时代,没有优雅、友谊和感激,这些高级的东西后来才出现。修昔底德在表面上非常有力提出的是这种联系:战争、动荡或运动、贫穷和不义;另一方面:和平、静止、财富和正义。整个考古没有提到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科学的技艺,这会在后面的阅读中出现。后来,修昔底德提到了海战,他说在这次战役中他们仍在用古老的方式战斗,凭借勇气和体力,而不是技艺。在后来的海战中,海战的技艺已经出现。

这是非常古老的故事,我们必须记住这一点。但修昔底德还提出一个建议,使我们看到另一个图景,比如在第15、16节。我们必须要说,对于权力、财富和伟大来说,战争一般来说是坏的。大家都知道,希腊的权力很大程度通过波斯战争得到增强。还有一个事实,战争或动荡、运动产生财富;和平、静止、停滞使人们身处贫困。修昔底德以下述方式勾勒出一个拱形:从开端到波斯战争阶段有一段历史。这大约是从第1节到第19节。然后是插入的内容,这一部分介绍修昔底德如何撰写这部书,如何撰写演说辞和行动,第20至22节。有一节像是附录,用几行文字来处理波斯战争同伯罗奔半岛战争一样伟大的想法

有人会做如下论述:修昔底德必须证明伯罗奔半岛战争是最伟大的战争,但在所有受过启蒙的人看来,最伟大的战争当然是波斯战争。为什么不对波斯战争和(伯罗奔半岛战争,译注)做了对比,解决这一问题。修昔底德的头脑有更宽广的事情要考虑。在最后一节,第26节,修昔底德证明了伯罗奔半岛战争对波斯战争的优势,他专门谈到了波斯战争的毁灭性影响。没有一个字谈到波斯战争的爱国主义和解放。修昔底德证明,伯罗奔半岛战争是要比波斯战争伟大得多的战争,因为伯罗奔半岛战争是更具毁灭性的战争。波斯战争共计两场海战、两场陆战,全部结束。这不是一场大战。我认为修昔底德的意思是:他想用这一总的主题结束考古:战争、动荡、运动,具有毁灭性。和平、静止等则具有相反的影响。这是总的主题,但在这一主题中还包含着对立面,即战争、动荡和不义会带来权力和财富。

让我们阅读第18节的开篇。

除了西西里之外,几乎各个地方的僭主,雅典的和希腊其他地方的(这些地方的僭主统治比雅典长久得多),都被拉刻岱蒙驱逐。(现在的占领者多利亚人征服拉刻岱蒙后,拉刻岱蒙经历了最长的派系斗争时期。之后,其良好法治的时间比其他城邦都要长,从来没有过僭政。实际上,自这场战争结束,拉刻岱蒙使用同一政制长达400余年,因而它足够强大能解决其他城邦的事务。)在僭主被废黜后没几年,波斯人和雅典人之间的马拉松战役爆发。10年后,野蛮人率领庞大舰队卷土重来,企图奴役希腊。当这巨大的危险迫近时,拉刻岱蒙人作为最杰出的力量成为加入战斗的希腊人的领袖。


施特劳斯:也就是说,斯巴达,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变化,没有政制的两大对立物:僭政和混乱。他们是非常老派的,或者有人会说,非常保守的势力。这一点不久会变得清楚。关于斯巴达,还有一点我们需要读第6节。前面部分出现了另一个主题。

全希腊都曾有携带武器的习俗,因为其定居点没有保护,路上不安全,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都佩带武器,同蛮族一样。希腊那些地方的居民仍保持着这种生活方式,这表明所有希腊居民以前拥有共同的生活方式。雅典人是第一个放弃携带武器、使生活安逸(施特劳斯:甚至是奢侈),富人中的年长者近期才放弃穿亚麻布内衣、把头发打成结用金蚱蜢别上的爱好;受亲属关系的影响,同样的风俗在伊奥尼亚老年人中流传了很长时间。相反,拉刻岱蒙人是最早依照现代风格穿简便服装的,一般来说,富人的生活开始最为接近平民。


真正文明的城邦不是奢侈或显摆,而是节制,斯巴达。斯巴达第一个发现了文明的生活并将其保持的时间最长。正如修昔底德所强调,对斯巴达(反抗波斯的领导力量)的这种赞誉是属于赞美正当或正义的一部分。修昔底德贬低僭主,尤其是因为斯巴达是古老的事物。我们会注意考古与整个主题有明显的张力。整个主题是对古人敷衍性的赞誉,这意味着反对好的就是老的这一等式。好的就是老的――我们可以说这是传统主义的原则,考古是使用来自于希腊各地的传统材料对传统主义的批评――修昔底德对此并不特别感兴趣。另一方面,你会找到亲斯巴达的叙述;这些是另一极。并非最古老的――最古老的是野蛮,而是比较古老,有几百年历史,也不是最新的――就是最好的。这当然需要我们基于后面读到内容来思考验证。我不再做过多评论。

整个考古有两个贯穿全文的主题。第一个是古人的弱点,还有对这一点的限定。但同样重要的一点是古人思想的弱点,这一点从属于第一点,但同样重要。古人不仅在实力、财富和海军力量上更弱,而且他们的思想也低下,其象征就是荷马对特洛伊战争的夸大。这就是古代思想,关键就在这里。伯利克里的葬礼演说以与修昔底德自己相同的方式开篇(这种相似性非常容易察觉),从实力、财富的低级阶段(波斯战争后)经过两三代人上升到顶峰。修昔底德以这种方式开篇;伯利克里也以这种方式开篇,但我们必须要看到二者的差别。这就是我想应该提到的内容。

关于Krylon和雅典人斯巴达人生活方式的记叙是考古中两种密切联系的反思,但到后面第94节,正义的问题走到台前。有没有人想说说自己的想法?

学生:(听不清)

施特劳斯:是,那是一种牺牲。他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斯巴达人。斯巴达和雅典,这一关联对整部书至关重要,就像今天的美国和苏联。(听不清)任何想谈论斯巴达或雅典的人,无论是伯利克里还是雅典的敌人,都不得不提出这一问题。要想找到修昔底德确切论述这些问题的出处非常困难。我认为修昔底德没有将自己等同于伯利克里,但我们必须进行查证。

还有没有其他的要点?

注  释

[1] 《修昔底德:伯罗奔半岛战争》,密歇根大学出版社,Ann Arbor,1959。

延 伸 阅 读

(编辑:山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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