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沈从文和巴金的青春往事

本文刊载于《作家文摘》第2411期

1947年,巴金与沈从文夫妇

1988年510日,沈从文在北京离世。接到沈夫人张兆和的电报后,巴金不相信这是事实,隔了一天,他才发出回电:

病中惊悉从文逝世,十分悲痛。文艺界失去一位杰出的作家,我失去一位正直善良的朋友,他留下的精神财富不会消失。我们三十、四十年代相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小林因事赴京,她将代我在亡友灵前敬献花圈,表达我感激之情。我永远忘不了你们一家。请保重。

1988年,沈从文去世,巴金发去唁电

话语平淡,泪水和悲痛都埋在心底。“一百多天过去了。我一直在想从文的事情”,巴金身患严重的帕金森氏症,执笔困难,他花了三四个月,用颤抖的手写长文《怀念从文》。

 “好像我们有几十年的交往一样”


我和从文见面在一九三二年。那时我住在环龙路我舅父家中。南京《创作月刊》的主编汪曼铎来上海组稿,一天中午请我在一家俄国西菜社吃中饭,除了我还有一位客人,就是从青岛来的沈从文。我去法国之前读过他的小说,一九二八年下半年在巴黎我几次听见胡愈之称赞他的文章,他已经发表了不少的作品。我平日讲话不多,又不善于应酬,这次我们见面谈了些什么,我现在毫无印象,只记得谈得很融洽。他住在西藏路上的一品香旅社,我同他去那里坐了一会,他身边有一部短篇小说集的手稿,想找个出版的地方,也需要用它换点稿费。我陪他到闸北新中国书局,见到了我认识的那位出版家,稿子卖出去了,书局马上付了稿费,小说过四五个月印了出来,就是那本《虎雏》。

这是他们波澜不惊的相识,却又是一见如故的“融洽”。当时执教于青岛大学的沈从文这次南行,更重要的目的是去苏州见他苦恋三年的对象张兆和。

1988年,巴金抱病写下《怀念从文》。作为“代序”,收入《长河不尽流》一书

沈从文带了一大包礼物来,全是英译精装本的俄国小说,有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契诃夫等人的著作,有一对书夹。据说,为了买这些礼物,他卖了一本书的版权。不知道是不是巴金陪他去新中国书局卖掉的那本小说集。沈从文不通外文,这些英译名著是托巴金选购的。张兆和觉得礼太重,退了大部分书,只收下《父与子》《猎人日记》和契诃夫小说集。

那天卖完稿子以后,在书局门口分手时,沈从文约巴金到青岛去玩。这是初次见面的客套话也说不定,然而,一个多月后,巴金真的去了。

“我本来要去北平,就推迟了行期,九月初先去青岛,只是在动身前写封短信通知他。我在他那里过得很愉快,我随便,他也随便,好像我们有几十年的交往一样。他的妹妹在山东大学念书,有时也和我们一起出去走走看看。”巴金在这里住了一周,“……我可以安静地写文章、写信,也可以毫无拘束地在樱花林中散步。他有空就来找我,我们有话就交谈,无话便沉默”。后来他还有回忆:

从文当时在山东大学教书,还不曾结婚,住在宿舍里面。他把房间让给我,我晚上还可以写文章。我就借用他的书桌写了短篇小说《爱》,也写了《砂丁》的《序》……

在青岛,沈从文不能忘记中国公学时代的张兆和,还有美丽的“偶然”。“真难受,那个拉琴的女子,还占据到我的生活上,什么事也作不了。”名誉、金钱、爱情、欲望、苦闷,种种问题,不断地搅动着他不安分的心。

沈从文摄于青岛的寓所(叶公超摄),1932年巴金曾在这里住了一周

1932年,沈从文30岁;巴金28岁,同样被困锁在热情的熔炉之中。这一年的10月,就是从沈从文那里离开的一个月后,巴金对朋友说“请你听听我这个孤寂的灵魂的呼号罢”,他对自己日夜投入的写作产生了严重的质疑:

我随时都准备着结束写作生活,同时我又拼命写作,唯恐这样的生活早一天完结。像这样生活下去,我担心我的生命不会长久,我害怕到死我还陷在文学生活里面。这种情形的确是值得人怜悯的。

 “我是他们家的食客”


1933年8月,沈从文辞去教职,应杨振声之邀到北平参加编辑中小学教科书工作。同时,他开始筹办自己的婚事。多年后,巴金回忆:

第二年我去南方旅行,回到上海得到从文和张兆和在北平结婚的消息,我发去贺电,祝他们“幸福无量”。从文来信要我到他的新家作客。在上海我没有事情,决定到北方去看看,我先去天津南开中学,同我哥哥李尧林一起生活了几天,便搭车去北平。

我坐人力车去府右街达子营,门牌号数记不起来了,总之,顺利地到了沈家。我只提了一个藤包,里面一件西装上衣、两三本书和一些小东西。从文带笑地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你来了。”就把我接进客厅。又介绍我认识他的新婚夫人,他的妹妹也在这里。

沈从文寄给巴金的结婚请柬

巴金一点也不客气,在沈从文的蜜月期间,他到了沈家,大大方方地住进了沈从文的书房,“我常常开玩笑地说我是他们家的食客”。“院子小,客厅小,书房也小,然而非常安静,我住得很舒适。正房只有小小的三间,中间那间又是饭厅,我每天去三次就餐,同桌还有别的客人,却让我坐上位,因此感到一点拘束。但是除了这个,我在这里完全自由活动,写文章看书,没有干扰,除非来了客人。”

很快,巴金在沈从文的书房中开始了工作,他先写了一个短篇小说《雷》,接下来,他又写了《电》的一部分,“这部小说是在一个极舒适的环境里写成的。我开始写前面的一小部分时,还住在北平那个新婚的朋友的家里,在那里我得到了一切的方便,可以安心地写文章”。

那一段时间,沈从文一面编教科书,一面开始忙活《大公报·文艺》的组稿和编辑工作,另外还在写《记丁玲》,也是忙得不亦乐乎。巴金占了他的书房,他就在院子里的树下写。巴金也频繁地出席沈从文他们为《大公报·文艺》所召集的组稿聚会,后来又与靳以开始了《文学季刊》的筹办工作。

 “敬爱的畏友”


那一时期,他们成了来往相当密切的朋友。不过,各自的观点未必一致,写作的风格更是不同,他们也不总是笑嘻嘻,而是经常有辩论,有时候还很激烈,甚至都公开辩论到报刊上了。巴金在《与李辉谈沈从文》中回忆:

李:一九八二年我去和沈先生聊天时,他说你们在青岛、在北京常常爱辩论。我说是不是吵,他说不是吵,是辩论。

巴:我们爱写信辩论,但辩论过后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辩论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关于我的小说《沉落》,他认为我对周作人的态度不对,很不满意。

李:你和他好像是两种性格,你们争吵时发火吗?

巴:不发火。我和从文辩论,有时暗暗发笑,他还以为我发神经,今天骂这个,明天骂那个。我骂周作人,也骂朱光潜。

《平和与不安分——我眼中的沈从文》李辉著

巴金究竟在小说《沉落》中写了什么呢?他写了一位教授,之前写文章“劝人不要相信存在的东西,劝人在恶的面前不要沉默,劝人把线装书抛到厕所里去”。一旦功成名就后,这位教授住进了大房子,有了满屋子的书,娶了美丽的太太,享受着安逸的生活。这时的他深悔年轻时的孟浪,劝青年们“勿抗恶”,要学会接受现状……熟悉周作人的人一定也能看出来,这里面讽刺和影射的就是周作人。关于周作人,多年后,巴金再一次谈到他的看法:

周作人当时是《文艺》副刊的一位主要撰稿人,从文常常用尊敬的口气谈起他。其实我也崇拜过这个人,我至今还喜欢读他的一部分文章……可是当时我批判的、我担心的并不是他的著作,而是他的生活、他的行为。从文认为我不理解周,我看倒是从文不理解他。可能我们两人对周都不理解,但事实是他终于做了为侵略者服务的汉奸。

1935年年底,沈从文在《文学月刊》第2卷第4期上公开发表《给某作家》,直言不讳地批评巴金:

我以为你太为两件事扰乱到心灵:一件是太偏爱读法国革命史,一件是你太容易受身边一点儿现象耗费感情……你对于生命还少实证的机会。你看书多,看事少。为正义人类而痛苦自然十分神圣,但这种痛苦以至于使感情有时变得过分偏执,不能容物,你所仰望的理想中正义却依然毫无着落。这种痛苦虽为“人类”而得,却于人类并无什么好处。这样下去除了使你终于成个疯子以外,还有什么?“与绅士妥协”不是我劝你的话。我意思只是一个伟大的人,必需使自己灵魂在人事中有种“调和”,把哀乐爱憎看得清楚一些,能分析它,也能节制它。

巴金在晚年也说过:

我记不起我怎样回答他……我写信,时而非常激动,时而停笔发笑,我想:他有可能担心我会发精神病,我不曾告诉他,他的话对我是连声的警钟,我知道我需要克制,我也懂得他所说的“在一堆沉默的日子里讨生活”的重要。我称他为“敬爱的畏友”,我衷心地感谢他。当然我并不放弃我的主张,我也想通过辩论说服他。

 “有你们在,我一定会来”


就在沈从文写下《给某作家》的那个冬天,巴金又来北平了,又到了沈从文的家:

我去了达子营从文家,见到从文伉俪,非常亲热。他说:“这一年你过得不错嘛。”他不再主编《文艺》副刊,把它交给了萧乾,他自己只编辑《大公报》的《星期文艺》,每周出一个整版。他向我组稿,我一口答应,就在十四号的北屋里,每晚写到深夜,外面是严寒和静寂。北平显得十分陌生,大片乌云笼罩在城市的上空,许多熟人都去了南方,我的笔拉不回两年前朋友们欢聚的日子,屋子里只有一炉火,我心里也在燃烧,我写,我要在暗夜里叫号。我重复着小说中人物的话:“我不怕……因为我有信仰。”

巴金所谈的“大片乌云笼罩在城市的上空”,是日军步步紧逼的华北形势。

巴金在《大公报·文艺》上发表的《别》

在1935年的文章中,巴金特别提到了那充满友情的送别,“我又看见了你们的挥动着的手。这几年来它们就时时在我的眼前晃动。码头上、月台上的景象,我永远不能够忘记……”1988 年沈从文去世后,巴金在《怀念从文》中,再一次写到这个场景:

从文兆和到前门车站送行。“你还再来吗?”从文微微一笑,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张开口吐一个“我”字,声音就哑了,我多么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们!我心里想:“有你们在,我一定会来。”

我不曾失信,不过我再来时已是十四年之后,在一个炎热的夏天。

14年后,他们都过了不惑之年,那些青春的岁月逐渐离他们远去,然而,这样的友情,一辈子也不会远去。


来源:摘自《传记文学》2021年第1期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有一支笔”真的能“怕什么”吗? | 杨早·早茶夜读
沈从文与丁玲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林徽因与冰心的友谊小舟,为何荡着荡着翻船了
王林致沈从文的一封信
“太太的客厅”拆毁了,遥想当年……
沈从文与天津往事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