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不敢长偏，也不敢变黑。凡是那又偏又黑的，即使阳世没有遭到惩戒，死了也休想有个好下场。
靖康二年，也就是北宋被宋钦宗赵桓葬送了的那一年，河北定县有家三间门面的京广杂货店，生意非常兴隆。忽然有一天，经营这家店铺的九个人，好端端地大白天同时呜呼哀哉了。正在店中选购商品的顾客当中有些奸刁之徒，见无人照料，便趁机私拿了不少值钱货物。有些人也效仿起来，你拿他拿，大家都拿，不大一会儿，整个店铺被洗拿一空。就连当天卖下的现银，也被全部抢光了，只剩下硬邦邦的九具尸体无人过问。
这到底是咋回来？后来有个叫刘元直的人，才把此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讲了出来。
原来这家京广杂货店，是由邱、穆两家合伙开办的。姓邱的曾经当过一任县丞，后来因为年纪大了就告老回家。姓穆的是个跪单帮的行商，和邱家是街坊。邱县丞拿出纹银三百五十两，穆行商拿出五十两，当时讲明，姓邱的啥都不管，由姓穆的负责经营，赚了钱两家均分。
开业以后。由于姓穆精明能干，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人手显得不够了，这老穆就把他的八个儿子全部安顿在店里干活。邱县丞偶尔也在店里支些零钱使用，两家关系处得一直不错。
过了两年，邱县丞的小儿子要娶媳妇了，需要一大笔费用，他估计店里起码有自己的红利千两左右，便给老穆打招呼准备提取。
谁料老穆答应得并不痛快，又去要过几次，总是推三阻四，后来竟然传出了这样的话：“平时啥都不闻不问，别人整年整月辛辛苦苦、没日没夜的干，他倒只知道享现成的！”
这话传到邱县丞的耳里，知道是老穆起了坏心，想要赖他的那份利润，便也放出风去，说他要到官府告状。
老穆听了这个风声，便把八个儿子叫到一起，父子九人商量了一个对策：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先给县老爷行了二百两银子的贿，又连夜赶制了一份假账目，不但账上没了邱县丞的银子，反倒透支了一千二百多两。最后还来个恶人先告状，状告邱县丞支取银两过多，影响店内生意，制止无力，索讨不还，请求老爷替民作主，追回超借之银。
等到邱县丞去县衙告老穆的时候，那知县因已得了穆家好处，便不问青红皂白，先把邱县丞打了二十大板，限令半月退出超支银两，若有违误，立即官卖房产作为抵偿。
邱县丞申辩无效，气得瘸拐着腿往外就走。知县在他身后喝问道：“你往哪里走？只怕你来时有门，去时无路。来啊！先把他给我收监，什么时候把银子给人家还了，什么时候再说让你回家的话。”差役上前，不容分说地架起邱县丞，直往后面牢房拖去。
邱县丞被关在县中监牢的事传开以后，轰动了这座小县城，特别惹恼了一个人，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刘元直。这刘元直以卖豆腐为生，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挣得不多，吃得不少，是个穷得浑身叮当响的穷汉子，可是他穷得有骨气，穷得清白，从不多沾别人的一分一文，有时候还到大方，把自己要卖的豆腐，切两块送给街上的叫花子吃，而且性格刚直好义气，最爱打抱不平。
当他听说邱县丞要账没要到反被咬了一口，收在监牢的时候，他一下子火冒三丈，经常在人前握拳掳袖地大声嚷叫：“咱县里咋能有这样的冤枉事！谁不知道邱县丞是个好人！姓穆的欠账不还，反把要账的抓了起来，哪有这样的天理！老百姓遇上这种糊涂官，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邱县丞出狱要是再往上告，我刘元直一定去当证人，非把他姓穆的缺德货扳倒不可！”
听的人当中，有些说刘元直是多管闲事；有些则认为刘元直说得很有道理；穆家人听后坐不住了：他们觉得，叫这个姓刘的整天在街上乱嚷嚷，名声太不好，万一让州里知府衙门的人听见了，说不定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于是，老穆头又召集八个儿子一起商量。
老头说：“此事跟他姓刘的有啥关系，真是马槽里出了个驴嘴！我看干脆瞅个空把他放倒了事。”
老二说：“暂时不可，那是最后一步棋。得想个啥办法，先叫他'免开尊口’才行。”
最小的老八说道：“此事好办。姓刘的是个穷光蛋，穷人谁不爱钱？给他塞几两银子，他不谢咱爷们的恩典才怪呢！”
其他几弟兄也都觉得老八的主意不错，老穆头也感到小儿子的办法可行。便定下来，拿出五两银子，由老二和老八去找刘元直平息此事。
刘元直近几天生意不好，家里又无隔宿之粮，老的小的张着嘴都在等着吃饭，急得他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难受。只得厚着脸皮去找一位朋友，准备借点玉米豆子回来。
他正在街上走着，迎面遇上了穆家两弟兄，穆老二满面春风地叫了一声：“刘大哥”，穆老八也热情地问：“大哥上哪去呀？”
刘元直本来一见穆家的人就生气，可“有理不伤笑脸人”，他只好不冷不热地说道：“噢，是你兄弟俩呀！我没事，随便遛遛。”
穆老二说道：“那敢情好，咱弟兄到这家酒饭喝两盅去。”
刘元直忙说：“不啦，不啦！”
可又经不住这弟兄俩你拉我推，硬是给拉了进去。叫了一壶状元春，来了四个小凉碟，一盘酱牛肉，外带一盘热气腾腾的白馒头。
穆老二道：“刘大哥，不成敬意，请吧。”
穆老八又急忙给刘元直把酒斟满。刘元直别说没动筷子，就连手也没往桌上放。
他瞪着眼睛问道：“这是干什么？”
穆老八忙说：“看你刘大哥问的，这点小意思算个啥！”
穆老二道：“我们弟兄敬重你的人，早就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惜平时穷忙，没个时间，今天有缘遇见到一起，怎能不好好聚上一聚！”
穆老八也说：“是啊是啊，难得这个机会，兄弟今日非要敬大哥几杯不可！”
刘元直是个直肠子不会拐弯，他根本没想到穆家弟兄有啥阴谋诡计，再加上他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劝劝姓穆的，不要把事做得太绝。于是在盛情相让之下，也就拿起了筷子，端起了酒杯。
他们三个推杯换盏，吃喝多时，刘元直乘着酒兴说道：“不是哥哥多嘴，把邱县丞押在县牢里，可是你们的不对。人嘛，谁不爱银子，可总不能赖别人的，对吧？”
穆老八忙说：“大哥说得对，作人不能干昧良心的事。你为人正直，所以我们弟兄八个人人敬佩。可是，我们穆邱两家的事，有些细情大哥可能不太清楚，这里面……”
没等穆老八把话说完，穆老二就抢着说道：“算了算了，好不容易跟刘大哥聚在一起，说那些话干啥。刘大哥整天要为生计奔波，哪有闲功夫管咱的闲事。谁有理，谁没理，将来官府自会有个公道处理。刘大哥，兄弟有句掏心的话，你听了也别介意，我们老穆跟老邱家的事，你就别再操心了，只要你不管，兄弟送你五两银子，开个豆腐房，总比你现在挑副担子沿街叫卖强得多。”
说罢，他把一锭五两重的十足纹银，放在了刘元直的面前。
穆老八说：“刘大哥，你也别嫌少，日后要是再有些啥困难，我们弟兄还可以在相帮。”
刘元直这阵儿心里完全明白了，穆家是想用银子来堵他的口，不由把脸气得通红，破口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你们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又想拿这害天理的东西来脏我的手。你们看我姓刘的穷，就是把我家穷死，我也绝不会要你们这臭玩艺！”
说到这里，他又好像颇有感触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看起来，你们有钱能买鬼推磨，邱县丞的冤枉，怕在阳世难伸了。不过，阴间还有阎王殿，那里可是个专讲善恶报应的地方，你们这些昧良心的东西就等着瞧吧！”
接着，他忿忿不平地叫过店小二问道：“我们三个一共吃了多少钱？”
小二答道：“总共两贯一百文。”
刘元直道：“三人同吃，三七二十一，我该掏七百文。”
遂把自己身上仅穿的一件单衣脱下来，光着脊梁拿到隔壁当铺当了七百文，拿回来交给店小二。
最后对着穆家弟兄说道：“我刘某人是清白汉子，不会沾你们这不仁不义的便宜。”说罢，大踏步走出店去。
穆家哥俩气得相对难言，只好算了酒钱，扫兴而归。
再说邱县丞，自被收监以后，着实吃苦不少，特别是别人欠自己的自己反倒坐了牢，更是气恨难消。一来一往，窝得心口疼痛难忍，终日饮食不进，瘦得失了人形。家属央人求情，这才准许就医，可是病已沉重，有药难救。
回家的第三天晚上，只听见无力断续地说了一句：“我要去…地府…告他姓穆的。”便闭眼阖然长逝。
死后刚刚三天，穆家父子九人，同一时间同时倒地暴卒。邱县丞的家人估计，可能是地府准了状，阎王爷让小鬼勾了那些昧心人的魂。
但是谁也没料到，爱抱不平的刘元直，在穆家父子暴亡的第二天，也突然好端端地死去了，刘家的老少哭得死去活来，街坊邻居也无不伤心惋惜。好在他的人缘不错，大家又都知道他家日子艰难，纷纷捐凑了一点银两，买了几件衣服，一副簿材，单等晚上入殓，明早抬出掩埋。正当众人还在帮忙料理丧事的时候，刘元直突然又活了过来。
他见不少熟人都在自己家里，急忙翻身爬起，就势站在灵床之上，高兴地拍手说道：“好啊！街坊们！今天总算出了我心中的恶气！”
他这跳起来拍手一大喊不打紧，可把在场的人几乎全都吓瘫了，有尖声大叫的，有不住磕头的，有把别人抱住不放的，还有吓得尿裤的……
有个胆子稍大一点的人说道：“刘元直，咱们都是好邻居，干嘛这样吓唬人？你还是好好地躺着吧！”
刘元直一看大家的狼狈像，知道有误会。
他端起桌上的一碗水，“咕咚咕咚”几大口喝完以后，用袖子把嘴擦了一把说道：“街坊邻居们，不要怕，我不是鬼，也不是炸了尸，我是阎王爷专门派人把我送回来的，我一直要活到九十一岁才能死呢！”
众人见他能大口大口地喝水，说话有声有色，而且神情也和往常没啥两样，这才把吓到嗓子眼的心，又慢慢地放回原处。
还是那个胆大一点的开口说了话：“你说你出了心中的恶气，又说是阎王爷派人把你送回来的，这到底是昨回事？你给大伙说说行不？”
刘元直道：“你不问，我也要说的。大家先都请坐，哪有站着听我讲话的道理。”
等众人坐定以后，他便绘声绘色地叙述起来：“今个我正要挑担出去卖豆腐，忽然门外走进两个人，穿戴得都还比较整齐，给我做了一个揖，说是'阎君有请’。
我一听是阎王爷叫我，可高兴啦！我不是早想替邱县丞喊冤告状吗？到了地府的森罗宝殿前面，我一眼就看见了穆家父子九个人。你们猜猜，他们父子在干啥？嘿嘿，我不说你们是绝对猜不到的。有一面大长枷，就是枷在犯人脖子上、上面光露个头的那玩艺。那穆老头枷在最当间，八个儿子一边枷四个，排得整整齐齐，就像一个大盘子，上面放了九个大西瓜，可好看啦！能戴枷，还会有啥好事，肯定是挨了阎王爷的惩罚。
我就走上前去奚落他们：'哟！这不是穆老掌柜和各少掌柜吗？戴这玩艺干哈？阳世的威风哪去啦？你们不有的是钱吗，干嘛不给阎王爷塞几个花花，也省得少受这份罪。’
我还想继续再臊他们，那两个叫我的人给我说，'阎君请你进去。我只好撇了他们一眼，走进森罗宝殿。嗬！那房子可真大啦，里面站了不少牛头、马面、夜叉和小鬼，看着还真吓人！
阎王爷笑着问我：'你就是刘元直吗？我赶忙回答：'我就是卖豆腐的刘元直。’
阎王说：'你关心的事已经处理了。邱县丞的确是个好人，这回受了一场不白之冤，我们准备让他在地府当个官，作为补偿。赖帐的穆家父子九人，打人地狱，两世不得投胎作人，你觉得这样处理公道不公道？’
我又忙说：'公道公道，公道极了！’
阎王又问我：'穆家弟兄请你喝酒的事，你能不能给本王说说？’
我说：'这有啥不能。’
便把那天怎样请我喝洒，怎样叫我不要管闲事，怎样送我纹银五两我没接受，怎样当了自己衣服还了酒钱，以及怎样光着脊梁跑回家去，仔细地给阎王说了一遍。
阎王听了高兴地说：'你穷得揭不开锅，还不贪不义之财，真是难得，真是可敬！’
他让判官查生死簿，看我能活多少岁，一查能活七十九。
阎王给判官说：这样有骨气的穷人，本王一定要厚加赏赐，给他再增寿一纪，让他活到九十一岁，无疾善终。’
我给阎王叩了一个头，阎王叫那两个请我的人，仍然把我送回阳世。刚一走出森罗宝殿，就见小鬼押着穆家父子正往前走，可能是往地狱押送吧。我一看心花怒放，就又活了过来。各位说说，我咋能不拍手高兴呢！”
刘元直说完，他的街坊邻居们，也都高兴地拍起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