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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振东: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历史记忆

昨天晚上又一次梦见父亲。
他去远方已经10年了,但总觉得他没有走远,他不时来到我的梦中,在各种情境中与我们继续生活着。场景都很寻常,细节尤其真实。
父亲留给了我一切,还留给我们一本书。我人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促成这本书付梓。
如今,它躺在国内外好多大学的图书馆,我估计没什么人借阅。这是中国最普通的一个人的生命记忆,它呆在图书馆,呆在我们心里,就是生命的另一种奇迹。
时代总是在想不断地格式化,把记忆的硬盘反复清理,好腾出空间,留给那些风云人物。但每一个普通人,应该反抗这种存储的覆盖,让属于自己的记忆,用各种方式延续。
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历史记忆。尤其是那些被时代忽略的人们,我们不能让他们再被历史淹没。
记忆的延续,其实就是生命的延续。
我没想到一个完全属于我们私人的记忆,居然也有它的“粉丝”。我有几个朋友,拿到父亲这本书彻夜通读,并彻夜难眠。这个自传的一小部分,还被人贴到天涯社区,居然有十几万的阅读量。我想,没有别的原因,无非是让每一个普通人,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下面是14年前我为父亲的自传《记忆》写的序。今年的清明节不能去扫墓,就让这一篇文字作为一次特殊的“云祭奠”吧!

《记忆》序

没想到平生第一次写序居然是为了父亲的书,儿子给父亲写序于别人可能是奇特的组合,于我却是奇妙的体验。
父亲动心要写自传,大概有好几十年的历史。记得上世纪70年代,我还在读小学时,有一天,和父亲一起到剧场看演出,父亲见到一个朋友,寒暄中父亲提到他要(或正在)写自传,并征求朋友的意见。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自传”这两个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听父亲的口气觉得是一个很重大的决定,所以要请教别人。印象中父亲还一再解释不是搞什么树碑立传,那朋友的表情似乎是鼓励父亲。他们谈的内容都超过了我那个年龄的理解力,只是大人们似乎在讨论大事的神情,激起了我偷听的兴趣。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向父亲提到过去这个细节,也没有问父亲在那个和我现在差不了多少的四十来岁的年龄,为什么会有写自传的冲动。我也没有那时父亲写自传的印象,或许父亲曾经写过,而我却不知道,反正,到现在,我没有看到过父亲那时写过的自传手稿。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动手写自传大约是近十年才开始的,那时父母亲早已经退休,随我们到厦门居住。每次下班时,都可以看到父亲坐在他卧房的书桌前在写什么东西,每次吃饭时还要叫一两次,父亲才会慢吞吞地从卧房走出来。偶尔和父亲在一个卧房午休,我不经意地瞥一眼书桌,才发现父亲在写过去的事情。写自传?几十年前的记忆又激活在我的眼前。但这次父亲写自传并没有大声张,好像也没有征求过什么人的意见,也许父亲跟他的弟妹们谈过,反正我们没有参与。对父亲写自传这件事,我们兄弟最初都没怎么当回事,对父亲的自传到底能写成什么样子没有预期,也没感到父亲这项写作工程有什么重大意义,只是觉得父亲闲在家里,除了下象棋,也不爱看电视,没什么娱乐,写写东西也是一种脑力锻炼,避免老年痴呆症,加上父亲平时就爱舞文弄墨,我们皆以对身心有益而持支持态度。只是母亲担心父亲坐久了会对身体不好,要求父亲多活动。父亲很认真,一篇稿子会改来改去十余稿,稿子上只要涂改一两个字,父亲就会重新抄一遍。我有时心疼父亲说:你不要这么认真,将来如果出书,只要让印刷工人看得清楚就可以了。但父亲不听,依然我行我素。
父亲就这样认认真真地写着,而我们也就这样不经意地旁观着,他在书桌前伏案写作的背影,成了我们下班回来时最常看到的风景,不觉得又一个十年的光景就这样快过去了,直到有一天,又一次吃过午饭,全家人坐在沙发上,父亲略带羞涩地说:“我的自传差不多写好了”。这时我的心突然一震,我这才意识到在我们半忽略的姿态下,父亲居然真的像蚂蚁搬家一样完成了一个浩大的工程。捧着父亲厚厚的手稿,我对帮忙电脑打字的人一再交代,千万不能把手稿给丢了,我知道这是父亲十年的心血,一旦丢了,父亲会疯的。
直到这时,对父亲的自传我并没有多少感觉,也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太多的关联。我最原始的想法就是自传是父亲自己的事,那是父亲的爱好,是父亲打发时光的一种消遣,即使我提出要给父亲的自传出书,也是因为投其所好,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算是我们做孩子的尽尽孝道。父亲把手稿交给我,我立马交给别人打印,丝毫没有先睹为快的欲望,文章打印出来后,我也没有迫不及待地想好好拜读,而是先拿给父亲自己校对。父亲校对好了,把校对稿交给我,要我帮忙再校对一下。我呢,忙于公务,给自己找各种借口拖着。直到有一天生病在家休息,觉得可以趁这个时间校对一下父亲的稿子,这才捧起父亲的自传。
我没想到看父亲的自传居然会欲罢不能,将近一个星期,我都是在阅读父亲的自传中度过的。的确,我没有一口气把它读完,可那完全是因为父亲自传中太多的信息量,让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中断以便好好消化,但父亲的自传却持续地吸引我,我一有空便捧起它。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阅读体验了,我现在发现很难有什么东西,可以持续地吸引我不被转移注意力地一直看到底,父亲的自传居然匪夷所思的“好看”。父亲的文字我也看过不少,印象中父亲总是试图在文章里加一些文学色彩,结果反而不自然。但父亲的自传里,父亲仿佛有如神助,突然具有惊人的叙事能力。比如描写我奶奶买了一个砂锅没有用米汤煅,使得年夜饭的肉一直煮不熟,被迫在大年三十犯下大忌跑到邻居家借锅,我爷爷冲奶奶一句:“你害了我!”让全家人笼罩在一种不祥的预感下,充满东方神秘主义的惊心动魄。又如父亲遭兵乱的那一节,则好像一篇出色的短篇小说,其中的情节曲折、悬念频生,却是在一种自然的叙述中引人入胜,也许因为父亲的生活就有如一篇小说,但父亲的记录却真的让人如临其境,特别是那一节的开头,父亲描写他们大年初三出门时,在雪地里谈论今天出行的日子是否吉利,一个人突然摔了一跤,简直是神来之笔。
父亲在他的自传中记录了他传奇般的经历,记录了死亡、历险、穷途、翻身,以及天上掉馅饼和郁郁不得志的曲折和坎坷。父亲就因被我爷爷骂了一通,一气之下,没带一分钱,一个人从湖南新化老家跑到武汉,一年才回家,从此爷爷不再敢骂父亲……父亲因为吃一碗面条和领导闹翻了,愤而辞职跑到武汉,成为那个时代的农村打工仔,只有初小文化程度的他,靠一张夜校文凭,居然被广州空军司令部录用,一下麻雀变凤凰……在繁华的广州没呆两三年,突然一声令下,下放到连煤油灯都没有的井冈山,吃自己舂米打出来的满是谷子的饭……有时候个人的奋斗可能改写人生,有时候大时代背景下只能随波逐流。但父亲的性格总是给他的人生一种别样的精彩。读完自传,我常常在想,命运就是那样神奇,我们后代现在几十口、将来一代代的命运,有时就系于父亲当时的一念之差,人生就是由无数个偶然组成的,任何一个偶然的变化,就会改变一切。
性格决定命运。父亲的自传里有无数的细节,可以看出父亲的性格。比如当时农村的男子,无论大人小孩都剃光头,省钱又简单,理平头则是奢侈的时髦,父亲明明知道爷爷会强烈反对,他还是禁不住诱惑偷偷去理了个平头,果然让爷爷骂得个半死;再如父亲和爷爷一块到圩场卖盐,一人一担分开来卖,父亲的担子没多久就卖光了,爷爷摆的摊子却只卖了一点点,爷爷正纳闷,这时有人投诉:“你儿子卖得比你便宜,你怎么不优惠一点”,父亲自然又逃不过一顿臭骂;又如爷爷去世后,一家七八张口,全部的重担压在父亲的肩上,虽然二叔也可顶半个劳力,但家里的艰苦可想而知,而三叔去读书却只得了个二等助学金,据说凭家庭情况三叔本来已经评上了一等助学金,但有人举报父亲送三叔上学时口袋里插了三支钢笔,证明家里不穷,但真实的情况是,三支钢笔只有一支是真正属于父亲自己的……
父亲这种个性据说和爷爷很像,所以父子俩才同性相斥,父亲爱顶爷爷,不讨爷爷欢喜。在父亲的回忆里,奶奶的“好”总是多过爷爷的“严”。但1998年,我陪父亲回老家,在奶奶墓前没有落泪的父亲,在爷爷墓前却泪流满面,证明父亲是理解爷爷的爱的。不过,从自传里,我发现奶奶的性格也不寻常,在父亲所有的口头叙述中,奶奶给我的印象就是低眉顺眼、菩萨心肠、没有主见、没有脾气,但父亲自传里的一个细节却改变了我的看法:有一年爷爷在武汉谋生,有人传了一个口信,说爷爷不回来过年了,我那从未出过远门的小脚奶奶,把孩子丢在家里,借钱雇了一个轿子就只身一人直奔武汉千里寻夫,到武汉扑了一个空,等她失望地回来时,却发现我爷爷早就回家了。奶奶的这个举动使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好多年翻不了身。这个啼笑皆非的故事结局在当时自然令人十分沮丧,但在今天却使我对奶奶充满敬意,无论人们怎么说奶奶这种听到风就是雨的冲动,是多么不理智甚至是愚蠢的举动,但奶奶一个裹小脚的弱女子,敢于独闯武汉千里寻夫,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决断啊!我从父亲后来几闯武汉的经历中分明看到了奶奶的影子。
据说一个人和父亲的关系会随着年龄发生变化,几岁时依赖父亲;十几岁,反抗父亲;二十几岁,开始理解父亲;三十几岁,有事愿意请教父亲;四十几岁,自己怎么越来越像父亲;五十几岁,啊,父亲总是对的……的确,我是在二十几岁才开始理解父亲的。我研究生毕业时,没有地方住,在厦大研究生宿舍赖了一年,最后还是被赶了出来,被勒令必须搬出的那一天,我收拾好东西,走出宿舍,正好是傍晚,夕阳西下,除了仍寄在宿舍的书之外,剩下的全部家当就是左手一床席子,右手一个水桶,从厦大研究生宿舍“凌云三”长长的阶梯一步步走下,我油然而生一种逃荒的感觉。就是在26岁的那一天,我忽然这样地想起父亲,我想我如果呆在家,就不会有这种被扫地出门的处境,眼前的一切全都是因为我是属于第一代的移民。我在想象,当父亲作为第一代移民闯荡江湖时,他是不是有着和我一样的感觉呢?
到今天读了父亲的自传,我为自己当时的矫情感到羞愧,对比父亲曾遭遇的风雨和面对的苦难,我那一点小小的失落算得了什么呢?父亲遇过土匪,躲过兵乱,逃过水灾,经过饥荒,但最能体现父亲挑战生存能力的还是父亲在武汉的打工岁月。那时爷爷已经去世,一家七八张口的重担全部压在父亲的肩膀,而且是实实在在的血肉的肩膀——父亲在武汉谋生的职业就是卖苦力的搬运临时工。有一个细节最能说明当时父亲的生存状况:有一次父亲搬运闪了腰,他仍然每天坚持搬运,他已经无法弯腰起肩挑担子了,只好出门时请人把担子放在他肩上,到目的地再请货主帮助把担子卸下来。如果不是到了不挑一天担子就不能换一天口粮的地步,靠挑担子维生的人,闪了腰之后决不会继续挑担子的,即使吃得了肉体的苦,也断不敢冒这个险拿自己的腰开玩笑,那可是谋生的工具啊。读到这里,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闪了腰的父亲靠别人起肩挑担的背影成了我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形象。但父亲顽强的生命力有时仍超过我的想象,在寄人篱下的武汉,屋漏偏逢倾盆雨,妻子生了大病,这厢是病人看病需要钱医,那厢是七八张口需要饭吃;这厢是病人孩子需要照顾,那厢是一天不干活就没有饭钱;这厢是担心孩子的母亲一病不起,那厢是寄居的房东害怕病人死在家中像瘟神一样把父亲一家往外赶,我想所谓穷途末路说的就是这时的状况了。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怎么挺过来的。
父亲在自传里描述这些苦难时,他的语言仍然是平实的,没有任何渲染。比如,父亲原来一个人在武汉打工谋生,后来家属从老家也跟到武汉,生存的压力顿时增加了许多,父亲采取的方法按照他的原话就是:“强化自己的劳动力”,所谓“强化自己的劳动力”就是把每天挑两趟的工作量提高到每天三趟,对于这种挑战自己生理极限的卖苦力,父亲轻轻用一个“强化”二字就一笔带过了,不像我在这里一惊一乍的。这也许就是80岁男人和40岁男人的语言区别。父亲语言宁静的朴素,除了给人一种历尽沧桑的风轻云淡,还留下未经雕饰的凹凸质感。未被彻底“招安”的草根语汇和父亲特有的用词习惯,夹杂在已经“普通化”的书面语句中,给人一种新鲜的体验,有的地方如果用湖南话来读,可能会有另一种味道。父亲对他的语言没有自信,平时写作时总想更文学性一些,这一次父亲也想借我之手,在校对时帮他修饰一下,但我无法从命,我以为父亲独特的语言方式,是他更为真实的生命存在形式。自传中,所有的语言风格,都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即便是有些用法可能会造成理解的差异甚至冲突。
比如:当父亲写到“心意意的”,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过意不去”或“心里不自在、很难受”,但别人看到这句话时恐怕就要根据上下文来猜了。父亲在描述生活艰难的同时,没有忘记一路走来曾经给他滴水之恩的许多普通人,父亲记下了驾毛板船人家送的一双鞋,在三年困难时期没油吃,人家慷慨地往自己的炒菜锅里倒的一圈油,还有见到自己半路发病,步行50里路传口信一诺千金搬来救兵素不相识的路人,还有在逃难时把自己存放的财物完璧归赵的客栈老板娘……这些感动了父亲一辈子的凡人小事,穿越了时空流淌在80岁父亲的笔下,成了父亲自传中最温暖的记忆。
但父亲也记录了他人生旅途中遭遇到的人性的冷漠和傲慢。一句温暖的话可以感动人一辈子,而一句无情的话,同样给人留下难以忘怀的冰冷记忆:“到汉口有钱捡,也要带一个扫把来”;“我这里又不是摇钱树” ……这些发生在特定场景的语言,刺激着父亲敏感的自尊心,也提示我们无论自己如何优势,都不要用语言伤害向你求助的人。而一两个爱整人的权力者,在父亲心目中,更是令其不齿的恶有恶报的恶人。
但父亲对人性的恶,仍然采取了技术处理,不像他对恩人的感激毫无保留。也许是时过境迁,父亲已经宽恕了;也许是事涉敏感,父亲仍有所顾忌;也许是事关他人,父亲不愿伤害无辜。无论如何,父亲用以德报怨的心态和温柔敦厚的笔法把生活中的阴影稀释了、模糊了甚至隐去了,父亲的自传呈现给世人的仍然是世上还是好人多的风俗画。
这让我想到历史的真实性问题。2001年,我考上了历史学的博士研究生,在我的思维多了历史一极的同时,我就对历史的真实产生了困惑:那些似乎言之凿凿的历史结论,它立论的历史证据真的是真实的吗?父亲的自传给了我一个最熟悉的案例。这是父亲的真实吗?答案应该是“是”;这是真实的父亲吗?答案也许“不是”。毫无疑问,父亲的自传写的都是真实,父亲没有虚构,但这是父亲生活的全部吗?那些不能写出的一面,那些无法写出的一面,那些不愿写出的一面,也许是改变父亲命运、影响父亲人生的一面,也许是更让父亲刻骨铭心、难以释怀的所在。
除了呈现给世人有关父亲个人的故事,父亲的自传的确也留下了鲜活的社会历史资料。父亲工作生活过五个省份:湘鄂粤赣闽,他读过私塾,上过初小,进过夜校,淘过金,卖过盐,贩过纱,驾过毛板船,开过屠宰业,做过合伙人,当过农会主席,搞过合作社,干过搬运工,最后成为国家干部,他的人生轨迹,就是一个典型的农民失去土地后如何在农村谋生、如何到城市闯荡的历程,里面有大量的社会生活信息:比如爷爷和父亲曾发行过钞票,这是农村的个体“金融业”的雏形,提供了20世纪早期中国农村的信用制度是怎样建立的一个个案;父亲和别人合伙杀猪,最后血本无归,反映了当时农村合伙人制度的随意性和脆弱性,而且没有救济手段;爷爷吃过官司遇过纠纷,记录了政权机关是怎样干预农村,农民是怎样应对以及农民自己又是如何解决纠纷的案例;父亲到武汉的打工经历,更是详细描述了农民城市化的过程,从中可以看到:一个农民为什么要到城市谋生,他从什么途径了解城市的信息,他到城市首先到哪里落脚,他可以找到什么职业又如何找到,他遇到麻烦将找谁帮忙,谁又愿意解决他的困难,他怎样融入城市的生活又怎样和农村保持联系……社会历史学和文化人类学的学者,一定会对父亲自传中传递的信息和资料感兴趣,因为越来越多的历史学者更加重视民间史料的重要价值,而且父亲的自传,既不像文学作品的虚构性使作品的史料可信度打了折扣,又不像民间契约、碑刻等史料过于干巴巴而无法还原历史的现场和过程。今天的历史学者越来越注重在田野调查中寻找历史现场带来的灵感,今天和过去的时间隔断也许可以在空间中发现二者的耦合点或重合点,从而使今天的历史学家在与历史的对话和沟通中,找到体验和建构的基点,并创新自己的学术理想。父亲的自传用文字建构了这样一种“历史的现场”。
令人遗憾的是:更多具有史学价值的信息在父亲自传里被一笔带过,甚至忽略了。父亲并没有史家的自觉,他更关注的是个人的际遇荣辱和悲欢离合,而一旦他的注意力从自我转移出去,将笔触进入别的领域时,就常常有意外的收获,甚至有神来之笔。我一直想我可以好好地做一做父亲的口述史,挖掘父亲记忆中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他经历的丰富性,足可以撑起一部博士论文的主干资料,但可惜,虽然我是中国近现代史专业的博士研究生,但由于方向所限,我不能以此作为博士论文的题材,再加上公务杂务,这个心愿一直没有实现。幸运的是,父亲自己笔耕不止,而且极为难得地不时从自我中心跳出来,仍然给我们留下了他所经历的各个时代和地域的世俗风情画。对父亲的自传,我们不能苛求,它毕竟就是自传,属于“私”的领域,它记录的就是“私”的生活,“私”的经历,“私”的情感,父亲能够将一部“私”的著述,获得一定的“公共”价值,这已经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造化了。
在谈论父亲自传的“公”与“私”时,我们兄弟曾经有一次有趣的讨论。弟弟提出一个观点,父亲的自传是带有私密性质的纯属私人的东西,有必要公开给别人看吗?这实际涉及到三个问题:将自己私生活透明化,对我们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影响?将自己私生活传播化,别人到底有多大兴趣?将自己私生活公开化,对于社会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不禁又聊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种种迹象表明,我们的下一代,比今天的新新人类将更新的人类,指望他们关心族谱之类的东西,几乎是天方夜谭。连我们自己,要我们在捧起发黄的族谱和打开电视机之间做一番选择,我们都会不假思索地选择后者,我们怎能指望在超女、恶搞、无厘头、网络游戏环境里长大的我们的孩子,会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去感兴趣。我们这一代,即使对父辈忆苦思甜有看法,也只会藏在心中,不得不听他们“忆”,而我们下一代,对我们就没有那么好脾气了,他们将对我们的“忆”的欲望,直接用“有没有搞错”的不屑彻底予以粉碎。
父亲在一旁听着我们的讨论和感叹,突然情绪有些激动:“你们不要以为这些东西没人看,如果我们的子孙后代出了个大人物,到时候你们看,我写的这些东西,就会是无价之宝。”我想:我们当然是不可能等到“那时候看”的,但我相信父亲所言不假,不要说更大的人物,出了个连战,就已经让连氏的族谱成为“显学”。但我对出个大人物的假设,不仅不抱盼头,而且没有想头。如果说年少的自己还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豪气和“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的志向,那么到今天,对于成为大人物,自己不仅没有了可能而且没有了欲望。这种想法,别人尽可以视之为酸葡萄心理,但今天的我的确参悟到“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任何超人的伟业必将付出超人的代价。我在上世纪90年代一次拍纪录片时,意外地看到一副对联中的一句:“寄语往来人,莫为功名抛骨肉”,这句话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人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都不愿做的事,怎么能转嫁后人呢?我今天真正忧虑的不是邹家的后代会不会大有出息,也不是操心父亲的自传将来有没有读者,而是担心历史到了我们这一代,可能会断了线。
父亲自传的校对稿放在我的桌子上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有一天,我正在电脑前写东西,我女儿邹思容突然捧了一叠稿子问我一个问题,我一看稿子,居然是父亲的自传。女儿显然对父亲的自传有了持续的兴趣,稿子已经翻了一半,看得出她断断续续看了很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儿已经在偷偷看父亲的自传,我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刚刚九岁的女儿阅读80岁老人的文字,她对我一笑:“我开头还以为是老爸写的呢,后来才发现是爷爷……”在那一刹那,我仿佛被电流击中,一下呆住了,我突然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历史从来不断,不绝如缕。
所以,我们必须对父亲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父亲一直认为我们子女为他的自传张罗出版,是我们做儿女的孝顺,但从今天开始,我们将越来越体会到这是父亲给我们的福气。父亲做了一件我们不能做、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事,他用近十年的心血,馈赠给后人一份最重的厚礼。父亲的自传,我们不准备印太多本,我们只将它馈赠亲友,赠送图书馆收藏,让真正的有心人才去读它。印数的稀少,并不会降低这本书的价值。首先,它将在父亲的亲友中进行人际传播,人们从中可以感慨命运的传奇,感受性格的共鸣,感动人性的善良,感悟人生的启示;其次,它将通过图书馆向社会传播,别具慧眼的人从中可以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发现社会历史的珍贵资料;最后,它将在时间中进行代际传播,我不知道,在哪个世纪,在哪一天,在哪一盏灯下,是哪一双眼睛,会偶然而且必然地看到它,突然,有一种力量穿越时空,把断了线的历史串联起来,让前世仿如今生。
感谢父亲!

邹振东

2006年9月17日星期日

农历丙戌年七月二十五于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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