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 妹
妈妈生最小的弟弟的情形，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先是擀面的母亲肚腹很圆，然后是有一天放学的时候，炕上多出一个啼哭的婴儿声音，奶奶在厨房里，踮起着她被缠得玉兰花瓣一样椭圆三角的双足，给我们擀饭，是很大一铁锅荞麦面碎饭，奶奶照见我回来，用她因为中风而稍微有点歪斜的嘴巴告诉我，你妈给你可生了个弟弟娃，可，不是普通话音意义上的“总算”，在方言里，是“又”的意思。奶奶眼角眉梢里，尽是喜悦，老一辈人，对于增添子嗣这样的好事，是有着惊人的贪心和耐力的，虽然炕上那个我还没有勇气去看一眼的小弟弟已经是父母的第八个孩子了。那一大铁锅荞麦面碎饭，我们吃了三顿。
然而，妹妹出生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我却一点点印象都没有，我好像连她的婴儿期的样子和情形都全无印象。记忆里，只突然家里多了个剪着齐耳短发的两只眼睛大大的，脸蛋红苹果一样的漂亮极了可爱极了的小女孩，跑来跑去的，好像也没有任何具体的事，她只是像天上来的仙童一样的来到了这个家，来到了我的记忆里。
唯一记得很清晰的，只有一件事，似，也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夜晚时分，家里炉火熊熊，炕上很是暖和，善饮酒的父亲那日不知为何，兴致大高，我们也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反正家里氛围极好，于是，不知是谁起头，父亲逗哄小儿，仿佛才四岁多点的妹妹，喝了些许白酒，竟大醉。于是，一个大棉被子的北方大炕上，一个四岁绿意红裳的小女孩憨笑打滚，头发乌黑闪亮，脸蛋红扑扑与炉火辉映，两个弟弟拍手大笑，母亲笑得直不起腰来，怪父亲把她这么碎小的娃灌醉，纸糊的窗外月光朗照……一家热其乐融融。
那一幕，我至今记得非常清晰。后来，关于这个妹妹，我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直到我被分配到四中教书，她好像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很大的一个姑娘了，很漂亮却很朴素，婷婷的样子，腼腆地笑，不多说话，很谦卑谦逊的样子，却很得体。我住的是单身教师宿舍，她与我同食同眠，很听话，很乖，连睡着的气息也轻柔到几近于无，可惜，我彼时只看见小女孩的可爱，并不懂得看见生命的内息，更不知明确的悲悯，只一味地以姐姐严苛待她，让她做这个那个，完全不知体谅她学业的压力，后来想想，是和我的经历有关，我的从十岁到整个的高三结束之前的念书的日子，其实大多数都在地里干活，家里放羊饮牛挑粪挑水，从未有过什么属于自己的学习时间，所以，之于我，是念书也就只是那还时不时农忙了得短缺的课堂，连家庭作业也从未做过，我想，农村的八零后的读书清醒大抵如此。所以，在我心里，妹妹九零后这个群体，能够不那么繁重的以干农活为主要的专心上学，已经很好了，所以，我不知道她的累，就对她很严格，这是后来每每想起她的时候，我心里对自己很不满意的一个地方，可是，她从无怨言，从来都是小巧乖顺的小模样，谦卑谦虚。
可是，有一天，她却突然把校长吼了，就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校长吼了。是什么原因，不记得了，大致是她被冤枉了无数次，是别的一个女孩子把凳子摔破了，校长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归咎于坐在一旁的她，她说了几次不是她，校长却非要她认，于是，她暴怒了。而且，盛怒之下，她不念书了，她抱着几本课本，回家了。自学了美术。后来，她却是四中建校历史上第一个美术类本科生。当时，我怪她太鲁莽不知礼让。可是后来，在我自己因为一件事而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冤枉却无论如何思前想后，顾着这个顾那个的只能含泪把憋屈吞咽下去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我有妹妹当初的勇气，暴怒一回啊。
然后，我又不记得她了，只知道她上大学了，偶尔会给一点钱，可是，都并不宽裕。
不知道是记忆，还是真相，总之的弹跳，突然，时间就到了2013年，彼时妹妹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工作，而他又去读书，母亲怜我独自在重庆孤寂，就让妹妹远赴千里来陪我。于是，在2006年的四中到2013年的重庆，时隔7年以后，我与妹妹又一次同眠同食了。然而，我依旧是苛责，我和她去很远的超市购买东西，买了很多很重，她要坐公交车，而我，却非要她和我一起提着步行回去，走了一个多小时吧。我不但苛责还很抠门，竟然都没有好好带她吃一顿火锅。
后来，日子不再那么艰涩了，这一切，却都成了我心里的痛，这一生，我总觉得我欠妹妹的，以至于后来的无数个寒暑假，抑或在平时，我给她多少钱，请她吃多少次火锅，好像那个我曾经很苛责她的伤疤依然在，无论后来补偿多少次，总觉得一如从未补偿的原样的亏欠。她却还是温柔地笑着说：“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重庆的酸辣粉真的好吃。”
人们好像有个共识，就是觉得90后，00后，10后的这几代人，较之以前的人，很自我，很自私，甚至有人以“垮掉的一代”来概而括之，我也以为然。可是，后来，我看我妹妹，和重新看这一些更加年青的生命群体，其实，她们更懂事，也更活得简明而通透，就像我的一个朋友说的，确实是一代更比一代强。
我大妹妹十余岁，却每每被她宽慰开解，姐姐弟弟们，也是妹妹的姐姐哥哥们，却时常得到妹妹的帮助和照顾，她很时尚，却又很简朴和勤劳，记得那一年，家里修灶台，我们所有的人都说灶台台面选白色瓷砖，妹妹却在最后安静而有力地说：“就按照妈妈的心意，买成黑色的吧，因为我们都要远离，是妈妈常年在灶台前做饭，要妈妈舒心满意。”
如今，她生了一个男宝宝，照顾得真是好，是个很好的妈妈的样子。
从妹妹身上，我学会了两件事情，一，孝，其实是顺，二，不只是年长者可以为师。我是一个极其晚熟的人，所以，领悟东西很慢，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才在妹妹身上学到了这些。
我想，以后的每个我见到她的日子，我还是会带她吃火锅，听她用她好听的声音宽解我的温暖的吧，所谓补偿不完的愧疚，其实也许是一种持久的爱吧。
小七，我的妹妹，她使我想起来，心中觉得温暖，也许这就是亲情的意义吧。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和《无尽的白雪》公开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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