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正式成为一名教师。
那一月，我第一次领工资。
那一日，我人生中第一次怆地呼天。
二十多年前的一日，冬天的寒流在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雪裹着雨从一片苍茫的天空中飘落下来，与其说是雪裹着雨，倒不如说是雨夹着雪，因为更多的是雨，榆钱似的雪花只是偶尔落在地面上，很快的就和雨水混合在一起，让人分不出哪是雨，哪是雪。
寒假刚结束。
教室里，学生的心思还没有完全的收回，仍沉浸在过年时的鞭炮声中和让人垂涎三尺的美食之中。
我正在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制定新学期的学习计划。忽然，教室的门被我四婶猛地推开，四婶火急火燎的样子立时出现在同学们面前。在同学们一片诧异的表情下，四婶毫无避讳的对我大声叫：“三儿，快，快点跟我回家，你爸，你爸爸他快不行了。你快一点，晚了怕就来不及……”没等四婶说完，校长一步跨进教室，对我轻声说：“我替你看着孩子们，你快回吧。”原本热闹的教室在四婶的大嗓门下陷入了一片沉寂，同学们一个个的睁着大眼，望着我和校长，这也许是我当老师以来教室里最安静的一次。
校长接过我手里的册子，对我们摆了摆手。我急步跨出教室，朝着学校大门快速走去，四婶跟在我后面小跑起来。
到了家里，跨进堂屋门，看到躺在床的父亲苍白毫无血色的脸，邻居几个叔叔和邻居爷爷站在床的一边，脸上挂着泪花的母亲和紧咬嘴唇的哥哥站在床的另一边。他们看了我一眼，主动让出了一个位置。邻居爷爷低声说道：“三儿，回来啦！快和你爸爸说句话吧！”说着，轻轻拿起父亲的手递到我手里。握着父亲无力还有些冷冰的手，我涕泗流涟、泣不成声的对着父亲的耳朵，小声地叫：“爸，爸爸，您睁开眼看看我，我是三儿。”沉寂的空间再度出现在我面前，大家都忍着刻骨的悲情，齐齐地看着父亲的眼皮，一秒，五秒，十秒……父亲的眼皮始终没有开启一线的缝隙。忽然，从父亲的眼角里渐渐突出了一滴泪珠，顺着眼角朝着耳朵的方向滑，是那样的慢，又是那样的不舍。母亲用她粗糙而又略显细腻的手轻轻拭去这颗眼泪，这也是父亲流出的最后一颗眼泪。
父亲的手慢慢的从我手上滑落出来，原来有些弯曲的手指慢慢的伸开了，却最终也没有伸直，就这样，半弯着。胸口的被子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哪怕一丁点地抬起也没有。邻居爷爷伸手摸住父亲的手腕，片刻后对我们全家说道：“哭吧，哭会儿，咱们还要商量下怎样办事。”说完，他背起又手，伸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就抬不直的头走出了堂屋。我和哥哥搀着母亲，一边哭泣，一边劝母亲。邻居叔叔在邻居爷爷的示意下点燃了院子里的鞭炮，刹时，哭声和鞭炮声合在一起，让人分不出哪声是哭，哪声是炮。
那一日，我感受到了什么是撕心裂肺、悲痛欲绝；那一日，我感受到了什么时生死离别、牵肠挂肚；那一日，我品尝到了失去亲人的滋味和“孤儿”的心境。
“驻景恨无千岁药。”鞭炮伴着哀乐，泪水就着冰雨。那一日，天也为父亲的离去哭泣着，迎着一拨拨前来吊唁的乡邻，送着吊唁后归去的远亲，我的思绪再也控制不住的飞向了更久的时光。上小学时，父亲每天早上穿过晨暮陪我一起穿过晨暮，走到村小学门口；晚自习散学，当我跑出校门口时，立马会看到父亲伟岸的身影，然后欢快地拉着父亲的手踏着崎岖的小路一起回家。刚上中学时，因晚上要住校，对第一次离开家在镇中学住宿的我来说，晚上是一天中最难熬的，老师一遍一遍的催着，我却一遍一遍的想着家里的“好”。父亲在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之际轻轻的站在床前，把我早飞回家的“心”给带了过来，然后，他再摸黑回到离学校三四里的家。考进大学时，父亲背着母亲早早收拾好的行囊，送我到县城火车站，一遍又一遍的交待我注意安全，出门在外别扣门，临进站时，父亲叫上我，拿出他那“千层”钱包，把几元零钱拿出，剩下的全递给我，说：“这是我的钱，别跟你娘说。”我几番推脱，自己的手臂在父爱之下显的是那样毫无力气，当我走进站台，透过窗户看到父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时，不由的轻轻背诵起了朱自清的《背影》。
最让我记忆忧新，永不忘却的，是父亲一生中唯一落在我身上的巴掌。我上小学的第一天，因当时村小学没有凳子，要自带，家里没有现成的凳子，父亲就把母亲用来支撑案板的凳子洗刷了一下，虽然父亲刷的很认真，但凳子面上还是黑不溜秋，与我洗净的小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看凳子，我的小脾气立时爆发出来，死活不愿带，大声的对父亲叫嚷：“不带新凳子，我不去上学。”说完把母亲用布头缝的书包猛的甩到了地上，并用双脚狠狠的踩了几下，母亲无奈的看着我，用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父亲则走到我身旁，扬起让我一直感到温柔的巴掌，狠狠的落在了我的背上，“委屈”的泪水在我眼眶里打了个转，一泄而出。终于，我在父亲有力的臂膀下，无可奈何的被父亲“挟持”到学校，我的小学生活在父亲的巴掌下拉开了帷幕。当我下午放学后，一个崭新的凳子摆放在院子中间，这一巴掌没白挨。
那一日，父亲最后这颗眼泪，让我至今无法获解。我不知道这颗眼泪是喜悦还是遗憾；是挥别还是眷恋；是洒脱还是挂念……
那一日，是我，是我们全家怆地呼天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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