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杂诗》第八十九首

学羿居然有羿风，千秋何可议逢蒙？

绝怜羿道无消息，第一亲弯射羿弓。

【笺说】

这首诗显见借一个古代传说故事，来揭示和批评当时的一种现象，即师与弟子反目为仇的现象。

学羿居然有羿风，

首句写道，向后羿学习，居然真的学到了后羿的作风。

“羿”，后羿，上古夷族的首领，善射。相传夏太康沉湎于游乐，羿杀之，自立为君，号有穷氏。不久因喜狩猎，不理民事，为其臣寒浞所杀。见《书·五子之歌》、《左传·襄公四年》等。

收据并未直接揭示出谁“学羿居然有羿风”，要在下句指出。

千秋何可议逢蒙？

第二句写道，千年以来，怎么可以批评逄蒙？

“逄蒙”，相传本为后羿的学生（一说家众），后来叛变，帮助寒浞杀害了后羿。

此句所写“议逄蒙”，典出《孟子·离娄下》的一段评论：“逄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唯羿愈己，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

对于作学生的逄蒙，学到了老师后羿的本事，觉得天下超过自己的就是老师了，于是就杀了老师后羿。孟子认为，作为老师的后羿也有罪。公明仪就反对，认为老师没有什么罪。孟子说，只是罪过小一些罢了，怎么能是没有罪呢？

为什么孟子认为后羿有罪？孟子讲了一个故事：

郑国曾经使子濯孺子侵犯卫国，卫国便派庾公之斯来追击他。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作了，拿不了弓，我活不成了。”问驾车的人道：“追我的是谁呀？”驾车的人答道：“庾公之斯。”他便说：“我死不了啦。”驾车的人说：“庾公之斯是卫国有名的射手，您反而说死不了，这是什么道理呢？”答道：“庾公之斯跟尹公之他学射，尹公之他又跟我学射。尹公之他是个正派人，他所选择的培优学生一定也正派。”庾公之斯追上了，问道：“老师为什么不拿弓？”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作了，拿不了弓。”庾公之斯便说：“我跟尹公之他学射，尹公之他又跟您学射。我不忍心拿您的技巧反过来伤害您。但是，今天的事情是国家的公事，我又不敢完全放弃。”于是抽出箭，向车轮敲了几下，把箭头搞掉，发射四箭然后就回去了。（《孟子·离娄下》，此为杨伯峻译文。）

龚自珍这里是赞同孟子的观点，认为后羿不是尹公之那样的正派人，培养出来的逄蒙，就没有庾公之斯那样的行为。所以说，老师不好，就不能仅仅批评逄蒙，当然也不是说逄蒙就无罪。

绝怜羿道无消息，

第三句写道：真可怜啊，后羿没从自己的为师之道里看出征兆——

“羿道”，此指后羿教授的为师之道。

“消息”，有“信息”、“征兆”等多义，此处应为征兆义。《淮南子·缪称训》：“故君子日孳孳以成辉，小人日怏怏以至辱，其消息也，离朱弗能见也。”

此第三句的语意未完，“消息”是什么，下句写出：

第一亲弯射羿弓。

末句接着第三句此“消息”的具体内容：逄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亲自张弓射杀后羿！

此句“亲弯射羿弓”语出欧阳修，见司马光在《涑水纪闻》记载：“士大夫以濮议不正，咸疾欧阳修，有谤其私从子妇者。御史中丞彭思永、殿中侍御史蒋之奇，承流言劾奏之。之奇仍伏于上前，不肯起。诏二人具语所从来，皆无以对，俱坐谪官。先是之奇盛称濮议之是以媚修，由是荐为御史，既而攻修，修寻亦外迁。其上谢表曰：‘未乾荐祢之墨，已弯射羿之弓。”（“濮议”，宋仁宗无嗣，死后以濮安懿王允让之子赵曙继位，是为宋英宗。即位次年(治平二年)，诏议崇奉生父濮王典礼。侍御史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及司马光等力主称仁宗为皇考，濮王为皇伯，而中书韩琦、欧阳修等则主张称濮王为皇考。 英宗因立濮王园陵，贬吕诲、吕大防、范纯仁三人出外。旧史称之为“濮议”。）

此诗所批评的现象，也见早见于袁枚的批评当中。袁枚在《答洪稚存论吴中行》的书中，针对明代吴中行以门生弹劾座主，而宰相张居正却赋诗赞扬，洪稚存也赞同吴中行的行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仆心不喜，道师有过，当谏；谏而不听，当避位。”接着，袁枚也引述了《孟子·离娄下》中孟子讲的子濯孺子的故事，然后说：“使孔孟为人门生，必不劾座主以为名也可知。”随之指责这样的“劾座主以为名”的人，是“欧公所谓未乾荐祢之墨，先弯射羿之弓者，其人果如何也？”

此诗或者或者正是受袁枚此论的影响而写，但却是不完全赞同原煤的意见，指出这种门生弹劾座主事情，老师也有责任，老师不是后羿那样的人，就不会教出“第一亲弯射羿弓”的逄蒙那样的门生。

此诗写法独特，全副笔墨尽付喻体，而被喻主体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不露一影，而惹人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