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杰来京夜过有诗即饯其南还
情如秉烛坐更阑，惜取劳生向晚闲。欲话初心同负负，已看新鬓各斑斑。感君鸡黍寻前约，使我鲈莼忆故山。预想迎门先一笑，好风吹送日边还。
【笺说】
1954年刘大杰来京，夜晚来拜访钱锺书先生，并有诗与钱先生。钱先生即设宴饯别，送他回到南边的上海。钱先生此诗，即为此所写。
《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日札》四百二十二则录有此诗原稿，仅有三处修改，二句“向晚”作“片刻”，三句“感君”作“愧君”，七句“先一笑”作“人一笑”。
情如秉烛坐更阑，惜取劳生向晚闲。
首联写道，心情如杜甫的诗句所描写，秉烛相看，坐到夜深；珍惜辛劳人生中，这晚间的闲暇。
上句化用杜甫《羌村三首》之一的诗句：“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杜甫描写的是自己“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家人团聚，恍如梦境的惊喜之情。
“秉烛”，谓持烛以照明，表达的是仔细看，看不够的心情。梅尧臣《送道损司门》诗：“朝看不足暮秉烛，何暇更寻桃与杏。”
“更阑”，更深，夜深。苏轼《虞美人》词：“更阑人静月侵廊。独自行来行去、好思量。”
下句的“劳生”，即辛苦劳累的生活。语出《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俟我以老，息我以死。”
“向晚”，临近傍晚；李商隐《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欲话初心同负负，已看新鬓各斑斑。
颔联说，要谈论起当初的本心，同样都惭愧之极，未能实现当初志愿；现在已经看到鬓角新发，各自都斑白了。
上句“初心”，本意，当初的心愿；陆游《杂感》：“志士山栖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那么，钱先生与刘大杰的“初心”是什么？或者是指二人各自的为学目标，也可能是指《刘大杰自沪寄诗问讯和韵》诗中提到的“囊日诗盟”。由于人世乖违，难以达愿，故而有“同负负”之叹。
“负负”，犹言惭愧之极；《后汉书·张步传》：“茂让步曰：'以南阳兵精，延岑善战，而耿弇走之。大王柰何就攻其营，既呼茂，不能待邪？’步曰：'负负，无可言者。’”李贤注：“负，愧也。再言之者，愧之甚。”
上句是说，未能实现当初的心愿，各自都很惭愧。
下句的“新鬓”，指鬓角新发；刘克庄《病起五首》：“谁将晓雪堆新鬓，自拨寒灰锻近诗。”
此下句叹息二人已是鬓生斑斑白发。
此颔联上下句俱用叠字，而不觉烦累。严羽《沧浪诗话·诗评》：“《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粧，纤纤出素手。’一连六句，皆用叠字，今人必以为句法重复之甚。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
钱先生的《槐聚诗存》的七律中，叠字联，共有九联，处于联尾七八句的有四联，即“潜气经时闻隐隐，飘风底处散徐徐”（《沪西村居闻晓角》）、“作恶连朝先忽忽，为欢明日两茫茫”（《滕若渠饯别有诗奉答》）、“迎送由人天梦梦，故新泯界夜茫茫”（《庚辰除夕》）以及此诗的颔联；处于六七句的有二联，即“蒙混长逐漫漫絮，身骨终拚寸寸灰”（《代拟无题七首》之六）、“当门夏木阴阴合，绕屋秋花缓缓开”（《返牛津瑙伦园（Norham Cardens）旧赁寓》）；处于句首一二字的有二联，即“星星未熄焚馀火，寸寸难燃溺后灰”（《阅世》）、“匆匆得唔先忧别，汲汲为欢转赚愁”（《代拟无题七首》之二）；处于三四句的有一联，即“许身落落终无合，投老栖栖有底忙”（《大千枉存话旧即送返美》）。在《槐聚诗存》所收七律125首中有九首，比例也是不算小了，可说是钱先生七律修辞所注重的一个特点。
感君鸡黍寻前约，使我鲈莼忆故山。
颈联写道，重温之前的聚会，感谢你那如古人“杀鸡为黍”般的约请，使我回忆起故乡的山，故乡的鲈鱼和莼菜。
上句的“鸡黍”，杀鸡为黍，招待友人。语出《论语微子》：“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孟浩然《过故人庄》诗：“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寻前约”之“寻”，为重温之义。“前约”，指在沪时，刘大杰时常召集友人作文酒之会，钱先生当亦常与焉（参见《刘大杰自沪寄诗问讯和韵》诗的自注）。有此前句，才有下句之“忆故山”。
下句的“鲈莼”，江南的名菜鲈鱼脍与莼菜羹。此典出《晋书·张翰传》，为思想之典故。《还乡杂诗》第二句“知为鲈鱼归亦得”已用，详见《还乡杂诗》第二首笺注。
“故山”，故乡之山。此处是指钱先生的故乡无锡。为什么想起二人在沪的聚会，钱先生会想到故乡无锡呢？窃以为，当是在沪也是江南饮食，也会有鲈莼之江南菜，因此也会想起故乡的鲈莼来。
颈联是回忆之前与刘大杰在沪的文酒之会，也使钱先生再忆念江南的故乡。
预想迎门先一笑，好风吹送日边还。
尾联扣回题目中的“饯其南还”，写道，预想夫人会迎在门边，对你先一笑，好风吹送你从都城回还。
尾联上句，化用清厉鹗《悼姬人月上》“将归预想迎门笑”，来写刘大杰归沪，夫人会预先门前含笑迎候。此境，钱先生当是由己及人，当初自己从昆明西南联大回沪，也是这样描写夫人杨绛“预想迎门笑破颜”（《发昆明电报绛》），两句诗前四字都一字不差。
下句的“日边”，比喻京师附近或帝王左右。语出唐高蟾《下第后献高侍郎》诗：“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高蟾诗的“日边”，为西安；此诗“日边”，指北京。
尾联预祝刘大杰顺利回沪，夫人会迎门笑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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