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创】
一、
华子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夏日的黄昏,忘不了他和爱平的第一次相见。
那个黄昏,一改昔日的燥热,有些清凉。这正如华子的心情。华子骑摩托车带着本家的二嫂去她娘家。二嫂给提了一门亲,女方是她娘家的侄女,小华子一岁。也是离茬儿。没有孩子。二嫂一个劲夸她侄女:人生得好。尤其是脾气好,不长不团的。也绝对亏待不了孩子。过日子更是把好手。华子忐忑着,婚姻的事,还是见面以后再说吧。兴许,人家一见面就跟咱拜拜了呢。
由于事先打了电话,她们一家人在家门口等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在最前面。上身着一件翠绿色杂带些黄花的短衫,下身是月白的裙子,扎一马尾辫,笑盈盈地站着。后面是她的父母、哥嫂了。
“这是爱平。”二嫂介绍说。其实,不用介绍华子也知道是她了。
进家里,简单的寒暄之后,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俩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相亲,华子多少还是有点拘谨。
她给华子倒了杯水。
“嫂子把我的情况都说了吧?我今年30了,刚离完婚。有一个女孩,判给了我,今年四岁了。我爹娘都是种地的。我还有一个妹妹,在镇中教书……”
“嗯,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听说了,唉……”华子没有再说下去。往事,对于华子,对于她,都不啻于一个伤疤。不想提及,但还是要面对。他们各自离异的原因几乎同出一辙——都是因为配偶的背叛。忍让、挣扎、乃至妥协之后,却始终换不回渐行渐远的心。婚姻走进死胡同。所以,离婚也就在所难免了。
“你孩子好吧?”她岔开话题。
“嗯,很懂事。其实,这件事,打击最大的还是孩子,她的心灵太幼小了,我真怕给她留下什么阴影……”说到孩子,华子激动起来。声音哽咽,眼圈有些红了。
她讶异华子的失态——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这样啊?
这次相见,言语无多。华子对爱平不能说是一见钟情。但至少,心生欢喜。
多年以后,他们常提起这次见面。
华子打趣说:“是不是你对我一见钟情啊?”
爱平说:“就你那哭哭啼啼的样儿,哪像个大老爷们啊。也就我可怜你们父女,才下嫁给你,你这辈子算烧高香了。还一见钟情呢?也不脸红?”
“言不由衷吧?”
“什么言不由衷啊?我是实话实说。”
二、
虽然在这次相亲的第二天,华子又应约见了另外一个姑娘——一个在农村算是剩女的姑娘,一个“纯大闺女”。华子对她没有感觉。容貌是一方面,主要的是找不到话题。心里总有种距离感。同命相连,华子在感情上,更愿意接受爱平。
二嫂征询他们双方的意见,他们都没意见。于是就确立了恋爱关系。真正谈婚论嫁时,已经是数九寒天了。
结婚那天,艳阳高照,天气清冷。天气预报说晚上有大到暴雪。不可能吧?管它呢,新人进家,皆大欢喜。女儿佳佳更是欢天喜地——“俺新妈来了,来了就不走了......”孩子对爱平的接纳乃至欢迎出乎华子的预料。华子曾几次带佳佳去爱平家,以便让这对未来的母女有个磨合期。爱平不太适应孩子喊她“妈妈”,含含糊糊地答应着。这真有点难为她了——虽然她做媳妇已经四五年了,可是还不曾有自己的孩子。冷不丁跑出来这么大一个孩子,也是有些突然。
慢慢来吧。华子这样想。
没想到孩子很快进入角色。到吃完晚饭,她也不肯走——“俺要在这里睡,爸爸搂着。”她指着床上崭新的被褥说。
“好,爸爸搂着。”华子看了一眼爱平。爱平点点头。
“好孩子,今天不行。爸爸明早还要上班呢,跟奶奶睡去。”母亲执意带走佳佳,华子理解母亲的用心。佳佳撅着嘴说:“爸爸不是说不上班了吗?怎么还去啊?”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很乖巧地抓起奶奶的手,“我赶明儿再来。”她对爸爸和“新妈”挥挥手。
现在是二人世界了。
爱平热切地望着华子。华子把她拥在怀里,嘴唇在寻找着嘴唇。
霎时间,华子泪如泉涌,以致痛哭失声。上午临发嫁时,爱平躲在里间屋里,痛哭流涕。现在,华子拥着她,泪流不止——是为过去的屈辱,也是为今天的归宿——三十而立。他们,三十岁了,却要在往事的废墟上,重新构建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五味杂陈,怎不让人泪沾衣襟?
她翘着脚,手臂环在华子的身后,轻轻拍打着华子的后背,用母亲一样的口吻说:“好了,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
华子意识到自己的再次失态。几秒钟后,他抹去眼泪——“你看我,真丢人!今天该高兴才是啊……”
“就是啊,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啊。”
屋外,不知何时,已经大雪飘舞。
屋内,是春光旖旎。
白雪照明了窗户上的大红双喜字。华子掀开窗帘,窗外,白茫茫一片。
“老天爷也在祝福咱们呢。”华子说。
“怎么啦?”
“下雪了。这是祝福咱们白头到老啊。”
三、
二嫂的话果然不掺水分。
爱平真的是过日子的好手。地里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落落。主要的还是性格。她性情温顺贤淑,尤其是对孩子,悉心照顾,毫无芥蒂。孩子很是贴护她,老是妈啊妈啊地喊。她也不再害羞了,很自然地答应着。
华子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这件了。如今迎刃而解,岂不是一大快事?
就是有一件事,有点别扭——爱平是二嫂的娘家侄女,管二嫂叫“姑姑”。佳佳喊二嫂“二大妈”,怎么听怎么不顺耳。要是爱平有了自己的孩子,应该管二嫂叫“姑姥娘”的。按族里排辈,又该叫“大妈”,这……二嫂不以为然——“到时孩子愿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我是长辈!”
可是,孩子在哪里呢?
一晃结婚三年了,爱平的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华子的事?不可能吧?一切正常啊。再说,不是已经有佳佳了吗?
问题应该在爱平那儿。算起来,加上那段婚姻,她的婚史应该有七八年了,可就是不生育。
华子暗暗苦恼,却不曾流露。
爱平则不止一次流泪、自责——“我还是个女人吗?连孩子都不能生。”
甚至,她对华子说:“咱们离婚吧,你再找一个,能生儿育女的。我看**就不错……”
“傻了吧?说什么呢?”华子说。
攒钱看病。
几年的积蓄换来一叠叠的化验单,一包包的草药,就是换不来个孩子。
好在还有佳佳。
不看了。不吃药了。不想了。
爱平有一段时间茶饭不思了,老犯困。二嫂一句话:“你不是怀上了吧?”
她这才惊心。医院一检查,真的怀上了!
华子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没有额外的惊喜,伴随而来的是忧虑——妻子是吃药治好的,药物对孩子有没有影响?还有,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一家人都盼来个小子。要是闺女呢?虽说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可是在农村,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不能立马改变过来,华子承认:他,还有他的爹娘都是那顽固的一分子。
好不容易怀上了,就别计较男孩女孩了。
孩子落地了,是个女孩。
华子的心拔凉拔凉的。
随着这个小粉团团快速地成长,性别的苦恼渐渐被孩子的可爱冲淡。有儿子是名气,有闺女是福气,来么么好,你以后可不用作难给她盖房买楼了呢——二嫂这样劝华子。
这话在理。
爱平没有过多失落。初为人母,她始终沉浸在幸福之中。
哦,最初娇小的她经过孕期的营养储备,加上产后的丰富供给,整个人胖起来,上下一般粗了。俺妈胖的一塌糊涂,佳佳说。
孩子是春天生的,爷爷给她取名叫春琳。
四、
一家人都围着小春琳转了,多少冷落了佳佳。
佳佳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她聪明活泼,像个假小子。最近却有点蔫儿。她偷偷告诉奶奶说,有同学说她这个妈妈不是亲的。有了小妹妹,就不疼她了,她觉得也有那么一点儿。奶奶瞪她一眼说,别听你的同学胡说!你妈哪里不疼你啦?
佳佳不吱声了。
接下来的事情更是打破了佳佳还算平静的生活——她的亲妈来看她了。
中午放学回家,她先是逗小妹妹玩了会儿。开始在里屋里写作业。二大妈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在外屋和妈妈嘀嘀咕咕的,好像跟她有关——
二大妈:她来了,死乞白赖就是不走,说什么也要见孩子一面。我说孩子很好,她妈很疼她,待她就跟亲生的一样。你见了,对孩子的学习有影响。等她成人以后,你再见她也不迟啊,你不盼着她有出息吗?她央求我就看一眼,偷偷的。你说让不让见吧?
妈妈:见孩子是人家的权利,就见见呗。
二大妈:傻闺女,你不怕她把孩子带走啊。
妈妈:母女连心,有骨血管着哩。什么时候人家也是佳佳的亲妈啊。
二大妈:你真谅事儿。好,待会你带佳佳去我家,我让她在里屋偷偷看一眼。
妈妈:行。
外屋的对话佳佳听明白了。她扯开屋门,朝二大妈和妈妈吼道:“我知道谁来了!我不见!不见!不见!”她哭喊着,冲了出去。在当天井(方言,即庭院)和迎面走来的亲生母亲撞了满怀。那女人抱住佳佳,哭诉道:“佳佳,你长这么高了,妈妈想死你了……”
佳佳挣脱女人的搂抱——“你不是我妈,你是疯子!”说完,她跑了出去。
佳佳的亲妈愣了,随后嚎啕大哭起来。二大妈白了她一眼说:“不是说好偷偷看的吗?你出来干啥啊?唉……”
佳佳跑到奶奶家。奶奶一听“仇人”来了,就要来和她理论一番,被爷爷喊了回去。
华子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就这样相逢了。
爱平把华子的前妻让到屋里,给她倒了杯水。那女人停止哭泣,恢复了常态。她说她实在按捺不住了,她太想孩子了。她对不住她。打四岁就离开了孩子,她对孩子亏欠太多。她还说她很高兴。因为她看到孩子有这么一个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妈。生育之恩怎么也大不过养育之恩。她放心了,无牵挂了……
——爱平红着眼圈给华子讲述那天的经过。看到华子无动于衷的木然表情,有些诧异:“听姑姑说,她嫁了个比她大老多的男人,过得不好。那人老打她......”
华子说:“不提她,好吧?她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啊。”
“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恨她啊?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何况你们......”
“哼!但凡有一日恩情,也走不到那一步。说什么百日恩,笑话!”
“她长得这么漂亮,身材又好......”
“漂亮又怎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说真的,你一点儿也不疼苦她?”
“拜托,妹妹。咱说点真事好不好?以后她再来,撵走!见孩子,没门儿!你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还有现在的出现,会对佳佳造成多大的伤害啊。”华子还是第一次对她这么高嗓门说话呢。
果然不出所料,佳佳的生活犹如平静的湖面砸进了一块乱石,激起了很大的水花。幼年支离破碎的记忆浮现在她心里。她对奶奶说,她老头疼,不想去上学......
五、
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方妙药。
华子和爱平有时竟然以局外人的眼光和说辞对待各自不堪回事的过去,还彼此开涮——
“我的前妻你也过目了,说说你的前夫吧。你们怎么回事?”
“提那个废头干嘛?”爱平白了你一眼。
“我很好奇啊,这人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啊,放着这么好的媳妇不要,给我了。有机会我们认识一下,我要谢谢他。”
“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描述一下吧,本老公想有个立体概念。”华子嬉笑着说。
“他啊,身强力壮,爱抽烟爱喝酒。就你的酒量,十个也不顶他一个。因为能喝,也就有了一群狐朋狗友。慢慢地,他和某某的媳妇就勾搭上了。我找某某,某某一点办法都没有。说顺其自然吧。真他妈的窝囊废......”
“那女的很漂亮啊?”
“不漂亮。就是巧打扮。脸上整天擦得跟夜叉似的。”
“其实,不离婚你们也可以过下去啊,农村里这事还少吗?从古到今,不都这么过来了么?”
“我受不了。回娘家提出离婚,一家人都不同意。农村人的老观念:离婚是很丢人的事。我以死相逼,说你们要不同意,就见不到这个闺女了。老的害怕了,就顺从了我。你不是也离婚了吗?反倒问我?”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男人,我还有孩子。其实,我也挣扎过。我想的更多的是孩子,我想维系下去。哪怕受多大的委屈,只要孩子不受伤害。可是,事与愿违,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孩子其实受的伤更深......我给了她改过的机会和时间。她执迷不悟,那时间,我真想一刀一个宰了他们......”
“可别有这样的想法。要活下去,而且要比他们活得更好才是。”
“嗯。活着,有尊严地活着。”华子喃喃道。
是的,因为尊严,他们都选择同一条路,进而机缘巧合,走到一起;因为尊严,他们付出了泪水,却获得凤凰涅槃般的新生。
六、
七年之痒。
当华子第一次看到这个词时,不以为然。第一次婚姻只经历了五年,没等“痒”呢,就痛下杀手,把它废止了。第二次婚姻,夫妻鱼水和谐,同甘共苦,虽然志趣爱好不尽相同,但是彼此互相包容体谅,也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了。七年之痒那是富贵闲人们吃饱了撑得才会干的事,咱们保证不会上演这样的闹剧——华子这样想。直到那个网名为“水月镜花”的女网友出现,他才相信“自然法则”的不可抗拒。
妻子一心照顾孩子,也多少冷落了华子。华子一个人在外工作,不可能天天回家。网络是消遣的工具,网聊则是打发寂寞的主要途径。闲暇,华子便在茫茫网海中游弋。一个“水月镜花”的网友的文字,哀怨、伤感、痛苦,乃至有些颓废。这深深打动了华子。华子和她成为了好友。每天守候看她头像闪动,成为华子最感奋的时刻。和别的网友聊天不太一样,他们都开诚布公地介绍了自己的真实情况——姓名、年龄、工作、家人等等。华子夸她写得好,真挚感人。但又不希望她这样伤痛下去——“我宁愿你文字无华,也愿你笑靥如花。”华子这样跟她说。他仿佛看到一位身处水深火热的女子,在等待他的施救。华子怜香惜玉。无形中,也让自己陷入感情的漩涡。他渐渐有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失落了。
那天,她的窗口抖动——
你好。
你好。(总是这样的开场白)
你在用电脑吗?
是的,怎么?有事?
唉,你怎么不懂我的意思呢?
(华子脑子里打了个问号。)
怎么?要视频啊?
嗯,你真聪明。
一张秀丽的面容出现了。
一种惊艳的感觉!
华子不知所措,脑子一片空白。
索性关掉视频。
怎么啦?你?我长得太难看了吗?(显示屏上出现这样的字)
没有。你真是太漂亮了。
那你怎么关掉视频?
我......太激动了。
问你个问题,务必回答我!!!
问吧。
你喜欢我吗?
喜欢。
爱我吗?
爱......不!不要轻言爱吧。
怎么?
爱,意味着义务和责任......
敲打出这一行字,华子猛然间好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华子是男人。对异性的追慕,还有一些龌龊的想法,也曾在心里闪动。华子说不上高尚。但是,华子又鄙视甚至憎恨那些在道德和感情的边缘游走的男人,还有女人。过往不堪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好了伤疤忘了疼,你真真欠揍!华子暗骂自己!
华子想起在家的爱平。此刻,她在干什么?是给孩子喂奶?是在洗衣服?还是在期待自己的回归?
她在含辛茹苦地操持着家。而自己,却几乎做了背叛她的事!
你欠揍!华子狠狠地骂着自己。
平复了心情,华子犹豫再三,咬咬牙,把“水月镜花”从好友名单中删除了。同时,默默祝愿那个女人好自为之......
当华子带着歉疚的口吻向爱平道歉,表示再也不能糊涂了时,爱平笑了:“我早就知道了。”
“知道了?”
“直觉告诉我的。你,瞒不了我。还好,你还算有良心......其实,你真要那样,我自动给你们让位。不耽搁你们的好事。”
“谢谢老婆。我保证,对你守身如玉。我保证,我的身体今生就属于你一个人,你已经申请专利了的。她们要侵权,你就告她们去......”
“好了,别贫了。为表现你的诚意,去!把孩子的尿布洗了。”爱平用那双俊眼瞟了一下华子说。
“是是是,娘子——小生,遵命——”
“穷酸。”
七年之痒,在这样一个小插曲中“脱敏”了。
七、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经历过那么多波折的华子和爱平,有信心也有能力用自己辛勤付出让生活更美好。
如今,华子的父母渐渐老去;佳佳已经亭亭玉立;小春琳也已上幼儿园了;不经意间,白发像黑夜中的星星,已从他和爱平的黑发中钻出来。
华子总半真半假地对爱平说——
“等我老了,不在了,你一定要再找个老伴。孩子们不再身边,你一个人怎么过呀.....”
有时华子又有些矛盾地说:“还是我死在你后头吧。那样我不用牵挂你了。林觉民烈士在《与妻书》中这样写着呢。大意是说,我先死了,把痛苦留给你,我不忍心,所以宁愿让你先死,我自己承担悲伤。我也这样想......”
这时,爱平总是很嗔怒地说:“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啊。咱们都好好的。赶我们老了,你就拎着我的手,到处转转。”
“都老了,还能往哪里转去啊?”
“不远。就在晚饭后,在咱村子里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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