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应雎麟”解

颜回七十八代嫡孙、曲阜孔子文化学院院长、著名书法家颜廷淦先生对我儿子的婚礼十分关注，因事未能亲自出席，专门委派办公室主任公伟喜代表学院前来表示祝贺。公主任不但带来了颜院长丰厚的祝福，而且还带来了一幅力透纸背的书法作品：“瑞应雎麟。”婚礼那天，公主任亲自上台，隆重地展示了颜院长的书法作品。当书法展开的时候，引来了一片叫好声。颜院长从三四岁时就开始练习书法，几十年笔耕不辍，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并且有着令人仰慕的家传，那就是鲁公一脉。因为颜院长这幅作品有很深的文化含量，所以需要单独提出来进行解析。

先来说“瑞应”二字。现在这个词不怎么用了，但在古代，使用的频率则很高。帝王即位、太子降生、策封皇后等，人们就常用“瑞应”一词进行歌颂。意思是说，帝王、太子、皇后等因有高尚的品德，上天才会降下这样的祥瑞，赋予这样神圣的使命。明陶宗仪《辍耕录·传国玺》上就说：“又宝玺之出，正当皇元圣天子六合一统之时，宫车晚之近朝，以见天心正为继体之君设也，此瑞应之兆二也。”当然了，这个词也可以用在普通人身上，若普通人具有高尚的品德，上天也会降下祥瑞。汉刘歆《西京杂记》卷三有云：“瑞者，宝也，信也。天以宝为信，应人之德，故曰瑞应。”颜院长用了这两个字，对我们家、对孩子的婚礼，都有很浓的祝福的味道。意思是说，因为有了高尚的品德，才会有优秀的孩子，因孩子的优秀，才娶到了优秀的儿媳，这不都是“瑞应”吗！

“雎麟”二字，解释起来就比较复杂了，指的是《诗经》上的两首诗：《关雎》和《麟之趾》。先来说《关雎》。《关雎》是“诗三百”的第一篇，全诗共分五章，第一章是全诗的总纲，后四章是第一章的展开。所以我们先从一第章开始，按顺序进行解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的前两句是起兴。“兴”是《诗经》中常用的表现手法，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但这又不是简单的起兴，而是从自然界中选取具有典型意义的形象，对后面所要表达的内容起到引领和类比作用，兴且比也。在这两句兴里，我们应该重点关注“雎鸠”二字。雎鸠是一种水鸟，《尔雅·释鸟》说雎鸠就是王雎。郭璞为之作注说：“雕类，今江东呼之为鹗，好在江渚山边食鱼。”按此解释，就是人们用来捕鱼的鱼鹰。问题是作者为什么要选择这种鸟来起兴呢？他一定看到了在这种鸟身上所具有的优秀品质，那就是对爱情的专一。西汉焦氏《易林·晋之同人》中有这样的话：“贞鸟雎鸠，执一无尤。”因其用情专一，从一而终，所以被称为“贞鸟”。高亨《诗经今注》亦云:“雌雄有固定的配偶，古人称作贞鸟。”这正是作者选取雎鸠作为此诗起兴的原因之所在。正因为是水鸟，出现在水中沙洲之上，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好了，一幅优美的画面出现了：在沙洲之上，水草之中，一雄一雌两只水鸟在甜言蜜语。它们表达爱情的方式就是“关关”，即鸣叫之声。雄鸟这边一声“关关”，雌鸟那边应答一声“关关”，多么的和谐，多么的融洽，又是那样的心心相印。若懂鸟的孔子弟子公冶长在，一定能听出它们交谈的内容，这边一声“我爱你”，那边又回一声“我爱你”。这两句起兴，已经营造出了一种美好的意境，接着该引出所咏之词了。

为与沙洲上相亲相爱的雎鸠相配合，作者又提出人世间男女之间婚配的标准。女方则应该是“窈窕淑女”。“窈窕”说的是外表，即要容貌娟秀，又要体态优美。“淑”则说的是内在品质，即要贤惠又要善良。这是从内到外两方面提出了女性的标准。那么男性呢？则一定是“君子”，即应该是一位具有崇高道德修养的人。就是说，君子所追求的，一定是“窈窕淑女”，而“窈窕淑女”，才配得上“君子”。如果“窈窕淑女”嫁给了一个地痞，那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吗？所以“窈窕淑女”一定要配“君子”，才是“好逑”，才是好的婚配。逑，配也。这一章，作者提出了男女婚配的原则，下面就该进入实质性操作了。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参差荇菜”紧承“在河之洲”而来。既然站在河边，人们自然就会把目光放在水中生长的高低参差错落的荇菜上。荇(xìng)菜是一种多年生水草，嫩叶可食。正是因为其叶可食，才引出了下一句“左右流之”。有人把“流”解释为“求”，即采摘之意。站在岸边的那位君子看到了一位女孩正坐在小船上，左一把右一把地采着荇菜。这一看不要紧，一下子就掉进了情网，因为那个女孩正是他追求的偶像：“窈窕淑女。”这下子麻烦了，你看他醒（寤）的时候想的是她，睡着（寐）的时候梦见的也是她。他苦苦地在想，通过什么办法才能把这样一位美女娶到手呢？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这个男孩可不是在那犯单相思折磨自己，而是马上付诸行动，开始向女孩展开了凌厉的攻势。男孩出拳很重，却打在了棉花团上，没有得到对方的积极响应，并且还关上了自己的心扉，使他“求之不得”。这下更麻烦了。上一章的“寤寐求之”还留有一线希望，而这一章的“寤寐思服”则带有点绝望了。“服”的意思也是“思”，“思服”二字是同意反复。被女孩拒绝后，这回可是陷入了单相思，醒着想的是她，睡梦中想的也是她，因想她而陷入了深深的忧伤。“悠哉悠哉”句中的两个“哉”字都是虚词，无意，实际就是“悠悠”两个字。悠者，忧伤也，二字重叠，极写忧伤之深。因思念而忧伤，因忧伤而失眠，躺在床上翻起了烧饼，翻过来调过去怎么也睡不着。这一章在全诗中居于十分重要的位置，它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清姚际恒《诗经通论》一书中就说：“前后四章，章四句，辞义悉协。今夹此四句于'寤寐求之’之下，'友之’、'乐之’二章之上，承上递下，通篇精神全在此处。盖必着此四句，方使下'友’、'乐’二义快足满意。若无此，则上之云'求’，下之云'友’、'乐’，气势弱而不振矣。此古人文章争扼要法，其调亦迫促，与前后平缓之音别。”此说甚是。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虽然被残酷地拒绝，让男孩陷入痛苦之中不能自拔，但他很执着，很有韧劲，并没有放弃，对女孩的追求一如既往，终于峰回路转。其实女孩也不是毫无道理地简单拒绝，她需要观察、思考和感受。时间长了，接触多了，男孩那一桩桩优秀品德不断浸入她的心田，原来这就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终于，她向男孩敞开了心扉。从此，他们开始了花前月下甜蜜的恋爱旅程。心灵的沟通莫过于音乐，而这正是男孩的长项，所以他经常在女孩面前弹琴鼓瑟。女孩在美妙的音乐声中，感受到了爱情的甜蜜与美好。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从第四章“琴瑟友之”到第五章的“钟鼓乐之”，说明他们的恋爱旅程发生了质的飞跃。“友”是指他们之间的密切接触和友好相处，正在热恋之中。可敲起钟，击起鼓，那就不是一般的场面了，说明他们已经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此句中的“乐”，也不仅仅是让女朋友乐，而是所有参加婚礼的人都在乐。

有人把四、五两章解释为男孩因为“求之不得”而产生的幻想，我不取此说，这样会降低这首爱情诗的分量。

孔子说《关雎》一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十分恰切的评价。朱熹进一步解释说：“淫者，乐之过而失其正者也；伤者，哀之过而害于和者也。”这就是发乎情，止乎礼，恰到好处。

颜院长给我孩子婚礼写的这桢书法，用到《关雎》这个典故，是对孩子的由衷祝愿。祝福孩子拥有美好的爱情、理想的婚姻和美满的家庭。

说完“雎”，该说“麟”了。麟就是麒麟，雄曰麒，雌曰麟，是古人心目中的瑞兽，与凤、龟、龙一起，被称为“四灵”。在麒麟身上，拥有十分优秀的品质，它性情温善，不覆生虫，不折生草，头上有角，角上有肉，设武备而不用，因而被称为“仁宠”。《禽虫典》卷四十六上介绍说:“麟信而应礼，以足至者也。麟角之末有肉，示有武而不用。麟为毛虫之长，麟之足不践生草，不履生虫，言麟性仁厚，其趾也仁厚。麇身牛尾，园顶一角，含仁怀义。音中律吕，行中规矩，不群居，不旅行，不入陷阱，不惟罗绸。王者至仁则见，盖太平之符也。”所以麒麟出现，必有祥瑞，预示天下太平；若入人家，必生贵子。据记载，孔子将生之前，就有麒麟来到他家。《拾遗记·周灵王》上有载：“夫子未生时，有麟吐玉书于阙里人家，文云：'水精之子，系衰周而素王。’故二龙绕室，五星降庭。微在贤明，知为神异，乃以绣绂系鳞角，信宿而顾去。”麒麟在徵在家住了两晚之后离去，接着孔子便降生了。后来因这个故事，演绎成了“麒麟送子”的美好传说。

在讲解《麟之趾》之前，先介绍一下麒麟，为的是更方便地理解这首诗。《麟之趾》是《诗经·周南》的最后一首诗。《周南》共有11首诗，第一首为《关雎》。所以有人认为，“《麟之趾》，《关雎》之应也”。《麟之趾》共分三章：

麟之趾，

振振公子，

于嗟麟兮。

麟之定，

振振公姓，

于嗟麟兮。

麟之角，

振振公族，

于嗟麟兮。

本诗以“麟”起兴，但又不是简单的兴，而是兴且比也。看了诗的第一句，就会在我们的头脑中形成一个动感的画面：一头文质彬彬的麒麟正从对面款款而来，根据它那行走的优美姿态，人们自然会关注到它的足（趾）。因为“麟之足不践生草，不履生虫，言麟性仁厚，其趾也仁厚”，这就是作者特别提示我们要关注“麟之趾”的原因之所在。麒麟一步步向我们走来，距离越来越近，突然幻化成一位仁厚（振振）的公子。关于“公子”，有人解释说，与下文的“公姓”、“公族”同义反复。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就持此说：“此诗公姓犹言公子，特变文以协韵耳。公族与公姓亦同义。”此说不确，这里应该有个远近的不同。《毛诗注疏》上讲：“后世虽衰，谓纣时有文王之教，犹存《关雎》之化，能使君之宗族振振然，信厚如麟应之时，无以过也。”若此诗指的是周文王时期，那么“公子”就应该是文王太子之属。而“公姓”跟太子相比，关系远了一些，但不会太远。“公族”则又远了一层。《毛诗注疏》上说：“正义曰：言同姓，疏于同祖。上云'公子’，为最亲。下云'公族’，传云：'公族，公同祖’，则谓与公同高祖，有庙属之亲。此'同姓’，则五服以外……襄十二年《左传》曰：'同姓于宗庙，同宗于祖庙，同族于祢庙。’”宗庙指近亲祭祀的场所，祖庙是较远的亲戚祭祀的场所，弥庙则是更远的亲戚祭祀的场所，显示出了远近关系。

“振振”（仁厚）二字已经为“公子”等定性，不管是皇家的近亲还是远亲，都具有麒麟一样的品德，只有这样，才具有统治天下的资格。所以最后一句发出了由衷的感叹：“哎呀呀，这就是麒麟啊！”“于嗟麟兮”的一唱三叹，大大提升了此诗的亮色。

第二章首句的“定”，指的是额头。第一章的“麟之趾”，让我们远远地看到了麒麟正迈着优雅的步伐向我们走来，而现在，它已经来到了我们身边，由下向上看去，我们看到了它的额头。宽阔的额头，向人们展示的是仁德宽厚的形象。而皇家稍远一点公姓，不也正是跟眼前的麒麟一样吗？

我们再从麒麟的身体继续往上看，又看到了它的角。角很锋利，可末端却长着肉，那意思是说，我有武力可使，但我不会使用去伤害别人。即典籍上说的：“麟角之末有肉，示有武而不用。”用以类比再远一些的“公族”，他们也具有麒麟这种优秀的品质。

这首诗内容虽然简单，但也有严谨的章法。前面说过，公子、公姓、公族不是同义反复，趾、定、角也不是同义反复。如《诗经通论》上所讲：“惟是趾、定、角由下而及上，子、姓、族由近而及远，此则诗之章法也。”说明作者有着严密的构思，内容简洁但条理清晰。

毫无疑问，这是一首赞美贵族子孙的诗，如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所讲：“美公族龙种尽非常人也。”但作者并不是毫无原则的一味捧臭脚，而是把握了一定度，那就是说，你们只有具备麒麟一样的美德，我才赞美你，反之，就不会得到赞美。赞美之外，作者还有一种期望，那就是希望这些将来要掌握国家政权的贵族子孙们，要像麒麟那样忠厚、仁慈，施仁政于天下，惠及百姓。

从《关雎》到《麟之趾》，颜院长对孩子婚姻的祝福又进了一层：《关雎》祝福的是美满的爱情与婚姻，而《麟之趾》则是祝愿早生贵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麟儿”。

在曲阜孔府后堂楼大堂之上，也悬挂着“瑞应雎麟”四字匾额，那是孔德成与孙琪芳成婚时，民国政府主席林森题写的，意在祝愿孔德成夫妇婚姻美满，早得贵子，实现双喜临门。与颜院长给我孩子写的用意相同。

梅庆吉简介：

著名孔子研究专家，跟着孔子去游学项目创始人。自2012年以来，曾先后四次重走孔子路。曲阜师范大学特聘教授，曲阜孔子文化学院教授。出版有旅行记《跟着孔子去旅行》（上下册），摄影集《孔子周游地域影像志》《梅庆吉跟着孔子去旅行展览专刊》《跟着孔子去游学·曲阜七日》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