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群的神奇在于，成千上万各司其职的蜜蜂并没有一个控制中心，没有任何一只蜜蜂在控制它，每一只蜜蜂都是浑噩愚钝的，没有一只蜜蜂意识到过自己是一个庞大群体的一员，更没有想过自己要为这个群体做什么。但是控制却自然而然从这大量愚钝的成员中自动涌现出来，量变引发质变，没有计划、没有统筹、没有设计，模式从高度复杂性中自发出现。我们一般将这种由很多个体或者部分在相互联系、相互作用之中形成的具有某种确定功能的整体，称之为系统。广义上说任何活动的、有机的事物都可以视为一种系统，蜂群、蚁群、人类社会、甚至人体——由无数肌腱、细胞、分子组成。
蜂群模式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层级式分布式的系统。是从简单的局部控制出发——每一只蜜蜂都是一个单元，一个几乎可以称之为弱智的简单的单元，它只处理自己份内之事，而完全没有整体意识。庞大的蜂群就是这种若干并行的运转良好的简单系统组成，单元各自处理自己份内的简单信息，这些简单单元的相互影响，从而衍生出庞大而复杂的系统，这样的系统比为了解决一个问题，从上往下创生一个大型机构实用可行的多，因为从上往下的大型机构本身往往就会成为问题。
个体组成系统的方式大体上可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钟控模式，另一种是蜂群模式。钟控系统最大的好处是直观，它的线性的直接的因果关系非常符合人类的思维逻辑，所以便于安排和规划。而蜂群模式是一种并行的、层级式、分布式的控制，它是一种去中心化的自治式控制，是单元之间间接影响的控制，拥有无限弹性、更具包容性的，所以它天然拥有可进化性。面对所有的复杂问题，现实中的所有系统都是两种方式或表现的混合体，那么这种看法似乎可以放在很多方面，例如社会组织形式。自由市场主义像蜂群模式，苏联模式像钟控系统，如果说单一的任何一种方式都只能存在于理想中，那么自由市场主义和计划方式可能都尚待完善。
草原生态系统就是间接地作用。合适的物种、恰当的顺序、大量的时间，逐步演化而来。你可以植树播种，但你不能随心所欲种出一片你想要的草原，要达到一种稳定的特定的草原生态系统，你很难通过严密的直接控制得到（理论是可行的，但过于庞大的信息处理，至少目前做不到）你只能按照草原的要求来做。自然建立在恒久流变的基础上，不稳定的自然是物种多样性的根本原因，科学家通过计算发现，简单则稳定规则和复杂则不稳定性就像一个小圈子里人之间的更紧密，而复杂的生态系统就像一个活物，不停变化。总体上来说，生态是一个个紧密的小圈子组成的不断变化的联合体。所有事物之间都有联系，但是有的事物之间联系更紧密，一个系统内层级的出现正是由于联系紧密与否的差异性所形成的。
任何活系统都很难通过设计得到。生命本质上是一种不稳定状态，只有以流动活跃的事物构成一种不稳定的稳定，一种“摇摇欲坠的平衡”，才能出现生命。四平八稳的，秩序严格的稳定系统是死气沉沉的，因为其丧失了可能性。19世纪以来的进化论学者从直觉上认识到：从长远来看，环境就是生物，生物就是环境。沃尔纳德斯基就认为生命是不断更新的矿物质，矿物质是节奏缓慢的生命。1972年洛夫洛克提出地球的自治表征假说：盖娅假说——地球是一个有机生命体，其自我控制和自我管理。地球家园的亿万物种共同构成一个网络，这个网络是不可拆分的、互相并行的、间接影响的共同进化体系。共同进化既有互利互惠的对称性，也有相爱相杀的不对称性，竞争对手之间的“强制合作”也能够使得双方紧密连接在一起，离开一方另一方也不会存在。就像长期来看，没有狼的追捕，野生食草动物一定会灭绝。正是因为生命的这么复杂性，所以生命是不朽的，不管生命最初如何诞生，一旦生命跨过不可逆转的门槛就不能再被根除——它只会转换生命的形式。事实上我们人类根本没有能力从地球上抹去生命，就像电脑病毒诞生后就永远与我们相伴。原因就在于生命是一种分布式的、串联的、若干部件组成的、复杂的系统。
有机体本身是一种反馈回路，既是因也是果，就像北欧神话中象征不死、完全、无限的乌洛波洛斯衔尾蛇。衔尾蛇象征周而复始，最直接的含义是轮回。这种自控和自治并非生命独有，蒸汽机恒温器的反馈回路就是一种自我控制，这说明自控和自冾并不一定依赖意识。人工的电子自动控制系统和机械自动控制系统，就像生命一样拥有一个自动谋划出来的形式。瓦特的蒸汽机引发对能量的自动控制，电子芯片通过信息对物质进行更精确的自动控制，而现在我们已经开始尝试对信息本身进行控制。所谓自动化实际上是赋予机器自我治理的能力，是从人类对机器让渡出控制权的过程，这是个单行道。所谓智能就是这样一种控制方式——给机器以自由，赋予机器以自我。这种在我们控制之外的自由，本质上是“失控“，部分原因在于，只有这样才可能有下一个巨大的技术进步。举例来说，现代制药业已经采取这样的方式，加速培养皿中实验体的自行进化，得出对人类有用的进化结果，于是我们知道结果有用，至于这个结果怎么来的，它背后的原理，我们可能一无所知。再者，现今的互联网经济正是分布式、去中心化、协作性、可适应性的典范。网络经济追求脱离实体，不需要庞大的硬件，而是模块化的，能够迅速调整，高度信息化。而科技正在实现的是物联网，即设备之间自行进行信息交换，相互控制，高度互联，你所能想到的一切都能联结在一起，于是人类的大脑就被排除在外，人类只知道结果。那么，这种高度自联自控自反应的系统，最后会形成一种新的人工文明吗？甚至一种新生物文明？
一个活系统至少由三种复杂性构成，反馈回路、分布式存在、无止境的进化。一个分散的、冗余的、功能不受限的组织能够做到收放自如，它能够适应和控制变化，我们称之为成长，或者也可以叫进化。本质上来说进化是一种并行处理，是一种计算或搜索，自然界的达尔文主义受限于个体的硬件材质，所以只有一种方式，自然界的进化都建立在碳基链的基础之上，这种分布式计算是大自然解决复杂问题的唯一方法。新细菌学将共生定义为物种之间的基因交换，基因层面的共生说大大扩大了关于共生的定义，由此共生成为物种进化的必不可少的因素。也就是说物种将不是达尔文主义中独立进化自然选择的结果，而是与其他物种合作，互相交换进化成果的结果。这种看法导致这样的结果，就是地球上的所有物体没有一种是独立进化的，关于独立进化我们只能从地球统一体的角度来理解。进化是物质材料和遗传基因双重作用的结果，通过对胚胎的早期影响实现跳跃式前进，这是宏进化的来源，是新物种、复杂器官起源的原理，这是达尔文的进化论。
但是如果将进化的视角脱离碳基生命体，那么达尔文就不能解释一切了。自然界的进化只有一种，即达尔文主义。但进化本身却可能是多种多样的，拉马克进化虽然不存在于自然界，但在人类文化和计算机中却可以实现。人工定向进化，由人工代替自然选择，从而控制进化方向的进化方式。这种非理性设计的特征是，我们不需要也不可能再知道结果背后的原理。现代制药科技已经越来越多的采用让菌种在特定环境下发生进化的方式，来得到对某种疾病有效果的变异，这种方法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人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常规的逻辑不适用于进化方法，我们只知道这样有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人类迄今为止的学习逻辑都是强学习，我们学习行为和结构背后的所有原理，但进化是一种弱学习，我们知道方法，知道结果，知道效果，但不会知道原理。
人工进化是工程系的终结，工程系赖以自豪的精密和准确将被生存所取代，人工进化的庞大系统中我们无法控制也不知道它是如何运作的，但它是唯一的方法。进化代表着舍弃控制。失控的真正意义是舍弃或交出部分控制权，赋予人类的造物一定的自主权，造物者和造物之间形成一种新的伙伴关系，共同协作，共享控制权。进化的目的是有用，而不是简约，简约只是人自身的要求，是人的需要，不是进化的需要。进化能够产生新的生命形式，生命是一个过程，而不是材料，碳基链构成了我们现有的全部生命，如果不将生命局限于这一种形式，生命可能无法想象。电脑病毒就是具有大部分生命特征的存在，在一个开放的世界里，用我们开放的眼光，新的生命形式可能将通过人工进化的方式诞生于人类手中，人类也许是第一个为自己创造接班人的物种。
生命与世界的来源是其本身，是一个闭合的环，规则产生规则，宇宙为自己制定规则，并脱胎于一个自洽的系统——“道法自然”。任何系统存在的目的和条件都是预测未来，任何系统的反应行动都是短期预测的反馈活动。混沌世界本质上也由秩序组成，人类可以通过学习掌握片刻的预测，从反馈回路、分布式构成、无限进化三种复杂性构成的世界中，预测是生存的不二法门，而学习的目的就是预测，所以学习即生存，而生存是进化唯一的尺度，或者说进化是生存唯一的方式。
就像四十亿年前一样，世界在混沌中产生有序，演化而来的有组织的复杂性，避免世界解体为无组织的复杂性，这种有组织的、复杂的秩序最终做到无中生有，这同样可能是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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