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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陵评论||新作快递:步礼(邹维翰)长篇小说《疫路平安》连载1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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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04 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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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区文艺评论家协会  主办

2022-161 总第927期  

执编元辰


      步礼,本名邹维翰。1998年生,湖北宜昌夷陵人。2020年毕业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现为中国民航职业飞行员,业余从事文学创作。

《疫路平安》简介

    14万字小长篇,24岁职业飞行员邹维翰(笔名步礼)著。疫情紧急时期,一群年轻的航空人员,翱翔蓝天、往返大江南北、运送物资人员,为全国抗疫提供保障。任务紧急,情况多变,他们总是凭着坚韧毅力和精湛技术,确保疫平安和运送及时。疫路延伸,青春成长,航空人用自己的笔描述自己的生活,使之成为抗疫史上永不磨灭的一道靓丽风景线。抗疫心悲壮,青春故事多。

第十一章

1

周教员将所有设置还原,把飞机重新拉回跑道头。等待复位期间,模拟机被冻结,他针对我们刚才的表现进行点评。

“刚才飞了一圈,整体的决策和操纵方面都没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但有些地方的处理还是值得商榷的。比如,在积冰条件下起飞,需不需要打开发动机防冰,进行防冰修正,这个问题没有统一的答案,开或者不开,只要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我相信检查员都可以接受。”周教员说。

“还有刚才决策返航的过程中,离机场很近,准备时间不够,你们选择提前放出襟缝翼,把速度减下来,争取时间。这样做也有风险,毕竟是在积冰条件下,机翼后缘的襟缝翼没有除防冰能力,过早放出形态,会增加襟缝翼结冰甚至卡阻的可能性,破坏机翼构型,导致更危险的情况发生。虽然咱们在模拟机上没有办法完全还原这种情况,但真实航班中,这种考虑并不是无的放矢。”周教员继续抛出观点。

“另外,罗皓,当飞机出现故障时,我观察到你的整体节奏偏慢,思路不够清晰,有点太过关注故障本身,而丢失了对其他方面的思考,总体上是被何经理带着往前走。尤其是在和乘务组、管制员、签派各单位的沟通环节,你完全懵掉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方面是因为你的运行经历太少了,对各部门之间的协同配合方式不了解,作决策的时候也很难考虑到除机组之外的资源。另一方面说明你需要更加合理地分配注意力,不要固着在某一点上,做决策时往前想一步,不要把机组看成一个孤岛,而应该把所有单位看成彼此联通的整体。”针对我的表现,周教员也提出了改进建议。

一番讲评过后,复位完成,周教员将模拟机解锁。虽然他的语气委婉,但我明白,自己的表现实在是没什么值得夸奖的。周教员说得委婉,我反而更难过,甚至觉得还不如被骂一顿。

“罗皓,你也不要有太大压力,毕竟才飞了一圈,已经很不错了。先把我刚才说的话抛在脑后,调整好状态,准备继续训练。”周教员示意我收拢心思,继续训练。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还是高强度科目练习,依然由何经理担任主飞,我负责辅助。在周教员的“调教”下,我们遭遇了液压系统故障、起落架卡阻、起飞后遭遇风切变、失去自动驾驶、失去飞行指引仪等故障。

正所谓“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各种真实航班中的小概率事件成群结伴、接踵而至,我从一开始的略显慌乱,到逐渐麻木,再到专注于每一个故障的处理,遵守标准程序,见招拆招,确实熟练了不少。就算偶尔仍会出现大脑短路的情况,坐在一旁的何经理总能把我从混沌的思绪中拽出来,塞回正确的位置。

紧张刺激,有惊无险,上半场的训练总算结束了。周教员将模拟机座舱降到最低点,放下悬梯,宣布课间休息十分钟。

我走出舱门,看见左边那台模拟机的底部支架旁正站着几个工程师,在做维护工作,其中不乏外国面孔。

洗手间和休息室全都是短暂出来透气的飞行员。周教员指了指室外吸烟区一位身材高大,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一脸神秘地问我:“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

“北京公司运安部的秦副总,号称行走的活手册,国内A320机型绝对的权威。现在全公司的在职机长里,起码上百个都是他亲手放出来的。哦对了,带你初始模拟机训练的张教员,当年也是他放出来的。你别看张教员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见了秦副总,那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话都说不利索。”周教员笑道。

“那你总该认识饮水机旁边的那个人吧?”周教员又问。

我摇摇头,简直可以说是一问三不知。

“你连他都不认识,上次的网络飞行大讲堂肯定没认真学吧。飞行总队的周队长,大讲堂授课人,年轻有为,公司的各大活动上经常能看见他的身影。”

我抬眼环顾四周,感觉每个人都来历不凡。我现在身处的这栋建筑,可能是全中国飞行员密度最高的场所之一了。

“二十年后,我们这一代飞行员都退休了,就轮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挑大梁了。行啦,时间也差不多了,回去继续训练吧。”周教员说。

也许是看出我的低落,他一直在鼓励我。

2

之后两小时,角色转换,由我主飞,何经理辅助。训练科目并不与之前重复,而是持续更新,防不胜防。

滑跑,抬轮,飞机离地,向着15度的标准姿态抬头。在侧风的影响下,飞机离地后受到扰动,产生了些许横滚。

“机翼水平,不要带左坡度。”何经理提醒。

模拟机的视景参考物不多,看外界时,对于坡度的判断不够准确。在低高度,飞机带坡度会损失升力,坡度过大还会使扰流板放出,有失速和意外接地风险。我听到提醒,将视线转换到内部仪表,紧盯着坡度和侧滑指示器,尝试修正。

“风切变!”何经理突然大声喊话。

“风切变?”我心中感到疑惑,风切变警告并没有响起,为什么何经理会喊出风切变呢?来不及思考太多,出于飞行员的本能,我按照记忆项目,将油门杆从灵活推力位置前推到最大推力位置,右手带杆紧紧跟随指引仪。

“WINDSHEAR,WINDSHEAR,WINDSHEAR。”就在我推完油门杆两秒钟之后,扬声器中响起了电脑合成音响警告,主飞行显示屏上出现红色的WINDSHEAR信息,空速带上的速度趋势箭头迅速下探,表明飞机正在遭遇风切变。

“风切变”是一种大气现象,指的是相对短的距离内,风速或风向或两者同时的突然变化。发生在低空的风切变是飞机起飞着陆阶段的重要威胁,尤其是顺风切变,让指示空速和升力急剧减小,飞机大幅度掉高度。降级的性能叠加大顺风和大姿态,可能导致飞机失速。一旦失速,低高度根本来不及改出,飞机将如一颗石子,直直砸向地面。

“跟好指引仪,不要慌。顺风增加,当前六十节。”何经理并没有接管操纵,而是选择相信我能处理好。

我一言不发,专注操纵。

“塔台,中航3043,28号跑道离地,一边遭遇风切变,申请保持一边航迹。”何经理按下发话按钮,对管制员说。

“中航3043,风切变收到,同意保持一边,改出报。”管制员回复。

“顺风增加,当前八十节。”何经理喊话。

“顺风增加,当前九十节。”

顺风不断增加,空速持续下探,飞行方式指引牌的第一列出现“A.FLOOR”的绿色字样,之后继续变成“TOGA LK”,表明飞机已经减速到阈值,致使迎角平台启动,推力将被持续锁定在最大功率。

“顺风减小,当前六十节。”何经理喊话。

“顺风减小,当前四十节。”

“顺风减小,当前二十节,脱离风切变。”

何经理不断喊话提醒我风向风速,终于,风切变警告消失。

“注意空速,现在顺风减小,空速会迅速增加。”

改出顺风切变的过程,相当于持续增速的过程,尽管失速危机已经解除,但短时间内飙升的空速又会衍生超速风险,使飞机结构受损。

“你看速度冲得那么猛,快把油门先收回来,再按压本能脱开按钮解除推力锁定。姿态稳住,好的,很好,不要立刻低头,准备下口令收襟缝翼。”何经理虽然没有上手操纵,但我感觉就像第三部自动驾驶仪,随着他的指令不断调整飞机状态。

“中航3043,改出风切变,申请继续沿标准程序离场。”何经理向管制员报话。

周教员将模拟机暂停,对我说:“罗皓,刚才对于风切变的识别,你有些迟疑。我观察到,你的视线并没有关注屏幕左上角的风向风速显示,过于依赖风切变警告,所以在遭遇风切变的最初几秒,即便何经理已经喊话提醒,你还是没能察觉并迅速作出反应。另外,改出风切变之后,你对于速度的控制还需要加强,既没有及时收回油门,也没有下口令收形态。现在我把飞机拉回地面,咱们再练一次。”

周教员还是采用鼓励式教学,又给了我一次机会。屏幕晃动,飞机回到跑道头,一切再次重演。因为有了心理预期,更加关注风向风速的变化,对风切变的处置方法也更加清晰,所以这一次从容了许多。

飞行继续,在教员的要求下,我没有接通自动驾驶,保持着人工操纵。

咔咔两声,我发现何经理转动旋钮,将他的导航显示屏探测距离从80海里调整为20海里,然后又调整为10海里。探测距离越短,对周边飞机运动趋势的判断和距离的把控越准确。

“罗皓,把你的距离圈也调小,有飞机正在接近。”何经理提醒。

“大连进近,中航3043,观察到十一点钟和一点钟方向有飞机接近,请问是否有冲突?”何经理询问管制员。

“中航3043,先沿航路飞行,我了解一下情况。”管制员回复。

还没等到下一条回复,导航显示屏上的两架接近飞机标识由白色变为琥珀色,表示存在潜在相撞威胁,需要机组注意。电脑合成警戒响起:“TRAFFIC,TRAFFIC。”,触发了TCAS警戒。

TCAS是TrafficCollision Avoidance System的缩写,译为空中防撞系统,由控制面板、应答机、计算机、天线和显示屏组成,用以避免飞机空中相撞。通过监视周围飞机运动趋势,获取所跟踪飞机的数据,进行威胁评估计算,在不同的阈限内产生交通咨询或防撞咨询,为机组提供冲突飞机的信息,以及避让冲突飞机的机动指引。

这架飞机没有冲突自动避让功能,需要由机组人工操纵避让冲突飞机。但目前只是触发了交通咨询,根据原则,不应该立刻避让,所以我只是保持着警惕,喊话:“TCAS警戒,我操纵,你观察。”

管制员还是沉默着,眼看两架飞机越来越近,却没有指挥避让。三秒钟之后,接近飞机的标识由琥珀色变为红色,驾驶舱内响起了“CLIMB,CLIMB”的警告,垂直速度表立刻被红绿两色区域覆盖。

“小鸟开,指引关,执行TCAS避让。”我一边发出指令,一边操纵飞机爬升。这个记忆项目我还是记得挺熟的,在五秒钟之内,将垂直速度调整并维持在绿色安全区域以内。

“中航3043,TCAS避让。”何经理按我的指令完成动作,向管制员报话。

“DESCEND,DESCEND NOW。”原本还在爬升,系统警告又发出立刻下降的指令。我选择无条件相信TCAS系统,顶杆让飞机下降,垂直速度维持在新的绿色区域内。

绿色区域很窄,操纵如果太柔和,则机动太慢,来不及避让;操纵如果过于粗猛,则控制不精准,很容易冲出绿区,同样有空中相撞的风险。当两架飞机一上一下擦着我们飞过的时候,视景系统上能清晰看见它们近在咫尺的身影。

“中航3043,TCAS冲突解除。”

“收到,中航3043,现在返回高度3900米,恢复自主领航。”

重新接通飞行指引仪和自动驾驶,回到原高度和原航路。周教员再次暂停了模拟机,对我讲评。

“TCAS避让的操纵还不错,能够把垂直速度维持在绿区以内,程序方面也没有问题。触发RA咨询的时候,要无条件相信它的指令,曾经就出现过两架飞机因为遵守管制员指令而忽略RA咨询,最后导致空中相撞的真实事故。”周教员先指出我做的还不错的地方。

“但还是存在和之前同样的问题,对威胁的识别不够迅速。何经理那边早早地发现了可能产生威胁的冲突飞机,迅速将距离圈调小进行观察,而你这边视线过于集中在主飞行显示屏,没有注意到导航显示屏上的异常情况,所以发现得比较晚。在真实航班中,很少会出现我设置的这种极端情况,多数时候,通过调整自己飞机的升降率和速度,及时询问管制员,都可以提前将风险规避。所以在真实航班中,尽早识别和预防TCAS冲突,比操纵飞机避让冲突飞机,更重要。”周教员继续说。

“小罗,民航圈子里流传着一句话:最优秀的飞行员并不是那些时常需要用到精湛操纵技术的人,而是那些能够通过预防和决策,从不需要用操纵技术去力挽狂澜的人。也就是说,操纵是紧急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在此之前,如果能够预防和规避风险,才能最大程度地保障安全。”何经理顺着周教员的话,补充道。

四个小时的训练结束了,当模拟机停下的那一刻,我如释重负,精神被剧烈消耗,几乎有些眩晕。

从模拟机大厅到楼下乘车点,同时段结束训练的飞行员们如潮水般汇聚,三五成群地聊着天,内容大多是训练中的心得体会。

下午四点,从昏暗的模拟机舱到灯光覆盖的大厅,再到阳光灼人的室外,跨出门的瞬间,眼睛一阵刺痛发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不由得抬手放在额头前遮挡。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在飞行中遭遇闪电时,要求将驾驶舱内所有灯光调到最亮,最大程度减少电光对视力的干扰。

返程路上,周教员与何经理拉着我坐在一起,对训练中来不及讲解的地方进行答疑和规范。我强打精神认真听着,再次被两位前辈的敬业精神打动。

和两位前辈告别,回到锦江之星,我脱掉制服,拉上窗帘,订好闹钟,先睡它半个小时。

醒来之后,饥肠辘辘,脑力劳动确实消耗体能,每次到珠海训练,饭量都比平时要大。洗漱一番,换上舒适的衣服,走路去中航酒店自助餐厅吃过晚餐,时间刚过六点。

余霞成绮,晚风拂曳,正是通勤晚高峰,人间百态在路边一幕幕上演。流水线工厂下班的工人还穿着工作服,凑在便利店里买烟。写字楼涌出一堆年轻的职场人,在公交站等车。学校旁的停车场,闸机工作不停,车位紧张,家长们将校门围得水泄不通,老师领着一队队学生,逐个认领家长。“菜大妈”“猪掌柜”新型肉菜超市门口张贴着“新鲜蔬菜到货”“不卖隔夜肉”的标语,生意兴隆。放学后的孩子们在小区前的广场上追逐嬉戏,骑车、滑板、踢毽子,等待家里饭菜的呼唤。

老刘烧烤、正宗隆江猪脚饭、王记牛杂、汕头肠粉王……路边的小饭铺都开着门,老板在门口招徕生意。“藤井造型”“创意发型定制”随处可见的理发店窗明几净,装修考究,各有各的风格。

我喜欢阅读、做饭和逛商超,可惜在深圳租住的小屋没有厨房,家附近也没有大型商超。每次到珠海,我都会前往格力广场的沃尔玛超市。逛超市既是我的兴趣爱好,也是一种解压方式,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穿梭,听大喇叭播放的打折促销信息,看不同季节的商品陈列变化,观察其他顾客们的年龄、衣着、购买的商品,想象他们的人生故事。一圈一圈闲晃,漫无目的,就已被治愈。

被食物的香味牵绊着,流连于西式面点区和中式面食区,徘徊在熟食酱肉和拌卤凉菜柜台间。虽然我刚吃过晚饭,但禁不住芝士和麦粉的诱惑,拿了一盒芝心麻薯,又拿了一块车达芝士面包。在导购员的强烈推荐下,推脱不开,又被塞了两瓶现磨豆浆。千层饼、烤鸭、刚出炉的大包子、按份量封装好的凉面和快餐,我喉头蠕动,挪开视线,飞速逃离。

夜幕刚刚降临,疲惫和压力已荡涤一空,因为惬意,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温柔舒缓。明天的安排是理论考试和一次性应急演练,分别在考试中心和灭火训练室进行,只要不上模拟机,压力似乎就小了一些。

第十二章

1

“一次性应急演练已于8月1日开始恢复现场实操培训,取消线上学习,现将具体安排通知如下:

1.灭火训练室开放时间(周一至周六):

上午:第一场: 8:50——9:30

第二场: 9:40——10:20

下午:第一场: 13:10——13:45

第二场: 13:45——14:20

2.如您已错过签到时间,将不得进入训练场所,请自觉延后到下一场次

3.请合理安排自己的参训时间,在指定日期完成任一场次的培训

4.如有疑问可咨询值班教员或联系应急训练教员

训练中心发来短信,提醒我明天的训练安排。

一次性应急演练每年进行一次,和复训安排在一起。受到疫情影响,曾经采用线上学习模式,两个月前才恢复线下演练,对于运行刚满一年的我来说,还是头一遭。

虽然短信里提示了灭火训练室的开放时间,但演练的具体内容包含什么,我只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这种时候,我又想起了我的好师父,徐亮。遇事不决,问他就对了。

拨通微信电话,亮哥的铃声换成了他女儿核桃几个月大时录下的嬉笑声,小婴儿咿咿呀呀,特别可爱。

“喂,亮哥,今天没飞啊?在家陪核桃玩儿吗?”电话接通,我听见那头传来隐隐的狗叫和小孩子哼哼唧唧的声音,亮哥明显在家。

“核桃跟包子玩得正开心呢,小孩子特别喜欢猫猫狗狗,今天正好不用出去遛狗了。你嫂子不是爱吃面食嘛,我在厨房给她做戗面馒头呢。”亮哥回答。

“什么馒头?枪面馒头?”我没听懂。

“戗面馒头,你可能是第一次听吧,南方一般很少有人会吃。”亮哥重复了一遍。

“戗面馒头和发面馒头有啥区别啊?”复训的事情先放一边,我好奇地问道。

“简而言之,戗面馒头制作时要在发好的面团里加入干面粉,边撒边揉,蒸出来之后密度更大,饱腹感更强。咱们平时吃的发面馒头,撕开之后是蓬松的蜂窝状,而戗面馒头撕开的截面是一层一层的,口感更韧更筋道。”

“又学到了新知识,没想到你还会揉馒头,之前你做的汉堡还让我念念不忘呢。”亮哥之前给我带过自制牛肉汉堡,肉饼软嫩多汁,酱料饱满,分量十足,口味完全不输某些网红汉堡店。

“拉倒吧,我为了做这么个馒头,揉面都快揉到手抽筋了。就你嫂子爱吃这玩意儿,我家其他人都不吃。”亮哥吐槽道。

“好男人的模范代表就是你,天天在家照顾老婆孩子,我以后也要向你学习。对了,我打电话是想问你灭火训练需要准备些什么吗?之前没经历过,找你了解一下情况。”我总算回到了正题,亮哥有种神奇的魔力,每次扯着我聊东聊西,乐此不疲。

“灭火训练是以学习机上灭火设备,掌握灭火器材使用方法为主的拓展性训练,时间不长,先听教员授课,然后在模拟情境下尝试灭火。总体课程比较轻松,不需要特别的准备,记得按时签到,别的没有了。”

“行,我知道了,那你忙着,我先挂了。”我准备挂断电话。

“诶,你现在不忙的话再陪我聊会儿呗,讲讲你今天飞得怎么样?”亮哥赶忙出声挽留。

我把大致情况描述了一遍,讲到做检查单时读漏了一项注释里的内容时,亮哥打断了我,一改嘻嘻哈哈的态度,严肃地说:“原来带你飞的时候,我讲过,检查单是防止关键程序遗漏的重要关隘,单子上印着的每一个条目,都是由航空事故的鲜血染成的。读检查单没有任何难度,随便找个小学生来,都能把上面的字认全,难的是保持认真细致的态度。虽然你今天做的这个除防冰检查单确实不常用,对你来说可能是刚刚接触,但我希望你明白,越是陌生的内容,越是注释里的小字部分,越要认真细致地对待。”

就这样,说完今天的训练情况,接着陪亮哥闲侃,从戗面馒头的做法,到在家带小孩儿的趣事,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昨晚凌晨三点钟,核桃不睡觉,在婴儿床上翻过来,滚过去。我被她闹醒了,问她,核桃啊,怎么不睡觉呢?她也不吱声儿,就望着我哈哈一笑。我困得不行,又不能生气,没办法,就抱着她在客厅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折腾了得有半个小时,才把她又哄睡了。”

“我前几天飞兰州,机场不是卖特色菜夹馍嘛。十几块钱一大个,辣滋滋,油乎乎,你嫂子就喜欢吃这种玩意儿。我一口气给她买了三个,店家给装在塑料袋里,我又塞在箱子里,回家一看,油从塑料袋里全渗出来了。还好我机智,提前找乘务长拿了装报纸的包装袋,在外面又套了一层保险,不然我的飞行箱肯定得遭殃。”

电话持续了将近得有一个小时吧,直到电话那边传出嫂子的声音:“徐亮,核桃又拉臭臭了,快来给她换纸尿裤”。

亮哥匆匆挂断电话,我不禁暗自感叹,结了婚有家室有妻儿的男人,要兼顾的事情真多啊。

和亮哥聊过之后,一直压在心头的沉甸甸的感觉舒缓了不少。长夜漫漫,我在酒店房间里耐心复盘今天的训练,拿出iPad和笔记本,对照科目查找手册,将所学所悟归纳成攻略,以供温习。

职业生涯那么长,从学飞到现在的所有笔记,我都整理成册,存放在老家和租住的小屋里,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还被当作优秀笔记展览表扬。飞行技术也离不开熟能生巧的定律,如果长久不接触,就会生疏遗忘,到那时,自己的笔记就像拾回记忆的钥匙,能让我心安。

2

由于理论考试上午下午各有场次,可以自行安排,所以第二天早上,我没有联系何东,独自乘车前往训练中心。

上楼的时候,遇见一群正在进行初始理论训练的学员,穿着统一的作训服,人手一个初始学员专配的黑色挎包,青春洋溢,仿佛看见了我一年多以前的样子。

路过理论教室长廊,每间教室门外的液晶屏上都显示着即将开始的课程内容,时间安排,教员姓名,学员名单。在其中一块屏幕上,看见了熟悉的名字,是原来带过我初始理论的聂教员。

课程尚未开始,距离考试也还有一段时间,我看见聂教员正站在多媒体控制台前调试课件,神情专注,于是我悄悄潜入教室。

“聂教员,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聂教员没发现我的接近,我佯装成班级里请教问题的学员,向他提问。

“请讲。诶,怎么是你啊?罗皓。”聂教员抬头看向我,明显一愣,可能是在回忆我的名字。

“我来复训,正好路过教室,看见您了,就进来打个招呼。您现在还在带初始学员啊?”

“是啊,这就是我的工作嘛。现在的学生风格和你们那一届不一样了,我经常还会想起你们班上那十个人呢,下课总是围着我问一堆问题,摆渡车都快出发了还舍不得离开。”

聂教员的样子没怎么变,精瘦,年轻,戴着方框眼镜,皮肤因常年在海边长跑而变得黝黑,有点像刚踏入社会的学生,少年意气,没什么架子。

“您也知道,初始理论时间紧任务重,那时候我可是每天晚上熬着夜学习,连饭都吃不下呢。生怕最后的结业考试被剁掉。”我时常觉得过去的日子蒙着一层滤镜,连苦涩都变得甜蜜。

“你现在是被分到深圳公司去了吧,那边环境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聂教员问。

“深圳确实挺有活力的,整个公司的氛围比较积极,我过去之后很快就适应了。不过因为深圳临近港澳台,而且国际航班多,所以经常受到疫情的冲击,运行情况不太稳定,航班量时多时少,我的训练进度也比其他地方的同学相对缓慢一些。”

“大环境如此,个体难免被卷入漩涡。不过没关系,你还年轻,飞行生涯那么长,慢慢来,先把技术练好,这才是飞行员安身立命之本。”聂教员是机务出身,一直向往天空,后来转行做了地面理论教员,将热情和精力投入培养飞行员的事业,初心不改。

“聂教员,您先忙,下次再来看您。”考试时间将近,我欠身鞠躬,向聂教员道别。

来到机考教室,很多飞行员正在排队入场。进门左手是监考员所在的监控台,右手边是两台人脸识别机。刷身份证,完成人脸识别后,由系统随机分配座位,避免考试中相熟的人座位临近而互相提示。

按照分配的座位坐好,两人一桌,中间有隔板阻挡,我的旁边坐着一位老人,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神态安详。

“小伙子,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个网站要怎么登录呀?”老人看我坐下,出言询问。

电脑页面被固定在训练中心特制的考试系统入口,要先选择机型(A320,A330,A350,B737,B787,ARJ等),然后输入员工号和密码进行个人信息绑定,在考试列表中选择复训理论考试,等待监考员开放答题权限。

我在老人的页面上一顿操作,顺利进入考试界面,绑定个人信息时,我了解到他是来自海南公司的A320机型飞行员,从员工号来推算,应该是目前在职飞行员中资历最老的一代人,临近退休。

“考试还没开始,需要监考员开放答题权限,您在这个页面稍等一会儿。”我对他说。

“谢谢你啊,小伙子,我明年就要退休了,年纪大了,不太会用电脑。你是哪个公司的,现在什么级别啊?”老人问。

“我是深圳公司的,开飞刚满一年,还是A2副驾驶。”

“疫情对你们影响大,听你们那边的老朋友说,现在的副驾驶升级训练进度都特别慢,周期是原来的三倍。”考试还没开始,老人和我随意闲聊。

“是的,我们低阶副驾驶普遍飞得比较少,攒不到起落。您在海南公司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我们那边情况稍微好一点,海口和三亚的航班量一直比较稳定,毕竟海南的民航出行对很多旅客来说算是刚需。相比于疫情,我们海南的飞行员,反而更担心台风暴雨天气影响。”

正说着话,监考员通知大家可以开始考试了。

一百道选择题和判断题,六十分钟考试时间,还是相对比较紧张的。好在我在师父和分部领导的调教下,平时有一定的理论积累,又已经把题库刷完三遍,答题如有神助。

三十多分钟过去,题目全部答完,存疑选项也不再犹豫,我凭第一感觉确定答案,按下提交键。五秒之后,考试成绩出炉,满分一百,考了九十八。

旁边的老人神情专注,还在和考题作斗争。我静静退出考试系统,将座椅归位,向出口走去。八点四十,离第二场灭火训练还有十分钟,和计划一致。

“教员您好,我已经考完理论了,现在准备去参加一次性应急演练,请问您知道灭火训练室在哪里吗?”监控台里有三名监考员,我向他们询问。

“正好我马上要去那儿,现在先去拿钥匙,你跟着我一起吧。”其中一位监考员对我说。

训练中心就像迷宫一样,还有许多我不曾探索的区域。跟着监考员一路弯弯绕绕,穿过几道消防门,从某处楼梯来到室外,沿着小道穿过大草坪,总算看到一处与消防站外观相似的小屋。

监考员解开缠绕在门把上的链锁,我跟着推门走进屋子,室内陈设一目了然:四排座椅,两张摆满各式机上消防用品的展台,一间模拟灭火舱。

“刚才我带你走的是近路,不用绕一大圈,一般人都不知道。咱们到的最早,你先在签到表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员工号和属地,找个位置坐下休息会儿,等等其他人。”

十多分钟内,陆陆续续又来了九位飞行员,其中有两对明显是模拟机搭档,拖着飞行箱走进来,可能一会儿还要去飞模拟机。教员引导大家签完到,关上门,开始授课。

“大家好,今天的应急演练主要由我带大家重温机上消防设备类型,体验使用灭火瓶灭火的过程,在课程开始之前,我想问问在座的各位飞行员中,有哪些人是第一次参加灭火训练?”教员随性地倚靠着展台,用老朋友之间聊天的语气对我们说。

我和其他两个飞行员举起了手,相互打量着对方。

“看来现场有三位新同志,大家都是飞什么机型的?请你们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吧。”

“我叫周蓁,来自北京公司A320机队,A1副驾驶,第一次参加复训。”

“我叫李岩,来自上海公司A320机队,A1副驾驶,第一次参加复训。”

“我叫罗皓,来自深圳公司A320机队,A2副驾驶,第二次参加复训。”

我们三个依次发言。

“看来各位都是空客系列飞行员,那我想请你们猜一猜,咱们A320飞机上的灭火瓶,拔出安全销后可以使用多长时间?”

“我猜一分钟以内。”周蓁猜测。

“半分钟左右吧。”李岩猜测。

“我猜十五秒,感觉驾驶舱里的灭火瓶挺小的,应该用不了太久。”我给出自己的答案。

“三位都有自己的想法,我现在揭晓正确答案。其实咱们A320飞机上的灭火瓶,每瓶的使用时限大概在七秒左右,比各位想象中都要短一点。这说明,咱们了解飞机上的灭火设备还是很有必要的,这些知识能帮助我们更好地判断火情严重程度和机上消防能力,做出最正确的决策。”

接下来,教员对照着展台上的各种实物,结合真实案例,详细讲解了机上灭火瓶的使用方法,氧气面罩的佩戴方法,PBE呼吸保护装置的穿脱方法,消防服、消防手套等物品的作用等,也让我更加深刻地明白了机上火灾猛如虎,为什么在我们的紧急程序中,将火警和烟雾警告的优先级放在前列。

课程临近尾声,教员发出邀请:“我现在打开灭火训练模拟舱里的装置,请大家排队体验灭火瓶的用法,实践出真知。模拟灭火可能会发出巨大噪音,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模拟舱的一边是练习用灭火瓶,外观与普通灭火瓶一致,但并未填充灭火剂,而是在底端连接着气体阀,安全销也被制作成可以重复使用的款式。另一边是灶台状的火源模拟器,中间的孔洞会喷出真实的蓝红色火焰,持续燃烧。

轮到我了,走进模拟舱,教员站在一旁给我指导。

“先拿起地上的灭火瓶,检查压力指示器在绿区,筒体外观光洁无锈,喷射把手正常,胶管喇叭正常。”

我依照指导,逐步操作。

“然后拔出保险销,站在上风口,一只手将喷射口对准火源根部,另一手握紧喷射把手。”

训练用的灭火瓶还挺重,我一只手提起来有点费劲。

“持续按住把手,将灭火剂完全释放。这一步是模拟,所以等火焰熄灭就可以停下了。”

“嗤——”巨大噪音回荡在整个舱体内,火苗被强烈喷射而出的气体吹熄,不再复燃。在教员的示意下,我走出了灭火舱。

想起学生时代,经常会组织应急消防演练和消防常识讲座,我上一次触摸灭火瓶,还是在初中时,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作为志愿者,在消防员大哥的帮助下,用真实的灭火器喷熄了铁盆中燃烧的炭火。

完成了今天的考试和灭火训练,接下来的时间全供自由支配,疫情期间,不宜四处晃荡,我打消了爬山和逛海边的念头,还是决定继续学习。

回到酒店,打开空调,我抱着昨晚买的芝心麻薯,一边吃,一边看手册,怡然自得。

不过明天的模拟机训练课程是凌晨六点到上午十点,今晚我得早睡了。

第十三章

1

你见过凌晨五点的珠海吗?

时间太早,我宁愿多睡一会儿,所以没去食堂吃早饭,只啃了两个麻薯。

我拖着飞行箱从锦江之星走出来,往中航酒店乘车点走。街道上,环卫工人已经开始清扫路面的落叶。

虽然飞行员这份工作很辛苦,但仔细想想,每次早班、晚班,除了飞行员之外,还有无数的后勤部门和业务单位在为训练和运行提供保障。食堂厨师,摆渡车司机,酒店服务员,保安门卫,训练中心工程师,值班教员,交通管制员,机场地服,装卸工人,航食员工,客舱清洁队……

“岁月静好,是因为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脑袋里突然浮现出这句话,把我自己都给整肉麻了。

尽管今天的训练时刻很早,依然还是得全力以赴,周教员虽然温柔,从不说重话,但我也明白,自己上节课的表现真的不怎么样。

新的科目,新的挑战,在周教员的规划与何经理的引导下,两个小时的时间匆匆过去。六点到八点的前半段训练结束后,训练中心在休息室安排了简餐,供飞行员补充能量。炒饭、包子、香蕉、皮蛋瘦肉粥,种类不多,仅供充饥,而且只有十五分钟休息时间。我随便吃了两口,又投入紧张的训练之中。

一次起飞过程中,飞机到达抬轮速度时,我尝试带杆,却发现侧杆纹丝不动,右手使出最大的力气,也无法带动飞机离地。一瞬间,我的冷汗就从额头后背冒了出来,不知如何是好。

“我的侧杆卡住了!”我无助地大喊,眼看着飞机往跑道尽头冲去。

周教员将模拟机冻结:“是我设置了故障,将你的侧杆锁定在中立位置了。但你有没有考虑过交接操纵权,让另一边的飞行员尝试用他的侧杆拉起飞机,完成离地爬升呢?”

他的一句话点醒了我,“对啊,还能试着让左座飞行员把操纵接过去啊。”我真的没想到这一点。

不过是一侧的操纵杆卡阻而已,飞机状态正常,没有其他故障,明明只需要交接操纵,由另一侧的飞行员来完成起飞即可,我却因为慌乱,放弃了思考和尝试,不知道该夸周教员的科目出得好,还是该骂自己没动脑子。

心有余悸,我继续起飞,沿着航路飞行。将近十分钟的时间里,周教员一直没有设置故障,平稳顺畅得让我有些怀疑,又有些放松,不停地检查各系统参数,猜想他又给我挖了什么坑。

就在突然之间,自动驾驶断开,自动油门断开,飞行指引仪断开,警告声一阵乱响。我忙着控制飞机状态,调整推力和速度,保持高度,好一阵子才让飞机稳定下来。

“这次我处理得还不错吧,看你还有什么花招。”我心里有点得意。

结果周教员又停下了模拟机。

“你看看导航显示屏上的航路,已经完完全全偏离航路了。我在飞机即将到达转弯点之前设置了故障。飞机本来状态可控,但是当你发现失去各种自动飞行功能后,急于操纵飞机,反而人为导致了飞行状态的不稳定。而且正因为如此,你过于关注速度、推力、高度等参数,完全丢失了情景意识,忽略了转弯点,保持着当前航向往前飞,一直到我把模拟机冻结都还没发现。”周教员又泼下一大盆冷水。

又是一次起飞滑跑时中断起飞,我踩住刹车,却发现飞机减速效果不明显,依然向前猛冲。

“正常刹车失去,关断防滞电门,启动备用刹车,尝试刹上停留刹车!”我按照记忆项目的动作进行处置。

“停停停,怎么就失去刹车了?我只是设置了湿滑道面,所以减速效果不明显而已,别这么敏感好不好?”周教员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模拟机训练应该改名为“周教员的千层套路”,重重陷阱,防不胜防,每次中招都让我既懊丧,又心有不甘,咬紧牙关,不愿认输。

就在这样的相爱相杀之中,今天四个小时的训练终于结束了,周教员完成了他的工作职责,两节练习课到此为止,接下来就是正式的复训检查了。

“这次复训我就带你们到这里,检查计划已经可以查询了,时间安排在明天晚上。检查员是北方公司的杨检查员。你们回去之后先联系一下他,看看他有什么要求。”课后讲评,周教员提交了教员电子评价单,同意我们送检。

“罗皓,这两天飞完,你的进步很明显,想要通过检查应该问题不大。但面对一些考试科目之外的突发情况,你的应变能力明显不足,很容易慌乱。记住,飞行是一个长期积累进步的过程,如何把这次复训学到的知识经验运用到实际航班中,这需要你自己去琢磨。航班中,没有人会督促你学习,也没有人会给你犯错的机会。这两天相处下来,我感觉你是一个刻苦用心的人,希望你能越飞越好,越飞越高,我们深圳再见。”周教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何经理表示由他去联系检查员,得到回复之后再通知我。下午,何经理发来消息,说检查员将会乘坐今晚的航班从吉林省飞来珠海,预计明天上午九点进行检查前的讲评和口试。

手机上也收到公司的短信提醒:

“罗皓,您好!经中国民航局批准,中航飞行员电子记录系统已进入验证测试运行阶段。请按要求使用'云执照’app完成资料查询和电子评估表单填写,对您的教员进行评价,并提交熟练检查考试申请。”

云执照是线上档案管理软件,我在入行时就接受过相应的培训。当时在培训课上,讲师说,曾经的老一辈飞行员,每次航班和训练之后都要填写纸质的飞行记录本并签名备查,以证明任务的真实有效。而如今随着数字化信息化时代的发展,中国民航已经由纸质档案管理模式转为线上管理模式,旨在对飞行员建立无纸化、全周期、可量化、可追踪的个人档案,从个人作风、技术建设、职业发展等维度实现综合评估。

作为飞行员,我深知各类检查层出不穷,贯穿职业生涯始终。从大的种类来讲,包括航线训练、模拟机训练、本场训练,细分之下又包含机长转机型航检、副驾驶升机长航检、副驾驶转标准训练、机长等级训练、模拟机飞行教员训练、本场飞行教员训练、英语通信航检、特殊区域航路检查、年度检查、资质能力专项检查、恢复资格检查等等几十种具体类型。复训熟练检查也是一样,需要先提交检查申请,由有关部门审核批准之后,才能够正式安排检查。检查完成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需要检查员和被检查者对检查质量和结果进行双向评价。

其实到现在我都没太搞懂不同检查和审批的具体流程,每次都是请教复训搭档和检查员,再不行就直接问师父徐亮。

2

上午九点,酒店八楼,熟悉的六号讲评室。何经理和我一起安静地等待杨检查员的到来。

一位长着国字脸的男人走进讲评室,额头和脸颊上都有几道刀刻般深深的皱纹,浓眉大眼,耳垂厚而饱满,看上去五十岁左右。

“杨检查员您好。”我与何经理站起身。

“你们好,都坐下吧。”杨检查员在我们对面坐下。

“我昨天晚上十二点多才到珠海,两个多月没来,还真有点不适应。珠海晚上的气温也不低啊,比长春热多了,不过你们深圳的在这里应该挺习惯吧。”杨检查员说。

“咱们第一次见面,按照复训的要求,航前阶段要进行至少一个小时的准备,包含口试部分。这次模拟机检查的科目比较多,为了提高检查效率,咱们现在先完成对执行简令、性能计算、理论知识水平的考察,之后的实践检查,一切性能数据就以现在得出的结果为准,不用再现场计算了。”

我和何东点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正式开始之前,我想了解一下,两位现在分别是什么技术等级?”杨检查员也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面似乎记载了每次检查时的人员信息和点评内容。

“我是C类飞行教员,飞行时间两万六千小时。”何经理回答。

“我是A2类副驾驶,飞行时间两百六十小时,这是我第二次复训。”我回答。

“C教带A类副驾驶,直接从最高级跨到最低级,不常见啊。何教员您还是我的前辈呢,向您学习,向您学习。”杨检查员一边感慨,一边提笔在本子上记录。

“杨检查员您谦虚了,咱们飞行员从来不搞论资排辈那一套,活到老学到老,技术扎实,飞得安全,一辈子不出事,才是硬道理。”何经理说。

“您说的对,飞行这碗饭,从来都是靠技术说话。再大的飞行干部,技术不牢,也是要被人瞧不起的。”杨检查员点点头,表示认同。

“小伙子姓罗是吧,现在我们开始口试,就是按大纲要求随便聊聊,答不出来也别紧张。何教员您也可以随时进行补充。”杨检查员面向我说道。

这场景,真像实习生和公司大佬一对一面试,还好杨检查员不是那种严肃寡言的类型,不然我估计已经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口试以简答题和情景问答题为主,内容不再针对某种特定的机型,而是考察全民航通用的法规、程序、标准、指挥手势、机场标识、气象知识等。虽说大致范围被框定在《航空器驾驶员咨询通告》这份文件中,但文件有上百页内容,例题数千道,就算真的能够完全掌握,也保不齐有些检查员会随心情出一些“超纲”的题目。这种感觉,就像学生时代,明知道所有知识点都出自教材,却依然无法保证次次考试都拿高分。

“小罗,你还没有二类盲降和三类盲降资格吧?”杨检查员问。

“我的飞行经历时间不满足要求,暂时还没有资格。”我回答。二类和三类盲降起码要三百小时以上的飞行经历时间,我才飞了二百六十小时。

“行,那就跳过二类和三类相关的问题。我先问你一个定义:运行中涉及到高度时,根据基准面的不同,分别有平均海平面、机场标高、跑道入口标高,请问最低下降高MDH的参考基准是什么?”

“MDH是以机场标高为基准。”我回答。

“有没有特殊情况呢?”杨检查员追问。

“还有特殊情况?”我心中暗忖,一时语塞。第一个题就被拿住了,我担心会不会给检查员留下不好的印象。

“如果入口标高低于机场标高,且高差超过两米,则MDH改为以入口标高为准。但盘旋进近的MDH始终以机场标高为准。”何东出言补充道。

这个知识点我确实不了解,何东的话听上去很拗口,我琢磨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楚其中的逻辑。

“小罗答得不错,何教员您补充得很到位。我再问点灯光题:跑道中线灯的颜色如何变化?”

“从跑道入口端开始为白色,最后3000英尺到1000英尺为红白相间,最后1000英尺到跑道末端为红色。”

“能再列举一些机场灯光的颜色吗?”

“跑道入口灯和滑行道中线灯是绿色的,跑道末端灯是红色的,跑道边灯是白色的,滑行道边灯是蓝色的,中间等待位置灯是蓝色的。”

“不错,我再问点别的。寒冷天气运行,为什么飞机初始爬升阶段更容易积冰呢?”杨检查员攻势再转。

“我觉得是因为起飞爬升时速度比较低,迎角相对较大,飞机和机翼的下部更容易暴露在结冰条件下,所以更容易产生积冰。”我思考了一会儿。

杨检查员不作评价,只是继续提问:“我们这次检查的科目中涉及到地面除防冰程序,你知道哪些因素会影响除防冰的效果吗?”

“除防冰液的型号、温度和浓度,外界环境的温度。”我回答。

“还有风向风速,飞机表面温度,相对湿度。”何东补充。

一人提问,一人回答,一人补充,口试以这种模式持续了二十五分钟。杨检查员语气从容,态度平和,没有刻意施压,但源源不断的提问还是让我难以招架,忐忑不安。何经理依然担任定海神针的角色,投来鼓励的目光。在我对答案不确定时,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示意我坚定自己的想法,大胆作答。

“口试就进行到这里吧,小罗你作为A类副驾驶,知识储备很不错,大部分问题都能答上来。以后看书可以更细致一点,多向何教员请教,关注一些特殊情况和额外补充内容,每学一个知识点,就尽可能把它弄懂弄通,不留死角。”杨检查员合上了笔记本,最后点评道。

看来口试这一关是顺利通过了,晚上还有一场重头戏——复训检查。

2

晚上十二点,复训检查结束了,心情竟是意想不到的平静。

经过两节训练课的磨合,口试和航前准备的预演,我在何经理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完成各项检查科目。即使有预料外的紧急情况出现,也还是按照标准流程处置故障,排除万难,处变不惊,积极思考,安全落地。

“恭喜你们通过检查,麻烦两位把纸质执照交给我签字。”停下模拟机的那一刻,杨检查员直截了当地说。

虽然训练记录已经实现了电子化管理,但每次通过检查后,由检查员在纸质执照上签名,并赋予相应的资质,这项传统还是保留了下来。

从飞行箱中取出执照双手递出,我发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的。

“总体都飞得不错,因为我明天还要检查另一个组,可能没时间再专门安排航后讲评,所以咱们等会儿就在回去的车上稍微讲两句。回酒店之后,我会尽快把这次检查的电子工单录入云系统,你们明早记得登录查看,完成双向互评。祝两位飞行顺利,平平安安。”

检查太累了,我整个人就像考完高考之后的毕业生,喜悦之余,更多的是迷茫,有种不真实的幻梦感。

回到酒店,洗了个热水澡,倒头就睡,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早上,我登录线上平台,在已申请的模拟机熟练检查中点开电子工单,状态显示训练已完成,检查员评价已提交。

检查单需要填写的内容很多,想必杨检查员昨夜一定忙碌到很晚。除了时间、地点、类型、等级、模拟机编号等等基本信息外,他还从飞行准备、飞行技能、进近着陆、导航通讯、特情处置、总评等维度进行了打分,每个维度又细分为六至八个小项,每项还可以附加评语注释。

比如飞行准备就包括预先准备、飞行问答、资料准备、机内检查、机外检查、MEL使用等条目,看似是考评标准,实则涵盖了日常运行的方方面面,完全可以视作一份飞行指引,帮助飞行员系统性梳理自己在日常飞行中的各环节是否满足要求,查缺补漏。

让我感到意外且印象深刻的是,在评语与结论栏,杨检查员并没有简单地写上“经检查,SIM副驾驶熟练检查合格”这句标准结论,而是如长辈嘱咐晚辈一般,对我写下了:“罗皓副驾驶理论知识掌握比较全面,主动学习的态度值得肯定,细节处还需要多多留心,精益求精。操纵方面,能满足检查要求,有轻微晃杆习惯,目视能力需要加强。紧急情况下的决断和处置思路总体正确,可结合实际运行经验,考虑多方因素,继续提高。”

从酒店退房之后,何经理开着车载我回深圳。一路上,他对我讲了很多往事,年轻时如何考上空军飞行员,后来转业到民航广州管理局武汉第二十一飞行大队,九三年调入中航深圳飞行部,执飞过运七、萨博340、波音、空客等机型,安全飞行两万多小时,荣获过全国B737飞行员技能比武大赛冠军,民航功勋飞行员奖章等。

他口中的故事,让我对早期民航发展的峥嵘岁月心向往之,也为中国民航在安全领域付出的汗水与血泪而久久触动。因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高更远,中国民航四千多天的世界第一安全周期,一亿小时的安全飞行记录,离不开代代民航人的薪火相传。

作为飞行部领导,何经理的眼界和格局都比我高得多,明明是闲聊,却好像一场即兴演讲。眼见他兴致正浓,我少说多听,他从周恩来总理提出的“保证安全第一,改善服务工作,争取飞行正常,”讲到“忠诚担当的政治品格、严谨科学的专业精神、团结协作的工作作风、敬业奉献的职业操守”的当代民航精神,再讲到常学常新的“三个敬畏、三基建设、四个责任、六个起来”,分析得头头是道。我听得津津有味,在他的解析下,原本枯燥的文件要求,变成了一个个生动的案例。

为期四天的复训就像一场故地重游的梦境,从每一处场景中都能找到旧时光留下的痕迹,开启一个个回忆的匣子。也许这就是飞行员生活的缩影吧,年年做着同样的事情,日日看着相似的风景,一次次奔波在四下无人的夜,又振作精神迎接每一个天色微明的清晨。职责使命挂心间,安全飞行守底线。

说累吧,我好像已经习惯了,成为呼吸一般的本能,不敢也不能麻木,时时刻刻警钟长鸣。说枯燥吧,每天执行固定的程序,越过固定的航线,成为一座又一座城市的匆匆过客,我也有过厌倦的时候。但细细品味雪泥鸿爪,从大地升起,于云海间流浪,每天都有新的际遇,与旅客生死相依,共度一程,这份工作似乎挺有趣,也挺有意义。

第十四章

1

如果把我消耗在中航员工报账系统上的时间全部转换成工作时长,按每小时二十块的时薪计酬,积蓄应该已经足够买下整个深圳邮轮中心了吧。

复训期间的食宿和交通费用需要由飞行员自行垫付,完成训练后再统一登录系统报销。无语的是,想要报销,必须使用公司内网连接登录OA网站,这意味着我必须在公司或者前场基地二者之中选择一处,提交报销申请。

还好我住得离公司近,从珠海回到深圳后,我带着自己和何经理的发票来到公司小院里的员工服务中心。

员工服务中心提供人事证明、财务服务、合同查询、档案管理、入职登记等多项服务,其中当然包括了报账业务。

可问题在于,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对我爱答不理,面对我礼貌的咨询,只是指指门口靠墙摆放的电脑桌,表示桌上有报账指引,自行查询办理即可。

服务中心只有唯一一台对外电脑,可供来访员工处理劳务及财务相关事宜,守在它旁边的队伍大排长龙,等待了半个小时,才终于轮到我。

电脑是六七年前的老古董,运行速度极慢,我盯着已经加载一分钟有余的网页,左臂架在桌上撑着脑袋,右手轻轻敲击着玻璃桌垫,清脆的碰撞声就像一匹欢快的马驹在铺满碎石子的小径上撒欢时,马蹄所发出的声音。

身后数位同样等着使用电脑的同事们越靠越近,投来一道道审视的目光。这些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过于长久了些,似乎已经借助某种看不见的媒介,像借助放大镜聚拢阳光并烧蚀纸张那样,在我的头顶、肩颈、脸颊、手臂、大腿等位置,缓慢而坚定烧出一个个小洞洞。

正因为缓慢和无声,这过程更令人饱受折磨。终于,望眼欲穿下,眼前这台疑似已经宕机的电脑突然开始飞速运转,将页面信息显示出来。我如释重负地向其他人点头陪笑,以表明他们的等待没有白费,我会抓紧时间。

网页上的内容密密麻麻,行政事务、公务出行、自助服务、薪酬绩效、出国事务、宣传事务、采购事务、运行事务、IT事务……找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报账系统入口。

按操作流程指引填报信息,上传发票凭证,核对金额无误,提交申请,打印面单。离我最近的哥们儿看我打印完,迫不及待地准备接替我的位置。

“不好意思啊,麻烦你再等等,还有一份。”何经理的报销申请还没提交呢,我抱歉地对那个哥们儿说。

他看向我的眼光充满了讶异、不解、愤怒。

再登录何经理的账号,将同样的操作复刻一遍。迎着周围人想要杀人的目光,我退出了系统,把两张面单交到财务窗口,离开员服中心。

手机叮叮两声,收到两条短信,是公司系统自动发送的:

“您好:2022-8-29 ZH8645(SZX-TAO)已取消,请留意。(运行网于16:01发布)-【中航】”

“您好:2022-8-29 ZH8646(TAO-SZX)已取消,请留意。(运行网于16:01发布)-【中航】”

“飞青岛的班取消了?查班的时候没看到这个班啊?”我一头雾水。

还是由于疫情影响,航班量很不稳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排了班,又说不准什么时候班就取消了。我记得之前有一次飞虹桥,情况大抵相似:过站期间查班,第二天还是空空如也,没有任务,回程落地之后,关闭飞行模式,却收到了第二天任务取消的短信。从始至终,我都没见到那次航班任务的影子。

用快乐中航查了一下明天的ZH8645,航班果然显示已经取消,机组成员只剩下驾驶舱三个人还没来得及撤掉,客舱乘务组空白一片。旅客订座信息显示加起来不到二十个人,可怜兮兮。疫情越严重,这种“幽灵航班”越多——看得见,排得上,却飞不了。

好在后天还有一班宁波,旅客订座数不少,去程八十多,回程一百多,我估摸着应该能飞上。既然明天没班,又刚结束复训,那我索性在家好好休息,锻炼身体。

刚在珠海待完几天,习惯了相对更慢的节奏和安静的氛围。气候湿润,空气清新,海风惬意,草木葳蕤。海边栈道和广场公园,人们做着闲适的事情,清晨在雾气氤氲中登山,白天流连浴场海滩,黄昏看夕阳隐入海平线,夜晚散步、长跑、骑车、跳舞,再来一顿大排档热闹喧腾的夜宵。灯塔和珠海渔女附近集聚着游客,日月贝璀璨明亮,夜夜笙歌。

回到深圳之后,“嘟嘟嘟哐哐哐”的施工噪音如影随形,人们奔忙于钢铁丛林中,日常的浪漫都隐匿到生活的缝隙里,街道尘土飞扬,车辆拥堵,偶尔想抬头仰望星空,却只看见一片朦朦的阴影。

手机震动,打开一看,是运行协调室的高仪姐姐发来的消息:

“罗皓,明天的班儿取消了是吧。要是你明天有空,能不能求你来我家帮着小美录一段主持视频?”

高仪姐是我在参加部门活动时认识的。因为我经常参加党日活动、地面学习等非生产任务,总是请高仪姐帮忙锁班(锁班是指因为其他活动安排,在某段时期内不安排航班任务),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高仪是运行协调室的员工,平时主要负责协调航班变动和机组搭配,有权限查看全飞行部的航班任务和机组人员结构。

“什么样的视频?姐,你先说清楚,我再看能不能帮上忙。”我回复道。之前经常听她吐槽说,疫情拦路,学校迟迟不开学,马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小美在家憋着,大把精力无处发泄,整天和刚满三岁的弟弟打打闹闹,片刻不得安宁。

“小美最近总算开学了,但因为疫情的缘故,学校处于封闭状态,学生还是只能在家上网课。昨天小美的班主任在班级群里发了通知,招募下周网络升旗仪式的主持人,小美主动报名,结果就被选上了。”

“选上了是好事儿啊,小美自己乐意,对孩子也是个难得的锻炼机会。”我回复。

“你是不知道这事儿有多麻烦。老师私聊传给我一份主持词的样稿,还有其他班之前录制的主持视频,让小美和另一个小男孩儿搭档照着范例,自己在家录好了发给她。而且拍视频还得穿学校的礼服,两年前买的礼服已经小了,我好不容易才给她借了一套合身的。”仪姐大致解释了一遍,又把主持词和视频发给我。

“这件事杰哥应该能帮忙搞定呀。他不在家吗?又隔离去了?”杰哥是高仪姐的老公,也是我们公司的资深飞行教员,执飞A330宽体机型,但偶尔也会飞一飞A320。之前跟他飞过一班,印象最深刻的是,三十五六岁的男人,两个孩子的爸爸,竟然最爱看《海贼王》漫画,手办买了一柜子,兴趣爱好是窝在家里打游戏。还有,杰哥是第一个在飞完航班后主动提出愿意开私家车送我回宿舍的机长。

“他飞完悉尼,去酒店关禁闭了,还有一周才能放出来呢。”仪姐回答。

高仪家里两个孩子,小儿子又正是需要人时时刻刻照看的年纪,虽然有住家阿姨帮忙分担,但如果杰哥不在家,确实没有足够精力兼顾小美的主持任务,我能够理解。

之前参加飞行部大会的时候,我听运行协调室的主任介绍过整体的航班情况。随着疫情在世界范围内的扩散趋势一发不可收拾,国家对于国际航班的政策也一再缩紧,通航国家减少、航班十不存一、熔断机制、隔离政策。油价成本上涨、运转艰难,一系列变故让大量航空公司步履维艰,无奈倒闭,哪怕坚强存活下来的,也是在寒冬中苦苦求索,期盼春暖花开。

作为飞行员,我经常收到出国留学的老同学们发来的消息,问我能不能帮忙买到回国的票,我实在是爱莫能助。大量异国游子归家心切,国际友人有此刚需的也不在少数,面对票价飞涨、一票难求的境遇,旅客们仍是咬紧牙关,毅然决然地想方设法要回到中国。现行政策下,国际航班入境旅客要求持有核酸检测阴性证明才能登机,然而,新冠病毒太顽强、太狡猾、太隐蔽,数据统计表明,仍有相当比例的人在回国后的隔离期间,甚至是解除隔离期后,核酸检测结果由阴性转为阳性。

仅存的国际航班任务中,有相当一部分都由原来的载客飞行改为了载货飞行。然而,无论是飞客机,还是“客改货”,机组都成为了极易暴露在新冠病毒存活环境之下的高危易感人群。即便每次执行航班都要层层穿戴防护装备,尽可能减少与外部环境和人员接触,甚至全程不吃不喝不上厕所,苦熬着飞完全程,但出于安全考虑,不仅为了自己,更为了家人健康和社会稳定,机组还是要在航班后被集中送往指定酒店集中隔离观察。

我曾经了解过不同航班任务的隔离政策,比如国际过夜载客航班的全体机组,航后按“14+7”执行14天集中隔离加7天居家健康监测,共计21天内,要完成12次核酸检测。不下机纯货运航班,航后按“7+7”执行7天集中隔离加7天居家健康监测,共计14天内,要完成6次核酸检测。至于检测方法,也是各不相同,海关核酸、咽拭子、鼻拭子、双试剂、不适随检……总之,我们公司A330分部的那群飞行员们,不是在隔离,就是在去隔离的路上;不是被捅喉咙,就是被捅鼻子,或者喉咙鼻子一块儿捅。

像杰哥这样的飞行员,自然是隔离酒店的常客,疫情以来,在隔离酒店待的时间可能比在家待的时间差不了多少。之前公司自媒体报道过,全公司范围内隔离时间最长的某位机长,一年有189天都待在隔离酒店,是当之无愧的“隔离之王”,再算上执行航班任务的飞行时间,与家人能见面、共处的时间所剩寥寥,心中所承载的苦闷与辛酸,不足与外人道。

“姐,你该不会为了小美的主持视频,专门把我的航班取消了吧?”了解情况后,我玩笑式回复高仪。

“你可别高估我了,我哪有那么大权力啊。认真的,你明天能不能来帮忙?算我求你,小美在家都快把我逼疯了。”高仪姐回复。

“我先琢磨琢磨你发来的范例,明天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录?”

“我和另一个小男孩儿的家长约好了,下午两点开始,你还记得我家在哪儿吧?”

“记得,只要两个孩子状态到位了,录视频并不难。你觉得小美准备好了吗?”

“她刚在家里对着镜子排练了一下,我感觉表情和肢体比较僵硬,断句和情感也有点别扭,所以才需要麻烦你来帮忙录视频,给她指导一二。你之前参加过演讲比赛,也经常在部门活动里即兴发言,经验应该挺丰富的吧。”

“明白了,那我明天中午一点半之前到,先帮小美调整一下状态,等她的搭档来了,再看看两个孩子怎么配合。”

高仪姐平日里对我关照有加,我也曾多次帮她家孩子辅导过作业,明天反正也没什么别的安排,我算是正式答应了她的请求。

2

我万万没想到现在的小学教育竟然要求这么高。

坐在高仪姐家的沙发上,听她和小美详细地把网络升旗仪式的流程和要求说了一遍,看完了老师后续发来的更多视频资料,我突然懂了,为什么广大网友时常抱怨说,学校要求越来越高,孩子们越来越卷,家长们也跟着越来越辛苦。

在我的少年时期,每周一早晨的全校升旗仪式由老师主持,无非是升国旗奏唱国歌、少先队代表国旗下讲话、校长对大家做训导激励。而小美所说的升旗仪式,包含了国旗班护送国旗、升旗手升旗、少先队员代表讲话、教师代表讲话、文化礼仪网课等环节,时长将近一个小时。最颠覆我想象的是,一男一女两位学生主持人,不过才十岁左右的年纪,就得全权负责串场衔接各环节,身穿礼服,用中英文双语完成主持工作。

高仪姐说,由于学校处于封闭状态,禁止孩子们到校内录制。上述环节中除了护旗和升旗两项采用旧素材之外,其他各项由每周的值周班级负责,按角色分派任务到各个学生家庭,自行寻找场地录制。视频质量由教师把关,最后由校方技术人员将所有内容剪辑整合成最终放映版本。

我想起前些天,高仪姐说小美准备参选新学期的大队委工作,除了填报竞选表之外,同样也要求录制参选视频。当时在拍摄方面倒是没让我帮忙(估计那时候杰哥还没去隔离呢吧),不过竞选演讲稿却是我帮忙润色的。从竞选表和演讲原稿中,我也得知小美不过刚上小学四年级,课外竟然要参加轮滑、钢琴、书法、舞蹈等兴趣特长班,尤其是在钢琴方面造诣不浅,已经取得过好几次国内和国际比赛的奖项。

我曾经因为飞得少,工作时间不规律,和高仪姐讨论过自己有没有可能兼职做家教,总好过窝在宿舍荒废光阴。毕竟我高中是文科生,高考成绩在湖北省八万文科考生中名列前三百,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曾经做过家教,大学也保持年级第一的姿态拿到国奖,顺利毕业,自认为这份履历能够满足家长们挑剔的眼光。

可那时候高仪姐对我说,“你的时间不固定,当不了家教的。”

我不理解:“时间不固定,可以提前和家长沟通时间,根据需求来预约呀。”

她的回答让我莫名受到触动,如同思维方式被颠覆了一般,记了很久:“现在孩子的生活方式和曾经不一样了,他们是按时间规划表来行动的,过了这个点儿,还有下个点儿的事情要做,没那么多空余的时间供你协商调整。”

现在我算是理解她的意思了,“精英式教育”风潮衍生的大量相关产业从来不缺乏市场需求,很多家长们在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传统理念和强大的竞争压力下,为后代的培育殚精竭虑,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作出种种规划,只希望孩子能从起跑线开始,一骑绝尘,远远胜过同龄人,避免被淹没在人潮汹涌之中,无依无靠,泯然众人。

两点钟,小美的搭档准时到达,陪同前来的还有男孩的妈妈。两个孩子穿着整洁的礼服,将中英双语主持词都背得滚瓜烂熟,谈吐之间虽然难免带着些孩童稚气,却时不时流露出超越了年龄的成熟,让我有种错乱感。

面对镜头,两个孩子还是略显拘谨,身板绷直,表情凝重,脱稿主持的那份灵动被镜头封印了。我作为导演,也是引导者,以大哥哥的身份鼓励他们,教孩子们学会直面镜头,端正站姿,放松身体,缓和气氛,用足够的耐心去一次次优化调整。

因为高仪姐的丈夫经常隔离,家里的孩子又还小,为了暂缓相思之苦,尽可能陪伴着孩子的成长,他们家安装了可对讲的监控系统。此时杰哥也通过监控系统,连着手机,加入了我们的录制团队,帮忙出谋划策,参与感十足。

老师要求背景必须整洁素白,大家一起搬开沙发,挪走杂物,将整片白墙露出来。窗外的日光入射角度随时间推移而改变,拉上窗帘之后又会出现明显的阴影。小美的弟弟午睡结束之后在房间开始吵闹,哭着要找妈妈,住家阿姨难以招架。男孩儿的身高比小美矮了半个头,站在一起不太协调。视频发给老师预览后,老师又反馈了新的需求和意见……

种种问题接连出现,又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解决,孩子们虽然有些疲惫,也依然尽力维持着最好的状态,一次又一次认真录制。

终于,我将分段录制的视频剪辑在一起,清理掉旁支末节的花絮,成片通过了老师的审核。此时已将近下午五点。所有人都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男孩儿和他妈妈帮着把家具复位,告辞离开。仪姐和小美留我吃饭,被我婉拒后,执意要开车送我回家。

从小到大,我很少在别人家吃饭,总觉得给人添麻烦是一件特别内疚的事。而且,明天还有一班宁波要飞,得赶着回去做航前准备,不宜久留。

在回去的路上,高仪姐对我频频致谢,说:“还好今天你来帮忙了,不然就刚才那个阵势,少了你,估计忙到晚上都不一定能搞定。”

我不太擅长应对他人的感激,诚恳地说:“仪姐,我一个人来到深圳,没什么朋友,平时也很封闭。你和杰哥一直都很照顾我,我都记在心里。”

高仪专心开车,小美坐在后座,她们准备送完我之后再去做个核酸,深圳最近的疫情越来越严重,全民核酸筛查点遍布大街小巷,已经开展了好几轮。

我沉默地坐在副驾驶座位,摩挲着手机的外壳,习惯性地又打开快乐中航查了一眼明天的航班任务,顿觉不妙,开始紧张起来。航班任务倒是还在,根据订座旅客人数来看,应该不会取消,可机长教员却换成了飞行部的“大名人”,朱严。

我紧张,并不是因为朱严性格恶劣难相处。虽然名字里有个严字,但是他性格随和,处变不惊,是个乐天派。而且作为教员,他很乐于带飞副驾驶,放手量大,教学也细致,颇受好评。不过,真正让他在全公司范围内赫赫有名,连客舱部和保卫部同事都人尽皆知的原因,是他的运气特别差,人送外号“扫王之王”。

第十五章

1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句话放在民航圈子里,格外应景。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不确定因素,状况外的事情时有发生。就拿延误来说吧,导致延误的原因除了最常见的恶劣天气、流量控制、军事活动、飞机故障等,还有很多除非亲历亲闻,否则根本无法想象的事例,真要聊起来,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我的师父亮哥跟我讲过一件发生在别的公司的真事儿:曾有这样一个机组,做完航前准备,动身前往安检通道。刚走出运行保障楼,途径一处花坛时,花瓣从坛中栽种的林木枝桠间掉落,片片洒在机长身上。无人料想到,本该是浪漫的场景,却意外诱发机长急性重度过敏症状,全身迅速泛红,冒出大量风团,呼吸困难,一屁股坐在路边。眼看着航班入场时间已到,机长这个状况肯定不适宜继续飞行,不得已之下,副驾驶打电话向前场值班领导打电话求救。

剧情太过魔幻,领导本以为这是个并不好笑的玩笑——明明几分钟前刚从准备室走出去,一切正常,怎么眨眼之间,情况就这么严重,必须请假?

可副驾驶信誓旦旦地说整个机组就在楼外的路旁,机长实在无法继续执行任务,甚至可能还会有生命危险,情况紧急,性命攸关。

领导听他态度恳切,不似作伪,捏着手机小跑到楼外,一眼看见瘫坐路旁神情痛苦的机长,着实被吓了一跳。后来,航班紧急换人执行,救护车将过敏的机长送往医院救治,可航班究竟还是延误了数十分钟。旅客根本不知道延误背后的故事,因为在他们收到的短信中,延误原因写的是“流量控制”。

还有一次我的亲身经历,飞湛江机场,过站期间,听见同频率里一架其他航司的飞机呼叫塔台,请机场工作人员协助调查前序航班的所有旅客。

塔台听得一头雾水,在无线电频道里询问事情原委,沟通后得知,该航班在短停期间的清舱过程中,乘务长向机组反映客舱应急设备有部分遗失,如果不能及时找回,根据民航法规对于飞机适航性的要求,后续将影响飞机正常放行。

检查应急设备的完好性是每次航前必须完成的工作,细细想来,这件事情也挺匪夷所思的。按理来说,应急设备多存放于旅客难以直接接触和拿取的隐蔽位置,即便下客期间人员拥挤,场面稍显混乱,但要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应急设备盗走,还是有相当的难度。最关键的是,拿枕头、拿毛毯、拿钱财、拿行李,这些都还能理解作案人的动机,可是拿应急设备这事儿,难度大、风险高、吃力不讨好,你说作案人究竟是图什么呢?

类似的事情千奇百怪,真碰上了,只能自认倒霉。我们民航圈子里,如果一个人总在航班中遇到各种倒霉事儿,比如延误啦,飞机故障啦,航班取消啦,这就叫做“扫”,取“扫帚”之意。

不得不承认,飞行这份职业,确实多多少少受到“玄学”或者说“运气”的影响,有些人一辈子飞行顺遂,没有遇到过重大故障,甚至连备降都不曾经历过几次。而刘传建、萨伦伯格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如果不是因为倒霉,碰上了紧急情况,哪里还需要他们凭借高超技术,在生死存亡关头力挽狂澜,如中流砥柱般创造生命奇迹?他们又怎能成为载入民航史册的英雄机长呢?

关于什么样的人比较“扫”这个问题,根据迷信说法,结合普遍规律,大家相对认同的是,“学员”这个群体比较“扫”。学员是指尚未正式获得运行资格,仅以接受培训和检查为目的,作为机组成员参与运行的群体。有学员的航班,遭遇延误或备降的概率似乎更高。当然,这是一种玩笑式的说法,信则有,不信则无,大多数人对此也只是处于将信将疑之间。

然而,即将和我一起飞宁波的机长朱严,作为全公司最著名的“扫帚”之一,其“光辉事迹”广为流传,有目共睹,实非浪得虚名。

其一,朱严是名副其实的“备降王”,一年六次备降的记录至今在飞行部无人能破。虽然航班备降并不罕见,尤其在台风季、雷雨季,受极端恶劣天气影响,遇到机场暂时关闭,停止接收航班,空中的飞机成群结队地备降,不算稀奇。但备降毕竟还是小概率事件,几年碰不到一次备降的飞行员比例也不低,比如我师父徐亮,连续五年的“不备金身”至今尚未打破。对于我这种“涉世未深”的新副驾驶而言,“备降”只是个模糊的概念,是航班运行信息汇编里的一个个案例,是不曾亲身体会的倒霉体验。而像朱严这种一年能备降六次,每次备降都有理有据、挑不出毛病的,属实让人哭笑不得。

其二,朱严有张“开过光”的嘴,擅长“言出法随,一语成谶”。最经典的一次,他执飞深圳-乌鲁木齐航线,这条航线的航班时刻好,不用早起,航程又长,还是个过夜航班,可以领略新疆风情,算是一个大靓班,一年都不一定飞得上一次。在进疆之前,朱严不过无意间和副驾驶提了一句“想吃吐鲁番的葡萄了”,结果临近乌鲁木齐时,机场因为沙尘暴导致能见度不满足起降标准,最后真就备降去了吐鲁番,还额外滞留了一天。这下倒好了,新疆异域风情,买一送一,一次领略个够。

其三,飞行部还流传着一句话,“不要接触朱严,会变得不幸”。简单翻译就是说,朱严不仅自己“扫”,还会把“扫”运传染给“附近的人”。有几位同事,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和朱严产生了不同的交集,或许是一个眼神接触,又或许是几句谈笑问候,而他们最后都走向了同样的结局——备降。

因此,朱严成为了飞行部最特别的存在之一。

2

时间转眼来到第二天,飞宁波。

第一次跟朱严搭组,他是A类航线教员,第一副驾驶是个飞了两年的B类副驾驶。确实如其他人描述的一样,朱教员笑容灿烂,随和得过了头,一进准备室就对我来了一句“哥们儿,早上好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机长称呼副驾驶为“哥们儿”,心中一愣。

他表示今天宁波天气不错,适合带飞起落,公平起见,两个副驾驶各飞一段,谁也不占谁便宜。听到这话,我和一副对视一眼,都还挺开心的。

飞行员技术等级晋升的道路非常明确,每个阶段必须满足训练大纲规定的飞行经历时间和操纵起落数要求,才能够接受升级检查。对于副驾驶而言,起落数的积攒速度直接关系到晋升机长的进程快慢。疫情当前,航班量少,大家普遍飞得不多,教员想要维持技术状况,保证带飞安全,首先自己就得多飞一飞,总体带飞率也就降下来了。

其次,受安全形势影响,带飞政策也逐渐严格,天气条件超标不带飞、每轮第一班不带飞、条件复杂机场不带飞、特殊敏感时期不带飞……诸多限制之下,即便是愿意带飞的教员,通常也会优先带飞技术状况更稳定、经验更丰富的C类D类高阶副驾驶。像我们这种A类B类低阶副驾驶,带飞限制更多,遭人“嫌弃”,一个月能“捡到”一两个起落,就已经很开心了。

前面的流程都还挺正常的,机场内的摆渡车将我们送到停机位旁。朱严教员和一副在车上已经将防疫装备穿戴整齐,而我因为把箱子放在前排的行李架上,考虑到机组人员下车时必须统一着装,于是提议让他们先行登机,我穿好防护用品后再下车。

乳胶质地的防护手套穿脱都有些麻烦,柔软易形变,天气一热,指尖部分出汗之后,手套紧黏着皮肤难以扯动,皱皱巴巴很不舒服。费了好一阵儿工夫,搞定了着装问题,我向耐心等待的摆渡车司机道谢,然后下车。

往客梯车走去的时候,我按照航前检查的要求,习惯性地观察前起落架区域干净、机尾区域干净、轮挡已经挡好。视线扫视,脑袋里突然有什么信息闪过,仿佛动画片里知名侦探的灵光一闪,察觉到不对劲。

“诶,这个机尾号是不是有点问题啊?”我问自己。

飞机前起落架舱门上,喷涂着民用航空器标志,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机尾号”、“注册号”、“飞机号”。它是每架飞机的身份证,全世界范围内独一无二,可这架飞机上喷涂的标志号码和签派放行计划上给出的并不一致。

为了防止记错,我在航前准备时会用便签纸将签派放行计划中给出的停机位、机尾号、油量等关键信息写下来,随身携带。站在客梯车下,我掏出便签纸再确认了一次,机尾号确实有误。

意识到情况不妙,我拎起箱子赶紧往飞机上冲,进入驾驶舱时,朱严和一副检查完应急设备,刚刚各自坐下。

“朱教员,您看咱们是不是上错飞机了,签派计划里给的机尾号是B-6510,这架飞机是B-8913,对不上号啊?”

朱严和一副听到我的话,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在中央仪表盘旁边的标识牌上,那里记载着这架飞机的机尾号以及一些形态限制速度。标识牌夹在几块彩色显示屏的中间,面积不大,相对不太显眼。

“对啊,记得计划里给的应该是6510飞机,你稍等,我再看看,有可能是改计划了。”朱严教员打开iPad,查看EFB上的签派计划。

再次确认,计划上显示340号停机位,机尾号B-6510,机尾号确实有问题。朱严将无线电频率调到中航签派席位,联系值班人员:“签派,8913飞机叫,我们是飞宁波的航班,签派计划里写的是6510飞机,到停机位却发现机尾号是8913,麻烦你们了解一下情况,尽快回复。”

将近一分钟后,签派回答:“8913飞机,不好意思,你们的停机位和同时段另一个飞南昌的航班弄混了,他们应该用8913飞机去飞南昌,你们的6510飞机停在344号位,不远。”

“那你看现在怎么办,我们全组都上了飞机,乘务员也开始做客舱准备了。你们签派那边能不能重新做份计划,调整一下?还是说,要我们机组去344机位?”朱严给出解决方案。

“机长,你们现在这架飞机的APU故障,需要地面设备辅助才能够起动发动机。我们已经办理了保留故障放行,也提前和南昌机场地面保障单位沟通好了,那边将提供地面电源和气源车支持。如果你们用这架飞机去飞宁波的话,两边机场都要重新沟通协商,重做计划也比较麻烦。现在时间还够,能不能辛苦你们回6510飞机,把这架飞机留给飞南昌的组?”签派员向我们解释了特殊情况。

“行,那我们现在收拾东西准备换飞机。请你们再帮忙联系一下机组车,司机师傅应该还没走远。”朱严回复。

虽然停机位就在旁边不远处,我们驾驶舱三个人可以马上提着箱子走过去。但是尴尬的是,客舱乘务员没有配备反光背心,她们如果在机坪上大摇大摆地行走,是违反机坪管理规定的。

“好的机长,我们马上联系摆渡车。”签派爽快地说。

当我们把需要换飞机的消息传递到客舱时,乘务员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做着航前准备——检查设备,签收单据,拆铅封,整理机供品。一听到要换飞机,大家都懵了。不过,毕竟是职业民航人,每个人都理解力很强,行动迅速,没有抱怨,很快就收拾妥当。一阵折腾,我们全组坐车来到344停机位,确认机尾号无误,抓紧时间登机。

6510飞机上,另一套组对此毫不知情,还在忙碌着。他们没有守听现场签派频率,也没发现机尾号有误。又是一番解释,好说歹说,才把机组劝下了飞机,摆渡车正在下面等着送他们去B-8913。

本以为今天的天气还不错,不会有备降风险,可万万没想到,朱严教员的神奇魔力竟然还能通过这种方式体现出来,令人叹服。

“还好问题出得早,又被我发现了。航班才刚刚开始,后面总该是一帆风顺了吧。”出于玄学考虑,我认为,既然倒霉的事情刚刚发生完,后面应该就没事了。

去程由我主飞,朱严教员先下去检查飞机和加油了。加油车已经就位,油量数值噌噌往上涨,可机腹加油面板设置的目标油量还是之前飞南昌的机组调定的,如果不及时调整,很有可能加错油量。油加少了,联系油车再加一次,和加油员解释起来太麻烦,耗时费力;加多了更惨,违反运行手册规定,要写报告、挨处分、被通报批评。

尽管前一个组已经将驾驶舱的航前环境设置完成得七七八八,但机组交接后,全部流程要从头开始,重来一遍。离起飞时间还有五十分钟,绰绰有余,我还是拿出QRH,对着手册逐项完成动作。

没想到,我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刚喘上一口气,屁股还没坐热呢,朱严带着一个机务兄弟回到驾驶舱,向我们解释新的状况:刹车风扇异常,可能会影响放行。

这架飞机昨晚在异地过夜,约莫一小时前刚飞回深圳。落地滑跑减速,大量动能转化为内能,刹车温度迅速升高,这是正常现象。由于我们的停机位临近跑道头,前一套机组滑行进位时间短,没有使用刹车风扇帮助降温,直到我们机组登机,刹车温度依然居高不下。

短停时间紧,在下去绕机之前,朱严打开了刹车风扇帮助降温,结果不开还好,一开就发现问题了,绕机时,他发现风扇组件发出嗡嗡的异响,刹车温度指示反复波动。经验丰富的朱严和现场机务判断风扇内部结构存在异常,需要检查排故,并通知乘务长和地服,暂时不要让旅客登机。

我的心咯噔一下,顿觉大事不妙。朱严大仙,法力无边,这样折腾下去,该不会把航班给整取消了吧?

十分钟过去了,连机务工程部的值班资深骨干都到现场来协助了,可还是没有修好。机务兄弟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机长,刹车风扇内部可能要换件维护了,一时半会儿调不过来,你们得换飞机了。”

朱严也许是经历过的大场面太多了,依然没有半分恼怒神色,反而像是安慰般拍了拍机务的肩膀,示意没关系。然后再次联系现场频率,向签派反映情况:“签派,还是飞宁波的航班,6510飞机故障,无法放行,这也到了上客时间了,你们看怎么办呀?”

如果是中小型航空公司,遇到这种情况,也许航班就直接取消了。中航毕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企业,再加上疫情期间大量飞机闲置在家,签派决策一番后,给出了回答:“机长,我们临时调配了一架飞机,停在358机位,现在安排车辆过去接你们,继续执行航班任务。签派计划我们会重做一份传给您的。”

“那好吧,航班肯定要延误了,我先给飞行部值班干部打个电话报备一下吧。”朱严回复签派。

朱严简直好说话得过了头,被颠过来倒过去,还是没有半分火气。但是当又要换一次飞机的消息传递到客舱时,各位姐姐妹妹连带着安全员都快崩溃了,忍不住哀嚎起来——火急火燎、紧赶慢赶,总算在旅客登机之前把客舱准备工作完成了,可又整这一出,再换一次飞机,航班妥妥儿的延误,回来还得写报告说明情况。要是飞个靓班,多赚点儿辛苦钱,也就算了,可是飞个宁波,来回程也就三个多小时,反反复复折腾三遍,谁受得了啊。

等摆渡车接我们到新的机位,又过去了十分钟,离原本计划的起飞时间只剩不到半个小时,航班时刻被往后调整,算是延误了。

这是一架处于冷机状态的飞机,舱门刚刚打开,航前的维护工作还没做,放行没有签字,驾驶舱没接电源,飞机处于断电状态,客舱又暗又闷,飞机要重新加油,航食和装载部门还要重新协调工作,配送机供品和行李货物,旅客们也要移步前往新的登机口继续等待。

简而言之,怨声载道,一地鸡毛。最终起飞的时刻,比原计划晚了四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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