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中岛敦吗？多位书友曾真切的这样问我，“那真是昙花一现的天才。”
怀着好奇和期待，我开始走近中岛敦。让我讶异的是，一个日本作家竟然取材中国古籍著书立说，让人不自觉的将其视为中国作家。
中岛敦
其代表作《山月记》，便改编自唐人传奇《人虎传》，为读者讲述了书生李征郁郁不得志后变为猛虎的奇事。
使小说呈现出，既有古典小说之魅力，又有现代话语之清新的审美体验。
这也许就是中岛敦最鲜明的特色，以中国古典文学为筋骨，凝练绮丽诡谲的古文，刻画现代人的精神困境。
这种精神困境的一个方面，表现在《山月记》中，就是为虚伪的自尊而毁灭人生，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沦为恶虎。
李征二十岁便高中进士，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正是少年得志，如无意外，李征自此应该步入仕途，加官进爵。
但是生来狷介疏狂的李征，何曾把区区“江南尉”这种小官放在眼里。用他自己的话说“不屑厕身于稗官贱吏之流”。
在李征眼中，众人皆是须眉浊物，他选择辞官回乡，显示自己的高洁。我们自然可以说这是年少轻狂，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李征，陇西人氏，学问渊博且文才出众，天宝末年，以弱冠之年而名登虎榜，随即补江南尉。他天性狷介，自恃甚高，不屑厕身于稗官贱吏之流，故不久之后就辞官而去，回到了故乡虢略，闭门绝交，孜孜矻矻，潜心诗作。
因为李征的确有些才华志气，“弱冠之年登科”只是其才情的一方面，真正让他觉得自己才高于世的是他的诗才：
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敢敌，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此诗是虎面兽身的李征遇见同科袁傪，有感于自己身世遭受的即兴之作，才思之敏捷，文思之浩荡，如袁傪所想：“作为诗人的资质无疑是一流的，却总还在某个地方（某个微妙之处）欠缺了一点什么。”
可见自以为满腹才华的李征，在旁人眼中也并非不可一世。李征的恃才傲物只是为自己编制了一场精神幻梦，他的目中无人也只是“坐井观天”的狭隘，和“夜郎自大”并无二致。
庄子在《齐物论》中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李征便是此处的“小知小言”，无法像“大知大言”一样豁达大度，凭借博文广知让人心悦诚服。
李征的才华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几分才气难以充填其庞然野心，狷介孤傲不过是掩盖其自以为是的虚荣，直到被虚荣吞噬。
蓦然回首，已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徒留悲号而已。
“在下，正是陇西李征。”
当沦为老虎的李征对昔日好友袁傪自报家门的时候，不免让人唏嘘不已。
本是同科进士，他人已是遂得凌云志，功成封侯，自己却是庸庸碌碌无所为，化为虎兽。
当初他不屑与之为伍的稗官贱吏，早已和袁傪一样身居高位，“乡党之鬼才”已是昨日黄花。
如此巨大的落差，李征心里自然“意难平”。
当初狂妄自大的李征辞职回乡，希冀以诗词流芳百世，一无所成之后，迫于生计，他又出来做官，再次“厕身于稗官贱吏之流”，依旧孤傲，结果还是一无所成。
做官不得志，写诗不成才，李征自然要陷入绝望，可是这绝望并非怀才不遇的绝望，完全是咎由自取。
李征深知自己并非“美玉”，想要“以诗成名”势必要经年累月，不住修习。可是他却偏偏羞耻于投师访友，切磋琢磨。“闭门造车”的结果是溺于怠惰，李征连仅有的一点诗才也被消磨耗尽。
当然，曾被誉为乡党之鬼才的我，并非没有自尊心。然而，这种自尊心，无疑是一种怯弱的自尊心。我想以诗成名，却又不进而投师访友，相与切磋琢磨。与此同时，又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这都是我那怯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在作怪。
对此他只是怨天尤人，愤恨壮志难酬，只会用“无所作为，则人生太长；欲有所为，则人生太短”这种旁门左道自嘲，世人听来，实在可笑。
《礼记.学记》中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李征就像一块璞玉，习惯于被自以为是的羞耻心和虚荣感包裹，不愿意接受雕琢打磨，永远都只是一块石头，难成玉器。
事实上，李征只能算半块“美玉”，同世间大才比对，即刻有相形见绌之感。但是“半块美玉”经过雕琢依然可以化为一件玉器，当李征终于悔恨不已，幡然醒悟之时，自己早已变成恶虎，人性逐渐被兽性吞噬，此生不复为人。
蓦然回首，“我为异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气势豪。”，徒留悔恨而已。
古往今来，同李征一样胸怀壮志，少年得意的人不胜枚举，但是相似的遭遇依然会有不同的结局。
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于是二十岁那年他开始周游列国，14年的苦行一无所成，可他却说“不怨天，不尤人”。目中无人的李征比之孔圣人，该当如何呢？
太史公司马迁也和李征一样心比天高，十岁就遍翻古籍，立志要著史，二十岁便游历天下，“南游江淮，观孔子遗风，过梁楚以归”，忍宫刑之辱，而成《史记》。自怨自艾的李征比之太史公，该当如何呢？
杜子美说“诗是吾家事”，自小以写诗为己任，以“致君尧舜上 再使风俗淳”为抱负，因而他便“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希冀以诗词流芳百世的李征比之杜甫，该当如何呢？
李征自不用比，已然败下阵来，他败的不是才能，而是败在自己虚伪的荣誉心，自以为是的狂妄遮蔽了他的眼界，弹空说嘴的怠惰消解了他的才情。回望李征的一生，我们亲眼见证了一个风华正茂的的少年逐步沦丧为山中恶虎的悲剧。
因而我们对虚怀若谷，积跬步至千里的人心生敬意。而李征只不过是历史洪流中的一粟，他的光华还未来得及绽放，便已悄然失色，我们只能报以同情，甚至鄙夷。
于我而言，这种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就是野兽，就是猛虎。它毁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儿，伤害了我的友人，最后，又如此这般，将我的外形也变成了与内心相一致的模样。如今想来，我自己仅有的那么一点才华也都付之东流了
《山月记》的最后，李征将妻儿老小托付给袁傪，随后他“仰首对着银光散尽的残月，咆哮了两三声，复又跃入草丛，再也不见了踪影。”
我们都知道，不久之后，李征便会彻底丧失人性，完全退化为一只残暴凶猛的恶虎。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这是《红楼梦》中晴雯的判词，我化用过来作为李征的人生结语，心比天高说的是他的狂妄，身为下贱说的是他的结局。
蓦然回首，山月隐没于云雾，虎啸透出悲鸣，徒留警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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