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居市井，年味是愈来愈淡了。
如今城上人家，日啖美味珍馐，夜饮玉露琼浆，红灯绿酒，羽衣云裳，正是踏歌起舞鼓乐喧，朝朝每日赛过年。审美一经疲劳，哪能嗅到年的真味。
就想起乡下老家浓郁热烈的年味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遥远的故乡--川东北芝包乡吴家湾。腊八一过，年就来了。家家户户便忙着杀年猪，推豆腐，煮灰菜，蒸碗儿糕，炕碱水馍馍。小孩们盼着一身新衣，几支冲天炮。农家屋顶上腾起欢乐的炊烟，四处响起杀年猪的鸣叫和祭祖的鞭炮声。这是包产到户头一年，乡邻们憋足了干劲，心里念着“邓副主席好”，眼里涌动着丰收的希望。于是起早摸黑，披星戴月，春种秋收，粮丰物足。他们终于可以吃上一顿饱饭，过上一个肥年了。
那一年我正上小学。母亲喂了一头肥猪，毛重两百余斤。在杀年猪当日，父亲一大早就开始吩咐，晚上一定把老师们请来喝庖汤。父母文化少，却盼着子女们能从老师那里多学知识，这自然要遵从祖训“以师为尊”。午休时，我啃完黄布书包里两根亮红苕，就依次拜请了我的班主任刘光发老师，还有科任朱老师、向老师等。我知道，父母一定早早选中了上好的圆尾肉和猪排骨，和着冬萝卜炖上一大锅，浓汤翻滚，香气四溢……饭桌上，虽无极致美味，却是山乡佳肴：有蒜苗回锅肉，泡辣子炒猪肝，青笋烧肚条，南瓜蒸肥肠，压轴菜是热气腾腾的川东北“火锅子”。父亲拿出那个年代极为罕见的小酢苞谷酒，给老师们满上。那时我虽年少，却也以茶代酒，逐一拜敬师尊。席间谈笑风生，杯盏交错，热闹非凡，这纯厚的师生情，烘托出浓浓的年味，氤氲了我的一生。
那时候，自腊月二十起，干过红军运输队的爷爷，就带着我们进行一系列贺年的礼俗。先是扫屋子，烧虼蚤子。爷爷砍来一大堆俗称“鳖喇子”的树叶，然后烧起柴火，那树叶逢火噼啪作响，恰似鞭炮炸裂。我们围着火堆，又跳又唱：“虼蚤公，虼蚤母，河那岸赵学尧请你吃晌午。酒也有，肉也有，把你胀得爬起走。”我们不知道是否真的可以赶走虼蚤，嘻嘻哈哈笑得灿烂。爷爷却极虔诚，似完成当年红军首长交代的战斗任务，赶走了虼蚤和敌人，乡邻们便拥有了舒心，获得了太平。然后是抖老鼠窝。我们拿着爷爷打石头用的手锤，跟在他身后，在每一根房柱上敲三下，口中念念有词，“抖啥子，抖老鼠窝。抖落了吗，抖落了。一年抱十二窝，窝窝都给你抖落。”这时我们就很认真起来，因为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抖掉硕鼠，才会让我们过上一个好年。
爆竹声声除夕至。吃完丰盛的年夜饭，我们就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疙兜火前，守岁跨年。零点将至，远村近邻的鞭炮声响起来了，划破冬日的夜空，穿越时间的隧道，给浓浓的年味里染上烟火的味道。父亲甚至点燃了那个年代并不严格管控的纸雷管，炮声隆隆，震天动地。这鞭炮声融化着冬日的寒冽，驱走了病魔和疾苦。年来了，春天也就来了。
许多年过去，在我记忆的长河里，故乡的年味简单清纯，却最浓烈，最难以忘怀。翻起那一页，就是一种如歌的梦幻，温暖着异乡游子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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