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一声麦子

作者：王优

站在旷野之上，喊一声麦子，向晚的风中，无数的麦子纷纷回头。那么多熟悉而陌生的场景，那么多朴实而真诚的目光。黄昏的寂静里，麦浪起伏，整个山野尽是麦子的清香。

喊一声麦子，麦子就从沉睡中醒来。那是早春时节，萧瑟掌控着山环水绕的故乡。总有什么在召唤，召唤着我穿过田间阡陌，穿过春寒料峭，潜入起伏的风中，潜行于旷野之上。褐色的大地，麦苗儿芊芊，铺展成蓬勃的诗行。翠绿，深青，每一株麦子都天真无邪，每一阵风过都会掀起令人沉醉的细浪。幼年的麦子，乐观而坚忍，青霜为床，大雪作被，小小的胚芽孕育着金色的梦想。

喊一声麦子，麦子就从青翠中抬头，微笑。那个记忆中的女子，她有麦子一样的肤色，麦子一样的身量。她走出麦垅，去了陌生的远方。城市的车流滚滚，没有了泥土的气息，没有麦子的芬芳，她局促，茫然。茫茫人海中，尖利的呼啸淹没了她的惊慌。那时，故乡的山坡上，她用晨昏喂养过的泥土刚刚解冻，麦苗探出头来，在风中浅笑。我对着旷野呼喊，往事在久远的时空里回响。我在早春里流连，天色忽而空濛。细雨飘然而至，春来不言离愁。有麦青青于野，有你在我心上。

喊一声麦子，麦子便纷纷扬扬。阳春三月，天气晴暖。麦子青春勃发，腰身秀颀，初露锋芒。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麦穗儿。麦穗儿抬头仰望，她的睫毛长长，她的心思细细。小风微微，白云悠悠。她轻轻说话，她悄悄开花。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三月的阳光里，麦子小小的花儿，纷纷开且落。花期短至五分钟，长不过半小时。短暂的绽放，却孕育出饱满的籽粒，天下苍生谁没有受过她的哺育给养？

喊一声麦子，麦子便从岁月里走来。初夏的风轻轻地吹，青涩褪去，麦子熟了，粒粒饱胀，颗颗都泛着太阳的光。父亲捋下一穗麦子，双手相合，来回一搓，摊开手掌，轻轻一吹，麦壳麦芒飞走，油亮亮的麦粒儿美美地躺在掌心。“一、二、三……”父亲扒拉着，一粒粒地数，虔敬而耐心，如同每一个俯身于大地，与泥土沉默相对的时日。笑容汗水一样，从他脸上的沟沟壑壑里溢出来。“嘿！今年天气好，颗粒不错！”他手一抛，麦粒儿飞进嘴里，香甜流进心里。那是麦子与唇齿第一次的拥抱和亲吻，白色的浆汁填满口腔，甜腻的气息久久不散。这样的时刻意味深长，所有的辛劳付出都被时间酵成了醇香。

喊一声麦子，麦子便从历史中起身。新麦好吃，故事悲凉。景公病重，噩梦连连，请桑田巫解梦。桑田巫深知景公病入膏肓，不便直言，只说他吃不到新麦了。景公怒，求医问药。至初夏，新麦熟。景公命人献上新麦，叫来桑田巫，惩治他欺君罔上。景公正要吃新麦，突然肚疼出恭，因跑得急促，一脚踏空，掉入粪池，一命呜呼。新麦就摆在面前，景公到底没有吃上。这个尝新麦的故事，终究以悲剧收场，麦子的眼中，流露出无奈和忧伤。朴实的麦子，哪里懂得心机和杀戮，她的世界里，只有悲悯和善良，一如我的父老乡亲，一如我的故乡。

有一种颜色，是专属于麦子的颜色，纯正，健康。风吹麦浪，永远是大地上最美的风景，村庄的绝响。是谁掐了麦梗，嘬口一吹，麦笛儿清脆的乐音便在山水里萦绕。

喊一声麦子，绿的黄的浪花就在原野上起伏；喊一声麦子，感激和憧憬就在心底荡漾。麦子就是恩赐，麦子就是底气。肉身，离不开麦子的哺育；心灵，需要麦子的滋养。生命的本质，就该像麦子，朴实无华，醇厚宽广。

（原载于2022年4月19日《楚天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