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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棱蛾子死去的夜晚

作者:聂柏榈

在机房里被捂得头昏。忽然想起来了,那天凌晨坐在局子里,也是这种感觉。

那房间不大,刚好容下一张办公桌和两把椅子,我坐在其中一把有点生硬的椅子上,另一把椅子的扶手间,加装了冰冷的铁手铐。正在和我说话的男人看着很瘦,打字不快,食指与食指交互落在键盘上,敲击声隔绝在我和他之间。一开始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问我问题,我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他。在正式的对谈里,偶尔掺杂进非正式的闲谈。他们似乎对我很好奇,毕竟是读过几本书的成年人了,还能被骗确实不光彩。男人后来不说话了,也许是为了加快手头的活儿,也许是我们之间没有话题了。

进来一个小警察,普通话不是很标准,问我联系方式。但我太困了,对于一个要求自己准点睡觉的人来说,凌晨是死神的秘境,凌迟我的肉体和灵魂。我的精神困顿不堪,但我得回答。有时语言除了交流之外,还承载许多其他的功用。他挺逗的,不折不挠的精神像极了房间里的飞蛾,一直扑棱。

房间里的电子钟显示已经是第二天了。我坐在这个满是扑棱蛾的小房间过了一天。这没什么,撇开无法改变的事实,和在床上酣然入梦的一天相比,只是欠缺了一点舒适。外头好像来了几个夜里醉倒在路边打混的,挺吵的,嘴里说的啥估计第二天自己也不会记起。太胡闹了,外头的警察们只能用更大的声音还击。他经过我在的房间时,看了眼,好像在看我,但我们的视线却没有交汇,我想他大概不是在看我,只是我在看他罢了。过了好一会,头顶传来羽翼扇动的细微声音。我终于意识到,他看的不是我,是我头顶的蛾子。我的肉体因这蛾子而得到一刻的清明,但我的灵魂也因这一刻的清明而感到苦楚。我耻于被人看见,看见我坐在这个房间里。不论我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坐在这对我而言都是一种不堪——如果我是受害者,我将为我的愚笨感到不堪;如果我是加害者,我将为我的恶劣感到不堪。

耳边间或传来那人不着调又气势汹汹的话语,渐渐地,我听不见吼叫了,耳边满是头顶飞蛾扇动双翼的声音,仿佛全世界都被飞蛾占领,那入侵者们正下达轰鸣的驱逐令。我突然想到,或许隔壁的房间也有飞蛾,或许就在那个醉鬼头上,也有一群飞蛾在下达驱逐令。

小警察探头看了一眼,我注视着他的背影。他走时把门关严实了,激烈的闹剧和沉默的不光彩就被这一扇门分隔了。我突然感觉更晕了。

房间里又安静了,正在敲键盘的男人突然问我需不需要喝水,说还得有一会才能解决。我没那心思,我只觉得我该回家休息。头顶的扑棱蛾子飞得更欢了。实在有点无聊了,这漫长的凌晨,我并不想整个夜晚都只能看蛾子如何赴死。我打算说点什么。

我问那个敲键盘的男人:“你这算是夜班吗?”

男人乐了,他说:“我们这种没有夜班不夜班的,24小时的。来活了,我们就干活,没来活的话,一般这个点,我们会在二楼睡觉。”

我又问:“那刚刚外头那些人?”

“这种很常见的,晚上喝高了就乱来,没人领,也不能丢在那惹是生非。接到这种电话就只能出警了。”

话题又终止了。我有些累了,不愿再说点什么。

我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那扑棱蛾子好像也被这烟草浸淫,悬空、悬空,奔赴光源,粉身碎骨在这秘境。

凌晨2点多,终于处理好各种手续了。我起身离开那间屋子。站在门口时,我向旁边的屋子看了眼,企图看看醉汉头上会不会也飞着几只扑棱蛾子,但房门隔绝了我的视线,也将醉汉的不堪拘禁在那个房间里。走去大厅的路上,我发现这昏暗的过道里竟也有蛾子的躯体,歪歪扭扭地隐匿在角落,想来大概是在追寻光源的途中葬身,抑或被这窗外潜入的晚风眷顾,将那窗外死期将至的飞蛾卷进这温暖之地。却不想,给了这蛾子几近无望的希望。但我无法责怪那晚风,也不愿同情这飞蛾。是的,我无法责怪满嘴谎话的骗子,也不愿同情无知的自己。审讯室到大厅很近,短短几步,铺满了飞蛾的空壳,只有房间里的那只蛾子得偿所愿奔赴失乐园。

抵达大厅,与来时不同,这会儿后排的长椅上坐了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中年男人低着头颅凝视两脚之间的方寸之地,或许那片方寸之地上也有蛾子扭曲的躯干。离他一米远的女人只是低头看着手机,手机屏幕中的蓝光投映在她的脸上,照得她的妆更显蛊惑。我看见她的裙边挂了一只蛾子的尸体,摇摇欲坠,我本想上前提醒她,但被警察略带口音的交代拽回了,只好作罢。眼前的白纸是最后一份文件。看着字数不过50的受案回执,头顶好像又传来更细微的摩擦声,像是飞蛾扇动翅膀的声音。我微微抬头,头顶的白炽灯晃得人眼眶酸涩。

门口来了两个人,是我的大人们。大人们站在我的两旁,一个男人反复和那个食指戳键盘的警察询问事情流程,另一个女人只是低头投入满是蓝光的屏幕。我看见,那蓝光也照在这个女人的脸上,没有蛊惑人心的美丽,却也没有粗糙难堪的老态。仅仅是认真生活的大人该有的模样。我看见她熄灭了手里的光,对着手机看着自己。或许屏幕里的她看着会比我眼前的她要完美一些。

身边这男人一边翻看笔录,一边用那双粗糙宽厚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后脑。这是我极少能感受的。这个男人的手不常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他常常是以钞票、电话的形式隐匿在生活的某一角。一直到近两年,事业难就,才突然从犄角旮旯里闯出,侵占我的生活。男人的手总是在厨具之间游走,有时也一整天和手机密不可分,现在大多时候是握着货车的方向盘。这双手极少时候会放在我的头上,以至于最初我还以为是死神的镰刀架在了我的头上。那手隔着头发,我无法感受到他的纹理和温度,只有一道结实又柔韧的力度,透过我的后脑传达到我的心,我突然感到鼻腔内像进了只蛾子,又痒又涩。

我抬头去看他,他两唇翕动,大概想说点什么安慰我,又气不过,从嘴边吐出来的话,听着反倒有几分可笑。耳边又传来羽翼扇动空气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轰轰隆隆穿过我的耳郭、外耳道、鼓膜、内耳、神经,直至我的心脏和我的灵魂。那遥远的声音,刺穿了我的灵魂。

从公安局出来那会我又回头看了眼,长椅上的中年男人与我视线交汇。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看我,或许他也被那遥远的声音刺穿了灵魂。原本坐在长椅上的女孩起身了,那裙边的蛾子最终和所有蛾子一样,悬空、悬空、粉身碎骨在那片墓地。这一切我并不在意,我在找那个小警察,我想告诉他:你挺棒的,认真生活的模样会招女孩喜欢的。但我没有见到他。或许以后也不大能见到了,不管是那群骗子、这群警察、那个醉汉、长椅上的男人和女人,还是那群死掉的蛾子。人生总有无数场告别。

我从那片墓地走出,就像从一趟人挤得太多,交谈声太嘈杂的列车里走出来到冬日街道上的阳光中一样。这听起来并不像一个刚刚被骗走十多年积蓄的人会有的感受。但此刻它降临在我身上。我的眼睛,看见男人夜里烟雾缭绕地坐在电脑桌前的模样:我的眼睛,看见男人在平静的夜晚也会梦回青年拾起长剑做快意江湖的侠客;我的眼睛,看见青年脊梁挺拔眼神澄澈地行走在路上。我的耳朵,听见醉汉口齿模糊的醉语;我的耳朵,听见女人手中的设备放出的嘈杂声音;我的耳朵,听见远方蛾子双翼与空气暧昧的声音。目光所及,听觉所感,是少有接触到的生活滋味。和胡同里的烟火气、花园里的浪漫感不同,这滋味冰凉极了,它不仅冰凉,还生出一股子铁锈味,令人想要呕出。但你若是咽下这滋味,你便是完整的了。你能听见远方的丧钟,也能看见近在眼前的大火。你的灵魂开始丰沛,你的肉体开始腐朽,但人的肉体又总会腐朽。既然如此,我愿意撕扯我的灵魂,赐予它新生、丰沛、完全。

我坐在车里,那个男人的手又熟练地握住了方向盘,而那个女人的脸上依旧爬满了蓝光。我靠在车窗边,什么都不愿去想,又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前阵子读到的佩索阿的诗——

我下了火车

对那个我遇到的人说再见。

我们在一起十八个小时

聊得很愉快,

旅途中的伙伴,

很遗憾我得下火车,

很遗憾我得离开

这个偶遇的朋友,

他的名字我从来记不起来。

我感到我的眼睛满是泪水……

每次道别都是一次死亡。

是的,每次道别都是一次死亡。

在那个我们称作生活的火车上

我们都是彼此生活中的偶然事件,

当离去的时候到来,

我们都会感到遗憾。

所有那些人性的东西打动我,

因为我是人。

所有那些人性的东西打动我,

不是因为我有一种

与人的思想和人的教义的亲缘关系

而是因为我与人性本身的

无限的伙伴关系。

那个怀着乡愁,

哭着不想离开那座房子的女仆,

在其中她曾被粗暴对待……

所有这些,在我心里,

都是死亡和世界的悲伤,

所有这些,因为会死,

才活在我的心里。

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那天晚上,自己的闹剧,别人的闹剧,自己的生活,别人的生活,全都框在小房子里。像是一个话本,主角不是我,不是那群男人,不是醉鬼,不是大人们,是那些死掉的扑棱蛾子。

所有这些,因为会死,才活在我心里。

那些蛾子灵魂苦楚,内心却又清明。我和它们不一样。


本文获第七届“青春文学奖”散文奖。

授奖词:作品显示了个体对空间存在的凝视能力,写出了在观察和转述中显现的自身。作品中,创新的技术冲动和刻意显示出的“成熟”姿态,描摹了一种质疑先期抵达的普泛经验。叙事中塞填了一些杂乱的事物,这种杂乱感带来了新意。

原文首发于《青春》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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