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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梓淳

安安不喜欢睡觉,是害怕做梦。梦里看见的景物总是摇摇晃晃,整个人在水上沉浮,好像她襁褓中时沿清江下江县去,再也不曾下过船。

快二十年前,坐客运汽车仍是一件大事,到黄昏才打票,路途漫长又漫长。人总是不嫌白昼短的,看到天光一点点暗下来,才会感到时间确实存在,永不停留。祖母抱着安安坐车,沿路指给她看到了哪里。车上的窗户可以推拉,呼啦啦的风灌进来,张开嘴就能吞进去热腾腾的晚间烟火气。

等到四方的客车聚齐在码头,连人带车乘船渡江。咔嗒咔嗒的声响好像从胸腔里传来,人随着船身一并摇晃。安安盯着漆黑江面上激起的水花,要伸出手去摸,咿咿呀呀地叫起来。祖母紧紧拢她在怀里,“安安乖,清江水是摸不得的。”波澜上四散着零碎的月光,安安想俯下身把它们拼凑起来。可是这样的话,祖母就要拽住她,大船又要抓住祖母的脚,于是整个船翻倒过来,大家都呼吸着水了。祖母晃着她,轻轻哼唱“月光光,照地堂——”她努力支起耳朵听,最后还是被困倦压倒。

安安出生时,父母同在平城工作,又还是年轻时爱好玩乐的心性,常常对养育幼儿感到力不从心。于是每在小床上面悬一块花布,盖住安安的视线,放任她睡一天。祖母提着大包小包来看了几回,实在不忍心,于是拍板说,安安平时跟着我去住,小县城里玩什么不比呆睡好。安安只在一旁撕卷纸玩,看几个大人嘟嘟囔囔,好像知道她来到这个世界得并不是时候。

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之后安安在江县招猫逗狗,再被捉进学校念书,俨然成了一个江县小囡囡。她对属于成年人的一切都没有好奇心,也从不询问“我为什么不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这类问题,只是顺从自己被指派的生活轨迹。这条路线在平城和江县之间来回折叠,直到她十岁时再次停留在其中一点。

这个世界是越来越小了,坐短途大巴进入江县地界时,安安这样想。

平城到江县约莫百十来里路。现如今有了跨江桥,不必再走水路,坐车只要一个钟头。沿路方方正正的厂房吐出一片碧油油的田野,偶尔也能看见中间绵延曲折的土路。黄狗远远在路口站着,颇为自矜似的观望,电瓶车从旁边颠簸过去,压出新的辙。

安安坐在昏昏欲睡的乘客间,立起脖子向外瞧,狂奔的灌木丛一茬接一茬地过去。三月的春风一吹,草木的心都躁动起来。其实她几个月后就该是学业考试,不应当浪荡假期的时间,回老家过节更是一种奢侈行为。三月三是江县的大日子,逢闰年尤为最。二月二是龙抬头,九月九要插茱萸,对称的时间一个连一个地念出来,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年周而复始。节日对于人来说是种可怕的执着,好比小孩子见到新式样玩具就钉在地上,再不肯走开。为了这天墙上的日历能露出真容,人们情愿撕下之前一张又一张。揉皱了,撕碎了,终于融化在眼角额前的沟壑里。

虽然说是过节,单拎出来也没有什么大意思,江县过节就是白天上街备菜,晚间吃宴。去水边踏歌的雅兴,“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事是没有的。安安回平城念书时,邻居家太太专门问她,听后啧啧地感叹了一句:“江北宁眼孔浅。”好像又顾虑着安安曾在这土气的江北住过似的,停了话头。安安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是什么“宁”。她在江县是“城里来的”,是不能吃肥肉的娇娇小姐,在平城是江北长大的中学生,哪里都是短暂地停留,一颗心在清江上漂漂荡荡。

邻居太太们很精明而又时常尖酸,这是一种城市气质而非个人气质。在平城能喝到新上市的碧螺春,而江县人只喝散称的陈茶叶,且跟喝白开水似的牛饮,从头到尾不是一种风格。然而除了套话之外,太太们待她却都很亲切。她总觉得一条江是分不开两地人的,最初这一片都是沿江平原,广阔田地里长出乡村,又像面剂子似的聚合成一小片城镇来,才有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城市人。

江县土气,可是哪个人不是从土里长出来,胃是田,福也是田。俗人爱吃,节日也不过成为一个放松放纵的借口。平时从头到脚一根弦紧绷着,市价涨跌,油醋几两,都得笔笔记好。过节时去肉摊,贩子摆出几根手指,人也就不争了——都要过节的,也不必计较那么清楚。不管怎样,小孩子们的确是很快活,灯下照得满嘴油汪汪的,“蹬蹬”两脚跑出去大呼小叫。女人挤进小厨房里洗碗——其实是闲谈,说着说着尖声笑起来,碗碟碰撞的声音更没有了。

江县的老格局是前街后河,有街必有河。依古书记载,“惟水势至此渐平”,平城与江县原来算作一处。江县靠江,平城只占个平字。参差交错的河道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决定着商铺和住宅的排布。两个巷子当中夹着河道,人们便隔水讲话。水气是很密的,但是街坊之间反而宽敞,家家都能有个小院子。屋前晾的花被单随风鼓起来,小孩子在里面穿梭打闹,红的、黄的颜色跟被单一起蒙到脸上,有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屋前屋后水还清的时候,常有人顺着石级下去淘米洗衣。衣服浮在水上,像一面面鲜亮的旌旗。小篷船摇过去,船夫跟岸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天气好唔,今夏鲜菱角好起粉咯。他到拱桥前偏装作看不见,歪着头和人说话,等到各个丢了手上的菜,又急又叫起来,才匆匆矮下身过桥洞去。于是众人都快活地笑起来,回回如此,从不厌烦。

后来家家改通了自来水,水里的绿藻也实在不容许它进入人的生活,河边才安静下来。然而祖母洗菜时总是说这些陈旧的事,以至于拍着大腿笑起来。安安设身处地去想,老人的一天是很无聊的,只是他们往往不能够说明白。清早辰光拍拍打打晾完衣服,就去发愁三顿吃些什么,开灶、洗碗重复几千遍,直到油盐酱醋的味道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到晚才能够长舒一口气——三顿饭都混完了。一看钟,哎呀,晏了,那就睡吧。一天接着一天,就像平直的小水流,偶然有石子激起一点浪花,然后又归于沉寂。于是自然要扳着手指头数节令,好好热闹一下,日子才有些活气的味道在。

平城的老巷子大不相同,挤挤挨挨,堪堪容得两人并排行走。高处悬着晾衣绳,人就从绳下过。仍旧住在里头的阿爷阿妈万事俭省,唯在洗衣上慷慨,潮湿衣物上的肥皂香气凝结在里巷的每个空白角落。有时木门开着,两三人坐在杌子上慢声细气地讲话,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仿佛也淹没进潮气里去了。中学时为抄近路,安安曾经从那里走过几回。但她总是莫名害怕,平城像一个自为一体的陈旧地带,歪歪扭扭的巷子和那些老太太一样,深深地、沉默地看着她狂奔出界。她一面跑一面想:这些屋子里黑洞洞的,会点灯吗?

祖母知道安安要回来,特意打电话来说,还用大锅土灶炖红烧肉,小时候你就爱吃的。安安记得那些大块的冰糖贮在饼干盒子里,是光光亮的黄色。祖母拿糖放在灶上,翻炒成浓稠而色彩很深的红色。肉在锅盖下,灶膛里的火映在脸上,忽明忽暗,什么都看不真切。安安其实不爱糖的甜腻,邻居们给她的糖多半变成了玩具,捏在手心,化成黏黏嗒嗒的局部雨。但是兰德嗜甜,安安也常常把糖攒起来,兜在衣摆里去找她。兰德土拨鼠似的一颗颗含在嘴里,糖纸留给安安收藏。等家里人找过来,两个人已经把糖浆糊得满头满脸,爬篱笆弄了一身灰,浑身汗淋淋的。兰德跑不快,总要被她祖父笑着扣下脑袋:“玩儿疯了。”捉住把柄了,就低头塞给她一张票子,小声说:“去打点酒来,别叫你奶奶看见。”安安被提回家抹脸,远远地回头,同兰德眨眼睛。

小孩惯会自己找乐子。江县桥多,石栏杆上常有被人用米粒黏住的红纸。两人不惧旁人听见发笑,到处找来大声念:“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读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这带来极大的满足感,好像自己也是这么个君子,不是曾经哭哭啼啼的娃娃了。

那时候兰德祖父时不时去酒厂打上一斤散酒,能慢慢咂摸好几个晚上。酒是便宜的米糠吊出来的,不是逢年过节兰德父母回家,也舍不得买小超市里对味儿的二锅头。红通通的脸上,眼睛是亮的。他努着嘴拉长声说:“这块肥肉非吃不可喏——”,然后夸张地张开嘴表演咀嚼。喝到脸红耳热,往往就要说起兰德这个名字的来历,提起来,着实很得意。他尽心描述自己在兰德出生后从医院回家,闻见怎样神的香气。明明在腊月里头,一向丢在院子角落里的兰花竟然挂了朵,一副欲开不开的架势。家里人合计起来,传说故事里天降大任,这是个好兆头。兰花香,又不争不抢有德行,怎么看就是怎么好。但是话题往往就此截止,因为这盆错季兰花很快就枯萎了。兰德上小学后懂了事,开始吵着要改名字,终究没能成功。于是,这个名字同样挂在安安嘴上好几年。

……

原文首发于《青春》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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