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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会

作者:赵荔红

1

有的人,在你的生命中,突然就出现了,突然又消失了,过了长长一段时间,不知怎样的机缘,某天,又出现在你面前;连同这人带来的所有记忆,那些本以为遗忘的、过往时日从未想起过的细节,也如深潭沉寂的泥石、水草、贝壳鳞片、大鱼小虾,随着暗流涌动,一一泛起。这中间是否有神秘性、偶然性,也未可知。

吴洪忠与董飞,就是这样的人。他俩是我的乡党、学兄,大学毕业后,便消失在人海中,三十年间无半点消息,直到某天在一个群里,重见他俩的名字。

今年夏天,上海的黄梅雨似乎下了三个月。雨停了,云层也好似浸水的棉被,湿答答的,又沉又重。地上泛着潮气,粘着败落夏花,蝉儿叫得有声无气。好生怀念往年疾风暴雨般爽利的蝉声啊!一日,正觉得潮闷,接到一个电话,声音有点陌生,带有莆仙口音。是老吴。说他和董飞也在上海,邀我一起聚聚。我在脑海中搜寻着他俩的模样,就听他说:“明天是大暑,有荔枝吃。昨天刚从树上摘下,从莆田带来的。”

呀,荔枝!眼前展现出我家乡的动人画图:高远澄澈的蓝天下,站立着一排排华盖似的荔枝树,茂密枝叶间,挂满累累红果子,剪荔枝的男子站在枝桠间,剪下一串,递给站在竹梯上的妇人,她双手捧接了,下了梯,小心排放在圆竹筐里,阳光下的荔枝,像是裹着红肚兜的新生儿……一条小溪边,立着一幢新起的楼房,亮白砖墙,飞龙屋脊,弯翘檐角,木门上贴着大红簇新的关公秦琼,门前一棵龙眼树,结着青果子,临溪两棵荔枝树,挂满了红色小灯笼;一个红衣妇人,坐在树下,修剪新摘的荔枝串,一个蓝衣男子挑着担走过,打着招呼:“阿顺治,荔枝有好,今年大丰收!有担去卖不?”“有啊,有啊……”妇人边答应着,边挑了串带绿枝叶的荔枝,起身赶上男子,将荔枝挂在他的扁担上,那男子回身谢着,笑着,颤悠悠走上了小桥,那串荔枝,随着他扁担的起伏,一颤一颤……

大暑节气,我家乡的习俗是要吃荔枝,最热的天,吃最红的荔枝。天越热,光照越足,荔枝也越甜。大暑节,应称荔枝节。我满口应允说,明天一定赴荔枝会。老吴笑道:“还是荔枝有魅力——”

次日,出了地铁站,我站在路边等董飞来接。东西南北纵横着两条大道,头顶是高架,脚下是地铁,人流车流飞速奔忙着,我在其中,不过是一颗小小的原子,一粒尘埃,生命中的一个逗点。假若不事先约好,人海之中,老吴和董飞就是与我擦肩而过,也认不出来吧?!我茫然地左顾右盼,有人大叫我的名字,正前方一辆车上,一个男子半探出身子,朝我拼命挥手。不错,是董飞,他胖了,老了,但面庞、神情一如往昔,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一下子就回到了三十年前。

到吴洪忠家,一点不觉得陌生,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好像去年我才见过他们,中间不曾间隔三十年。荔枝已摆在桌上。董飞说:“一袋是昨天从树上摘的,大哥多;一袋是另外买的,小哥多。看看你吃不吃得出来。”大哥,就是大核荔枝;小哥,就是小核的。得用多少词汇,才能准确比拟大哥小哥的模样?但只要是莆田人,只要是吃着荔枝长大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也能一下子分辨出是采摘下第一天的荔枝,还是第二天、第三天的;是新鲜存放的,还是冰冻过的;更能分辨出,是我家乡的荔枝,还是来自云南、广东或四川的。嗅觉、味觉,是一种更原始、更本能、更不易被更改的生命记忆。独特的气味、滋味,密码般刻录在每个人的记忆里,即使离开家乡几十年,只要拿起一颗家乡荔枝,便可本能地将密码识读出来。

庭院里栽种了南天竺、小桔子、青辣椒、爬藤蔷薇,还有一盆紫红三角梅开得极艳,吴洪忠指着几棵不起眼的植株说:“这是莆田百合,拔一株回家插插就能活。”庭院桌上一整套闽南人家必备的紫砂功夫茶具。老吴搬出藏的好茶,铁观音、大红袍、茉莉花茶,一样样让我来品,似乎要将三十年的茶,在一个下午全部补喝。他一如当年寡言,叼着长长的细烟嘴,发亮的眼神流露出内心的激情,大多时候他施茶、听大家聊,也会突然发表观点,激动地涨红了脸,但很快他就克制住情绪,又是闲闲地掌着茶水,关公巡城、韩信点兵……董飞相反,一直絮絮地说着话,话语流水般不急不缓从他嘴里嗡嗡嗡地流淌出来,他有着一个胖子的热情、贪吃,对生活的达观与热爱,兼有莆田人的勤勉与精明,赚钱操劳不为自己全为儿孙。在座的还有他俩的媳妇,以及黄承军夫妇。我们围坐着,吃着荔枝,品着茶,说着各自的三十年……读书,当公务员,下海开公司,炒股票,炒房产,做证券期货,他们所经历的,与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变化发展同步。离开家乡莆田的两类人,读书的,经商的,神奇地结合在他们身上;朴实与精明,笨拙与聪慧,勤勉与从容,也同时存在。莆田人一向被厦门人或福州人称为“地瓜骚”,意思是土气。儿时,我要努力洗去身上的土气,让自己变得“洋气”起来。如今才知,所谓“洋气”,其实是丧失了地方性,趋同于某一种气息;保留土气,就是存留地方性,存留一方水土的独特味道、独特气息,是多么难得。

长时间离开家乡,我们聊天时,并不用莆仙方言,但谈到独属于家乡的某些关节点,某些用普通话难以传达或意会之处,就会用方言来表达。当我们说到那些独属于莆仙方言的词汇、发出方言独特的尾音语气时,就会唤起我们家乡人独有的感觉,交换我们家乡人才有的眼神与微笑。三十年时光流逝,这种心领神会、来自家乡人的默契,这种纤细而隐秘的情感之流,在我们中间流淌,将我们融合在一起。一层淡淡雾气围裹着我们,一种舒适的、温暖的、令人微醺的氛围让我沉溺其中——似乎是夏日傍晚,坐在老家街边的小竹凳上,小方桌上摆着茶盘、荔枝,和爷爷,或是三五个好友,边乘凉,边山南海北地瞎聊。

午饭简单而丰盛。食材大多是从莆田快递过来的,令身在上海的我们感觉特别奢侈:油闷香芋(菠萝那样大的香芋,去皮,切块,油炒后,加水闷煮至酥烂,入口即化,油而不腻,清香扑鼻);干炒米粉(一定得用兴化细米粉,搭配肉丝,干发香菇切细丝,得加海蛎,没有海蛎也得有虾米或小虾仁干,配菜是豆芽或细芹菜,少一样,就不那么地道);莆田卤面(我第一次来上海,吃阳春面,极不惯,清汤寡水,面是面,浇头是浇头;从小吃的卤面,是将各种菜,肉丁,香菇,必有的海蛎、蛏干或扇贝干等,全部炒好,加汤水,再下面条,面与菜卤在一起,烧至半干,这样的面条又软糯又入味);海蛎煎(从礁石上挖下的海蛎,挑去碎壳,洗净,加上磨好的地瓜粉,再加鸡蛋,拌好,摊在油锅里煎成饼状。此菜的诀窍是,海蛎绝不能是水发过的,只能用地瓜粉拌,不能用水磨淀粉或糯米粉,鸡蛋不能加太多,否则就没有莆田滋味了);笃蛏(没泡过水的鲜蛏子,洗净,去掉脊背线以免壳肉分开,一个个竖着插在罐子里,插满,蛏子紧紧挤在一起,加料酒、青葱、生姜丝,隔水清蒸);清炒芥兰(有次在巴黎唐人街,遇见一个莆田人在卖芥兰菜,对我说:这是本地芥兰,我就笑:你说的本地,是巴黎吗?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莆田。广东芥兰吃粗杆,上海芥兰杆细叶大,莆田本地芥兰,叶杆粗细正好,滋味佳,故而莆田人是很以“本地芥兰”自豪的)。此外,还有干煎马鲛鱼、干煸海鲳鱼和烤鳗,这些都是我不会烧但自小就吃的家乡菜。有意思的是,老吴夫人家在大庆,嫁给老吴后,却烧出一手正宗莆田菜,但我们也因此尝到了诸如小鸡炖蘑菇、手抓大酱骨之类的东北菜。

酒是杨梅酒,六月产的慈溪杨梅,泡上高度白酒,大暑节正好喝。酒色如荔枝红。我说:“我爷爷大暑节会泡荔枝酒,重阳节前后就能喝。我爷爷还会做荔枝灯笼,你们会不会?”他们竟然都会。我还以为荔枝灯笼独属于我的爷爷呢!

我们围拢在茶桌边,一起做荔枝灯笼——选一颗连着枝的荔枝,将粗糙的红色麻皮外壳极小心地一点一点剥下,露出一层粉红苞衣,将上面的苞衣向上翻,下面的下翻,中间的剥去,露出莹白的荔枝肉,一个荔枝灯笼就做好了。

我高兴极了,举着枝条,将自己的荔枝灯笼挂在栅栏边。栅栏外,蝉声大噪,阳光雪白。

……

(文章有删节)

原文首发于《雨花》202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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