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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里的山水 ——论冯至散文集《山水》

灵魂里的山水

——论冯至散文集《山水》

陈邑华

(1.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350108;2.闽江学院中文系,福州350121)

摘要:冯至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其散文集《山水》在中国现代散文中可谓是一个独 特的存在。抗战时期,昆明一隅素朴、安静的自然山水成为冯至的精神寓所,冯至汲取中国禅宗、道家“天地与 我并生,万物与我一体”的思想,融合里尔克的山水理念以及歌德的蜕变论,形成自己独到的富于“宇宙精神”的 自然观,即众生一体、万有同源,一切均在关联变化中向前向上的自然观。这一自然观具有强烈的人本主义色 彩。《山水》关注“灵魂里的山川”,流淌着光风霁月的情怀,贯穿着“正当的死生”的主旋律。这一睿智坦荡的生 死观,充溢着担当、坚忍、积极向上的人格力量。《山水》行文清朗深婉,诗情与哲思水乳交融,韵味悠长,宛如一 首沉思的诗。

关键词:冯至;《山水》;自然观;生死观;哲思

文章编号:1009-1971(2015)05-0109-07

中图分类号:I266

文献标志码:A



引 言

冯至是中国20世纪著名的作家、学者,以诗 著称,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 学界的研究多集中于冯至的诗歌领域,对其散文 集《山水》很少涉及。《山水》出版于1943年,大部 分作品写于抗战时期冯至于西南联大任教期间。 这时期,冯至在昆明市郊的山野住过很长一段时 间。外界是战争、通货膨胀、喧嚣,而山野素朴宁 静,倾心于里尔克的冯至,这时候阅读、研究歌德、 杜甫,对自然、对生命有了深切的领会与感悟。 《山水》富于“宇宙精神”的自然观,贯穿着“正当的 死生”的主旋律,清朗深婉的行文,形成一种与众不同的审美魅力:宁静素朴的自然,光风霁月的哲 思。这在中国现代散文中可谓是一个独特的 存在。

一、富于“宇宙精神”的自然观

冯至的散文集《山水》,虽题名为山水,却于一 般的山水游记大相径庭,重心不是描摹大自然的 山山水水,抒写大自然的瑰丽雄奇,也不是探寻历 史遗迹,思考文化变迁,而是倾心于自然中领悟人 生哲理,寻求精神的启悟。

冯至对自然山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认为: “真实的造化之工却在平凡的原野上,一棵树的姿 态,一株草的生长,一只鸟的飞翔,这里边含有无 限的永恒的美。”[1]435冯至欣赏的是素朴、本真的 自然,他从人们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致,如原野、树、 草、鸟的成长、姿态中体会到无限的美、永恒的美。 而对于人们热衷的富于历史文化气息的自然景 观,不仅没有兴趣,而且持强烈的批判态度。如对 于闻名遐迩的杭州西湖,冯至最为不能忍受的就是人为地将历史的糟粕堆在西湖的周围,使得原 先纯粹的西湖山水变得支离嘈杂。杭州的西湖, 三面环山,湖光山色,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遗迹, 成为历代文人骚客游览、歌咏的游览胜地。白居 易、苏轼、杨万里等著名诗人都留下了歌咏西湖的 诗篇。民国时期,西湖景点和文物古迹不断得以 修建,数次翻修岳王庙、岳坟,修建了灵隐寺的大 悲阁、黄龙洞、钱王祠,构筑园林。当时的政府将 孤山的御花园辟为公园,左侧则辟为浙江忠烈祠, 并在西泠桥近旁建了徐锡麟、秋瑾等烈士陵墓。 钟敬文正是有感于西湖的历史、文化,喜爱吟咏西 湖的诗文,因着诗文的诱惑,于大雪天游览西湖, 写下了富于浓郁诗情的游记名篇《西湖的雪景》。 冯至并非不懂历史、不了解文化,之所以不能忍耐 西湖被堆积的历史糟粕弄得支离破碎,是由于此 时的冯至,内启外发,中西文化的熏染及赴德求 学、回国的经历、昆明时期的生活,已形成他自己 的自然观。

冯至在《〈山水〉后记》中提出,不应把人事掺 杂在自然里面,应该还给山水本来的面目。他极 为欣赏中国宋元以来山水画家对自然的态度。 山水画在中国由来久远,早在六朝,就出现了谈 论山水的画论。当然,当时的山水主要是作为 人事环境的背景,还谈不上具有独立审美意义 的山水画。到了宋代,山水画达到高峰。这时 的山水画注重客观、全景整体性地描绘自然,既 要真实,又要具有很大的概括性,追求一种人与自然愉悦相亲、“可游、可居”牧歌式的审美境 界。这显然与当时的哲学思想密切相关,从中 晚唐到北宋,禅宗在中国日益流行,出现了许多 宗派,可谓是独领风骚。正如李泽厚所说:“禅 宗教义与中国传统的老庄哲学对自然态度有相 近之处,它们都采取了一种准泛神论的亲近立 场,要求自身与自然合为一体,希望从自然中吮 吸灵感或了悟,来摆脱人事的羁縻,获取心灵的 解放。”[2]北宋的山水画吸取禅宗、道家哲学与 自然亲近的准泛神论思想,追求“无我之境”的 审美境界,通过纯客观地描绘自然山水,虽然情 感思想没有直接外露,但仍然清晰地传达出画 家对牧歌式自然山水的欣赏与向往。冯至理 解、欣赏宋元以来的山水画家对自然的态度,这 种“无我之境”的追求,已然贯通天地之精神。

冯至的自然观还深受里尔克以及歌德的影 响。1925年,冯至的族叔冯文潜从留学的德国回乡省亲,向冯至介绍了自己喜欢的一些德国近代 诗人,其中就有20世纪最杰出的德语象征派诗人 里尔克。翌年秋,冯至读到里尔克的散文诗《旗 手》,极为惊喜,赞赏其绚烂的色彩、铿锵的音调, 一种幽郁而神秘的情调支配着散文诗,有如神助。 1930年10月冯至到德国留学,就开始大量阅读 里尔克的作品。冯至翻译并高度赞赏里尔克的 《论“山水”》。在《论“山水”》中,里尔克探讨了山 水画的类型,区分出了三种不同的自然山水观。 第一种山水观,是作为背景的古希腊人的山水观 念。在古希腊人看来,曾经走过的路,曾经去过的 海港,曾经消磨过岁月的剧场和舞场以及佳节朝 神的游行、热闹欢乐的良宵,都是山水。这里的山 水,只是背景,只是作为为人而存在的背景。第二 种山水观,是为人所赞美,高于人之上的中世纪的 山水观念。“人这样无意地感到了温暖、幸福和那 从牧野、溪涧、花坡、以及从果实满枝、并排的树木 中放射出来的光彩,他如果画那些圣母像,他就用 这些宝物像是给她们披上一件氅衣,像是给她们 戴上一顶冠冕,把'山水’像旗帜似的展开来赞美 她们。”[3]87同时“山水成为人的情感的寄托、人的 欢悦、素朴与虔诚的比喻。”第三种山水观,倡扬人 与山水的相互融合、转化,也就是里尔克所欣赏的 山水观念。“他有如一个物置身于万物之中,无限地单独,一切与人的结合都退至共同的深处,那里 浸润着一切生长者的根。”[3]91冯至汲取里尔克对 山水的理解,自然万物相互平等和谐相处,而又保 持了自己的个性。众生一体,山水是一个人内在 的产物,它根源于人的内心世界,并通过自我的内 心化而呈现出来。

歌德的“蜕变论”亦给冯至很深的影响。蜕变 论源于歌德对于生命生成、地球形成的自然科学 与哲学的研究。冯至在《论歌德》中清晰地表述了 歌德的蜕变理论,歌德认为不同种类的植物都是 由一个“原型”(即原始植物)演化而来的,一个时 段一个时段地转变、提高。歌德也将这一理论运 用于阐释动物、矿物,乃至人的成长与社会的发 展。自然界的所有事物都在生长着、蜕变着。蜕 变可以说是一切生命必然经历的过程,是一切生 命永恒的主题。生命中的每一次蜕变,都使得生 命重新获得新生。在战争时期,冯至读歌德的作 品,对其“蜕变论”有着更为深切的领悟,无论读长 篇巨著还是短小诗句,往往感同身受,经常有抛弃 旧我迎来新我的迫切需求[4]。

在20世纪40年代混乱狂嚣的抗战时期,昆 明的一隅素朴、安静的自然山水成为了冯至的精 神寓所,也促使了冯至自然观的进一步形成。冯 至在《〈山水〉·后记》中就谈到他的自然观的形 成,得益于寄居昆明的七年生活。昆明附近素朴、 坦白,“少有历史的负担和人工的点缀,它们没有 修饰,无处不呈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这时我认识 了自然,自然也教育了我”[1]486。冯至汲取中国禅 宗、道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一体”的思想, 融合里尔克的山水理念以及歌德的蜕变论,形成 自己独到的富于“宇宙精神”的自然观,即众生一 体、万有同源,一切均在关联变化中向前向上的自 然观。这一自然观不同于中国传统自然观,淡化 个性,追求天人合一,或追求“出世”,将自然作为 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这一自然观具有强烈的人 本主义色彩,充满积极向上的人格力量。冯至的 自然观超越了游者对自然山水的“看山是山,看水 是水”的游赏、表现的境界,也超越了游者“看山不 是山,看水不是水”寄情山水的境界,进入到“看山 是山,看水是水”抵达本体的境界。这一自然观亦 是一种宇宙观,贯彻着一种“宇宙精神”,传承道德 的存在载体,领悟生命的智慧之源。

正是有着这一独特的自然观,域外风物、国 内山水、自然景观、人生际遇,能够引起心灵感 应和共鸣的审美对象,这些“灵魂里的山川”,都是山水,都成为了《山水》中表现的对象。当然, 冯至关注的不是外在的形貌,而是热衷于在山 水中探寻人生哲学、生存哲理,寻求贯通天地精 神的大道。

二、主旋律:正当的死生

冯至的《山水》关注“灵魂里的山川”,流淌着 光风霁月的情怀,贯穿着富于宇宙精神的主旋律: 正当的死生,正应和了康德所说的“心中的道德 律”和“头上的星空”,即关于生长、关于死亡的思 考,充溢着担当、坚忍、积极向上的人格力量,以及 睿智坦荡的生死观。

冯至于昆明的生活正是中国抗日战争时期, 物质匮乏,物价飞涨,生活艰难。这时的冯至虽 然物质生活贫乏,精神却是健康愉悦的。冯至 散步于山林、原野,领略自然风光。田埂上的小 草,山坡上的树木,自然界的一草一木,都给予 冯至诸多的启示,使得冯至从中领悟到了什么 是生长,什么是忍耐。昆明的山水给予了冯至丰富的精神滋养。这时期,冯至阅读歌德、杜 甫、里尔克等人的著作,皆感到无比的亲切。这 亲切感的产生,犹如友人的相处,因性情的相 投,因相互的欣赏。冯至在《工作而等待》中就 说:“人需要什么,就会感到什么是亲切的。”[1]356 现实生活的艰辛,冯至更深切地领会到杜甫诗 歌的伟大。杜甫在战乱时期,坚持创作,坚持 “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抒写现实图景,二十年的 时间,这饥饿的身躯竟绘制出一个时代的苦难。 冯至感佩杜甫诗歌的艺术魅力,更感佩杜甫的 生活态度、执着的精神。在《杜甫和我们的时 代》一文中,冯至就指出,在当前如此艰难的时 代,敷衍蒙混、超然洒脱都是行不通的,只有执 著的精神才是目前迫切需要的。冯至阅读、研 究里尔克、歌德、杜甫等诗人及其作品,对成长 对人生对生命有了更多的理解与思考。

《山水》中所记述的景、人、物,都平常、平凡。 如自然景色,有德国柏林郊外的爱西卡卜、瑞士 东南的罗迦诺乡村、河北大沽口外的荒岛、江西 的赣江、昆明郊区的林场、昆明滇池的西山、广 西的平乐,大多为无名的地方,即使是著名的风 景区,冯至也没有去描写迷人的风光。他所倾 心的风景是宁静平和、带有原初意味的朴素的 山和水。在这安宁静谧背景下活动的人物,除 了《两句诗》中提及的贾岛、《C君的来访》中的C君(冯至的中学同学陈展云),其他都是无名氏, 甚至连姓也没有。《赤塔以西》的牧师,《蒙古的 歌》的歌者,《怀爱西卡卜》的房东太太,《塞纳河 畔的无名少女》的雕刻家、少女,攻读博士学位 的P君,《罗迦诺的乡村》的邮递员和他的妹妹, 《在赣江上》的船夫、领船者,《一棵老树》中放牛 的老人,《人的高歌》的石匠、建灯塔的船夫,《山 村的墓碣》的无名死者,都没有具体的姓名,这 并非作者的疏忽,显然是有意为之。这些平常 景、平凡人,看似不起眼,却孕育着令人崇敬的 人格力量,蕴含着深邃的生存哲学。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叙写的鼠曲草,在欧洲 难以采撷到的名贵的小草,在这里,却一年两季开 遍了山坡。冯至喜欢这鼠曲草,赞赏其蓬勃的生命 力、积极的生命形态。暮春、初秋一年两季,在这偏 远的山坡,触目所及的都是这鼠曲草,蓬蓬勃勃,却 又默默无闻。这些掺杂在乱草中的白色花朵,谦 虚、纯洁、坚强,“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 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1]314。一个小生命,却庄严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冯至钦佩这样的生 命姿态,这种勇于担当的精神。还有高高耸立的植 物界最高的加利树,这来自异乡移植不久的树,已 然使命在身,努力地生长着。冯至感觉到,这加利 树每一瞬间都在成长,把自身、周围乃至整座山都 带着生长起来。这劲头,这态势,望久了,觉得如 同面对一个崇高的严峻的圣者,有股神奇的力量让 人不由自主地追随它。不管身处何处,加利树义无 反顾、努力地向上生长,努力地实现自我,这种执 着、坚韧的精神深深地鼓舞着冯至。

《人的高歌》中石匠凭着一己之力,不顾寒暑, 不管风天或雨天,十多年如一日,在峭壁上凿出了 一条石路。一位在海上遇风暴被救的船夫,决心 在荒岛上建筑起指示航程的灯塔,到处请求布施, 毅然决然用火点燃缠在手指上的油布的方法到处 化缘筹建灯塔,最后又甘当守塔人直到生命最后 一刻。在石匠、船夫身上,有着一种担当的责任 感、使命感,更有着一股坚不可摧的坚忍的精神力 量,执着、忍耐。冯至感佩这种担当、坚忍的精神, 从石匠、船夫身上,领悟到何为生长。

这时期的冯至走过创作初期的浪漫主义阶 段,进入中年沉思的成熟阶段。对于生死的思 考,成为冯至创作的主旋律。正如这时段写的 小说《伍子胥》,伍子胥的形象由原先浪漫的形 象,变为一个在艰险的现实中被磨练着的人。 《伍子胥》与十六年前所想象的全然不同了,其中掺入许多琐事,反映了现代人,尤其是近代中 国人的痛苦。当朋友问冯至,是否还要继续写 吴市以后的伍子胥,冯至回答:“不想继续写下 去了;如果写,我就想越过三十八年,写伍子胥 的死。”[1]443冯至打开《吴越春秋》,向朋友诵读一 段伍子胥与被离关于死亡的对话。读完,冯至 重复着说,如果写,我就写他第二次的“出 亡”—一死。冯至想越过三十八年,直接写伍子 胥的死。这样的表白,实则表达了冯至这时期

探讨的创作主题:正当的死生,如何生存,如何 面对死亡。已创作的《伍子胥》一出场就是伍子 胥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面临着生与死的严峻 的决断,以及艰险的逃难经历,面临一系列生死 的考验,贯穿的主题正是责任与担当,坚定的信 念与顽强的意志。这是冯至钦佩、倡导的人格 力量。如何对待死亡,往往决定了人生的高度。

对死亡的思考,亦是冯至《山水》的主旋律。

《一棵老树》叙写了一位林场放牛的老人,每天从早到晚只做一件事,放牧水牛。老人似乎感 受不到时间的变化、气候的转变,一年四季,无论 早晚,只穿着一件破旧的衣裳。老人终年生活在 这山林,且只限于四周的山坡,掺杂在鸡、犬、马、 牛中间,仿佛“生”在这里了。老人、水牛与林场是 如此的和谐,老人与林场的一切融为一体。可是, 当牛死了,无牛可放时,老人竟随牛而去。《一棵 老树》展现的不仅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而且昭 示着冯至的生死观。每一个生命个体都必须自觉 去承担去完成自己的死生。老人老了,虽不能像 三四十岁的壮年,背起斧头,做披荆斩棘的工作, 但依然担当着放牛的责任。当牛死了,无牛可放 时,他无所依凭,于是随着承担的消失而消逝。老 人已经承担了自己应当担当的责任。老人的死, 是一种自觉的选择,是正当的死生。《人的高歌》 中的石匠、船夫亦是这般,当完成了使命,便坦然 的地走向死亡。《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中的少女 亦从容地选择了死亡。她的微笑至死未改变,生 与死在此成为和谐的统一。天使的微笑在死亡中 得到了永生。死亡,在他们看来,如瓜熟蒂落,自 然而然,悄然而去,似乎是回家。

《山村的墓碣》写了冯至在德国和瑞士交界的 山村,看到的墓碣,上边刻着:“一个过路人,不知 为什么,/走到这里就死了。/一切过路人,从这里 经过,/请给他作个祈祷。”[1]325读到这样的诗句, 冯至“非常感动”。这随意轻松的诗句,蕴含着睿智的对待生死的态度。生与死仿佛毗邻而居。在 人生旅程中,死亡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农人们对 待死亡,潇洒而轻松。“我生于波登湖畔,我死于 肚子痛。”“我是一个乡村教员,鞭打了一辈子学 童。”[1]326这些饶有风趣的墓碣,这种对死亡达观 坦荡的态度正是冯至所欣赏的。生时勇于承担责 任,敢于担当,坚韧地生长,死时,从容坦荡。生而 不俗,死而不惧。“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 的死亡,像一段歌曲”[1]108“把死亡看成是生命的 辉煌完成,从而主张人应以雍容乐观的态度对待 死亡,以饱满的热情倾注于现在的努力,以领受生 命这最完美的时刻。”[S]

这便是冯至倡导的生死之道。这一生死之 道,无疑吸收融合了丰富的中外思想资源,有儒家 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 息”的观念;道家的“生死气化,顺应自然”、“生时 安生,死时安死”的思想;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 观点,即人带着对死亡的先行理解珍惜生命,活出自己的价值;里尔克的死亡把人引导到生命的最 高峰“向死而在”的存在论等。冯至倡扬的生死之

道:正当的死生,洋溢着坦荡乐观积极自主的精神 力量,是一种富于主体意识的价值论,亦是贯通天 地精神的宇宙观。

三、沉思的诗

冯至的《山水》探寻“正当的死生”,充满人生 智慧与哲学思考,行文行云流水,澄明清朗,沉着 深婉,韵味悠长,宛如一首沉思的诗。每读一遍, 似乎都有新的体会、新的收获。李广田评价其散 文是散文中的精品,明净、含蓄,于平凡中见出崇 高,于朴素中见出华美[6]。

“在夕阳里一座山丘的顶上,坐着一个村女, 她聚精会神地在那里缝什么,一任她的羊在远 远近近的山坡上吃草,四面是山,四面是树,她 从不抬起头来张望一下,陪伴着她的是一丛一 丛的鼠曲草从杂草中露出头来。”[1314夕阳、村 女、羊、山、树、鼠曲草,简约、流畅的寥寥几笔, 勾勒出一幅宁静优美的乡村牧羊图。“这时我 正从城里来,我看见这幅图像,觉得我随身带来 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 了。”[1]314自然而贴切的联想、比喻,形象生动的 表达,给人诗意的美感与意犹未尽的韵味。“山 坡上,树林间,老人无言,水牛也没有声音,蹒蹒 跚跚,是一幅忧郁的画图。因为他们同样有一 个忘却的久远在过去,同样拖着一个迟钝在这灵巧的时代。”[1]308山坡、树林、老人、水牛,意境 古朴、悠远,地老天荒般,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 时间与历史。以具象表现抽象,以图画展现存 在,语言凝练、诗意,韵味悠长。

这般清朗深婉的文调,与其创作理念息息相 关。冯至认同并且于创作中自觉运用里尔克倡导 的原人式的观察以及“经验”。里尔克在《给一个青 年诗人的十封信》中希望青年诗人:“你要像一个原 人似的练习去说你所见、所体验、所爱、以及所遗失 的事物。”[3]这种原人视角类似雕塑家的视角,注 重观看,注重客观观察,从而发现事物的本质特点。 这显然受罗丹的影响。里尔克曾在罗丹那里学习, 他在《罗丹论》中着重论述了罗丹如何辛勤地永不 停息地工作,如何观看事物。艺术家在模制一件物 品时,上下左右、方方面面都要看到,无所隐瞒,无 所忽略[7]。现实生活中,世俗的观念,因袭的做法 常常遮蔽了事物的真相、本质。艺术创作中这种全方位的观察,就是要求艺术家要摆脱因袭的习俗, 认真观察事物,从而发现事物本质性的特点。里尔 克还强调“经验”。通常人们认为诗主要来自情感, 里尔克则认为情感是我们早已有了的,我们需要的 是经验。里尔克所强调的经验摒弃诗人激情的喷 涌,倡扬的是知性之思,强调的是一种融入,从外部 返回生命本身,是外在世界心灵化的过程,从而获 得生命的内在韵律,获得一种带有灵性的生命体验 和超越性的形而上思考。可见,里尔克所强调的 “经验”是一种冷静的体验,是具有本体论层面的生 命存在。诗人(作家)必须学会让自己的心灵沉潜 下来,才能跨越自我与外物的界限,从生命存在的 深处与身外的事物融为一体,从而把握事物的本 体,体悟真实的存在。

冯至深谙并践行里尔克这一艺术理念。《山 水》的写作可以说就是这艺术理念的产物。正如 冯至在《山水》后记中所表述的,十几年来走过许 多地方,不管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长的也许几 年,短的则是几点钟,可一旦离开它们,它们便如 一粒种子似的种在心间。冯至把体验形象地比喻 为一粒种子,在身体内沉埋、发芽、开花、结果。这 种将自我溶浸其中,感受、体味生命,感情与理性 交融的体验,是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这种体验 具有一种穿透的能力。真正的体验是无法忘却 的,正如“尼采说:'在涵养深的人那里,一切经历 物是长久延续着的。’他所指的就是:一切经历物 不是很快被忘却的,对它的吸收是一个长久的过程,而且它的真正存在以及意义就恰恰在这个过程中”[8]。

《山水》清朗深婉,诗情与哲思水乳交融,了无 痕迹。正如冯至的《两句诗》,在清寂的山林里,冯 至夹着书,散步,读到贾岛的名句:“独行潭底影, 数息树边身。”细细咀嚼,意味无穷,觉得这两句诗 道尽了独行人在宁静的自然里无限的境界。一样 清寂的环境,一样的独行人,冯至无疑已融入这般 清净安宁的境界,体验到何为“明心见性”,体验到 “自然和人最深的接融”,当自己把身体靠在树干 上,感受到人与树已分不开,从自身血液的循环自 然体验到树是如何从地下汲取养分,输送给枝干、 叶子,甚至好像也传输到自己的血液中。冯至靠 着树干,“数息树边身”,这种全身心的融入,体验 精微、具体;这种融入,跨越时空,与天地精灵交 流,与古今圣贤对话,流淌着丰盈的诗情与生命的 智慧。

《山水》中,村庄、小溪、道路、牧羊女、老人、 曲鼠草、加利树等这些平凡平常的微观意象,以 及森林、草原、荒原等宏观意象,不仅有具体的 感性形象,并且充满丰富的精神内涵。冯至笔 下的意象,或具体鲜活,或构成图画,或形成背 景,成了沟通人与自然、人与历史、人与宇宙的 载体,承载着意味无穷的存在、绵绵不尽的哲 思。冯至不对意象的外形进行工笔式的精雕细 琢,而是抓住最能表现其精神风貌的特征,融入 自身的感受与体验,常以比喻加以形象化的描 述。如加利树,没有描述树的形状、叶子的大 小、突显的是生长的姿态及其带来的感受,“望 久了,自己的灵魂有些担当不起,感到悚然,好 像对着一个崇高的严峻的圣者”[1]315,将内在感 受具象化、形象化,使得我们似乎也看到、感受 到加利树的风姿,义无反顾、努力向上生长、生 长。如《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对这位无名少 女,没有服饰、五官、形体的具体描写,笔墨的重 心在于少女的微笑。这天使般超凡的微笑,如 鹅毛一般的轻,所包含的似乎又比整个世界还 重,人人似乎都可以从这微笑中懂得一点事物, 冯至着力描摹的是自己体验到的微笑。这难以 形容的无形的微笑,在冯至的笔下,竟如同雕塑 般凝定,充满意味。这天使的微笑,超乎悲喜, 轻盈、超然,似乎包容一切,蕴含着无穷的韵味, 把读者带入了感受与沉思的精神漫游中。

这些意象的选择与表现,正是冯至以原人视 角,注重经验式体察与把握世界的体现,从而以具 象表现抽象,以图画展现存在,冯至又善于汲取中 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捕捉意象而又超越意象进入 富于人生感、历史感、宇宙感的境界。《罗加诺的 乡村》写的是瑞士东南特精省南端的一个背山临 水的乡村,一切松缓随意,人们生活自在、轻松、惬 意。人与境谐,这里的生物亲切可爱,仿佛久别重 逢的老友。午间蝉声无边无际,夜晚窗外时有悉 悉索索的声响,蝎子在墙缝里出没,成群的壁虎在 壁上、草间爬来爬去。大自然的生物自由自在,充 满生机与活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亦是生 活自在、轻松、惬意。邮局的少女、老邮夫、送面包 的少年等,不慌不忙,从容随意,而又信守承诺。 在这儿住不上几天,冯至自己也不知不觉融入这 里松缓的节奏与氛围,脱去皮鞋,换上布鞋,抛开 领带,换上衬衫,也不用带时表了。这里的人们、 动物、植物都有自己的时间表,按照自己的习惯本真地生活着。这里,人、事、景如此和谐,浑然一 体,这是一个清净、坦诚的世界。静默的青山,变 幻的云,转个圈消失了的汽船,一切又归于宁静。 水、船、山、云,静与动,瞬间与永恒,时间与空间, 胸怀宇宙,思接千古。这一境界已然是东方的禅 境,动中极静,静中极动,空灵、悠远。“静穆的观 照”与“飞跃的生命”“构成'禅’的心灵状态”,从 而“在拈花微笑里领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 禅境”[9]。

结语

冯至是个诗人、学者,语言富于诗与思的美 感。“因为他们同样有一个忘却的久远在过去, 同样拖着一个迟钝在这灵巧的时代。”[1]308“全身 都是零乱。”[1]310“他们的血里还有那样的呼声 吗,向着旷野,向着森林,向着远方的自由?”[1]329 “千百年如一日,默默地对着永恒。”“处处表露 出新开辟的样子,眼前浓绿浅绿,没有一点历史 的重担。”[1]312“我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 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1]314灵活巧妙地调用 词性,陌生化的语言组合,充满诗意的情怀,充 满思想的张力,饶有情趣,且寓意丰富。《山水》 中还常常出现一组组相反相对的词语,如小与 大、不变与变化、轻与重、喜与悲、迟钝与灵巧、 生与死、平凡与伟大、小生命与大宇宙、瞬间与 永恒等,两两相对,看似对立与冲突,实则对立 统一,融通于生命的气象中,在对立统一中领悟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感悟正当死生的澄明与 旷达。

朱自清曾在20世纪40年代将冯至的《十四 行集》称为“中年的诗”。中年脱去了年青的豪情 与放纵,也没有老年的沉闷与滞缓,中年意味着成 熟,沉稳,克制自我,体验世界,思考人生。冯至的 《山水》澄明清朗、沉着深婉,字里行间传达着一种 雍容宁静、明澈朗悟的智慧,宛如一首沉思的诗, 所达到的正是一种“中年”的境界,如林语堂《秋天 的况味》中所说,“如文人已拍脱下笔惊人的格调, 而渐趋纯熟练达,宏毅坚实,其文读来有深长意 味。”[10]季羡林先生从中西比较中高度评价冯至 的散文,他认为冯至的散文具有中国散文最突出

的特点:富于神韵,言有尽而意无穷,“含蓄、飘逸、 简明、生动,而且诗意盎然,读之如食橄榄,余味无 穷,三日口香”[11]。季羡林先生的评价无疑是中 肯的。冯至《山水》讲述的是“灵魂里的山川”,观照“心中的道德律”,仰望“头上的星空”,在现代游 记中风格独具。

参考文献:

[1]冯至.冯至作品新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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