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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散文】母亲和那口老掉的井

入夏后,一个多月时间,持续艳阳,持续高温,滴雨未落。母亲从老家来信,说“天干得很”,苞谷蔫了,树叶萎了,村前那条河,断流了,连屋后那口古井,也快没水了——就是那一口,在那篇叫《背在背上的井》的文章中,被我深情眷念着的,清澈、甘冽、幽深,仿佛将无声无息、永远长流的那一口。

那井,就在我家屋后,离灶台不过五、六米。在川西丘陵,乡下农人,几乎家家都有蓄水的石缸,默默蹲放在房檐下,或厨房里。唯独我家没有,也不需要。因为屋后那口井,就是我家的水缸。那茵绿澄静的水,仿佛有脚,从井里,便能径直走进家中,在锅里涌漾,在柴火间欢腾,润泽着我家那些或丰或俭的日子,和岁月。

现在想来,那井也实在平常。被周围的竹树簇拥,石砌的井台,便小得不能再小;四壁是厚厚的青苔,伸脖子喊一声,照样嗡嗡混响;偷偷扔粒石子进去,水面上的倒影碎了,没了,过一会儿,又照样晃荡着,将树影、云影显映出来,将一张张面孔显映出来——就像大地的一只眼睛,它秀气,玲珑,温润,秋波荡漾。又像隐在村里的哲人,它默默地打量着,静静地冥思着。它仿佛熟知一切,看透一切。它默默地接纳着一切,承忍着一切:天上的波光。偶尔飘落的花瓣。被风带落的枯叶。孩子丢进去的石子。不小心掉入的硬币。它总是那么沉静。那些青苔染绿的水,也总是波澜不兴,荡漾着四季的繁星和疏月。

也许,就是这样的沉静,它带给我的最初感觉,是神秘,是略略的诱惑,和恐惧。小时候,我们总被告知,不要到井边玩耍。但我们总忍不住。有时,甚至长久趴在井台边,呆呆看那井底,仿佛想要弄清,那些水究竟从哪里走来,想要知道,水干了,能否找到那些遗落的硬币。只是记忆里,它一直没有干过。虽然有时它也枯瘦,像被吸干了乳汁,空荡荡地裸露着四壁。但一夜之间,它又囤满了丰盈的水,像母亲饱满的乳房。

尤为可爱的是,那井,从来不浑,一年四季都清幽幽,绿茵茵的。那水,三九寒冬是微温的,酷暑盛夏,却沁凉透心。它好像懂得什么叫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里曾说: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在某处隐藏着一眼井——后来我常想,人世之所以美丽,是否也可以说,因为它在某处隐藏着一眼井,像我一直眷念着的那一口?

记忆中,井旁的空地上,曾经常年活跃着一群孩子。他们像我当年一样,围在井旁玩耍,嬉闹。像我当年一样,他们没有发现,有一团氤氲的湿气,伴随着他们。他们玩得尽性尽致,当然毫无察觉。但那井水的气息,那微微的湿意,却早渗入他们肌肤,潜进他们血液里了。而其中的意味,要在许多年后,才会显现出来,被他们感受和体味——这些年来,我渐渐觉察,自己的许多作为,似乎都与那井有关。我从那儿汲来的一口水,噙含在胸腔里,三十多年了,依然不改不变。无论走多远,天涯,或是海角,血脉里,似乎总有那井水在涌动,它影响着我的性格和气质。它让我习惯静默,深沉而温厚。

而现在,它居然就这样老了。

我无法表述自己的心情。故园的一口井老了,远在异乡的我,又能和谁去诉说,或感叹?三十多年来,我觉得自己这颗心,早已坚硬如铁,或深窈如井,能够承忍和掩饰一切。但是那一天,接到母亲来信的那一天,得知那口井老了的那一天,它的形容、情调、场景,竟又一次在记忆里清晰。那清冽的水,素色的青石板,紧挨着的穷寒的家,屋顶上袅袅升起的一柱柱炊烟,一个个日子……我跟着那气息走了回去。在薄暮中,在柴烟弥漫的一天结束时。我被一种空旷而浓厚的感觉包围。那口井,它枯涩的泉眼,把我困在那里了。

井水没了,那口老井,或许真是老了。就像一丝涓细的泉流被堵塞,被淤埋,我忽然想不起下面该有什么内容。我只是莫名地想到母亲,在乡下奔波操劳的母亲。然而,父亲上次来我这里时说过:“你母亲这两年,又老了一大截,头发也白了许多。”

记忆中,母亲是有过一头茂盛的长发的。乌黑,柔软,油亮,光洁。那是她的骄傲,是她在乡村里的旗帜。母亲喜欢它们,疼惜它们。即使最困难的年头,她也会把它们梳洗得一丝不苟,呵护得无微不至。我一直记得,小时候,再忙的时节,从田地里,或山坡上归来,洗脸或洗手后,母亲总要抚点水在头上,然后认真梳理,到一丝不乱了,再将它们精心编成两条粗大的辫子。劳作或奔走,它们就在母亲肩上,在田边或地埂,在蜿蜒的村道上,一晃一晃地荡着秋千,像极了母亲当年的身影:活泼,轻盈,欢跳。

后来,父亲曾不止一次对我们说,你母亲每次洗头,都是蹲在井边,用一大盆水,将头发漂着,用皂角荚浸润。这让我总禁不住想象,在那些岁月里,这该是怎样一种风景:黑发披垂下来,该是多么闪亮的瀑布,而当它们飘扬,也该是微风柔柔拂过湖面的感觉吧。苦难的岁月,艰辛的生活,把母亲磨砺得那么粗糙,泼辣,强悍,惟有那一头黑黑的秀发,似乎远离了生活的困厄和挫顿,一如既往地,在乡村里柔顺着、飘拂着。

然而,自几个妹妹依次出世后,母亲就不再蓄发了。她剪了便于梳洗的短发。早晨起来,只需用手蘸水,略微抿抿,再蓬松零乱,也变得顺溜了。贫困,劳累,鸡鸭猪狗的忙乱,养儿育女的烦杂,使她早早告别了年轻和爱美的心境。像她的头发一样,母亲提前进入了枯涩的中年——而那时,母亲还不到30岁。


现在想来,母亲那时实在太操劳了。从我知事起,家里家外,大烦小事,都得靠她奔波,操持。父亲一直体弱多病,几乎是母亲一个人,撑持着我们的家,撑持着那方遮风避雨的天空。她的一生,始终在为我们操劳、操心。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她像母鸡一样,护卫着她的鸡崽。孩子长大后,却鸟儿一样飞走了,只有节假日才能回家看看。而母亲,仍像一只窝旁守候的老鸟。她牵挂的心,始终那样悬着,被我们牵扯着,放不下来。

儿子出世后,我常常在想,母亲究竟是什么?

想不出明确的答案。我只知道,那个在下雨的黄昏,在路的尽头,满眼焦灼,静等迟归孩子的人,是母亲;那个把叮咛缝进鞋垫,把牵挂装进行囊,把所有慈爱写在心底的人,是母亲;那个在孩子面前不流泪,在困难面前不低头,为孩子辛苦奔忙,毫无怨言的人,就是母亲——我只知道,这世上有一个最伟大而最平凡的女人,那就是母亲。而在我懂得爱人的时候,我最爱的人,便是母亲。在我仅有的文字里,写得最多,最富感情的,也便是母亲。我在远离她的地方,通过文字诉说,感叹,但母亲只是默默奔忙,像深井一样沉默。

自读大学后,我在家里呆的时间,就一年比一年少,离家时,走得也一年比一年仓促。偶尔回家,母亲总是格外高兴,不知疲倦地在菜园、井边和灶台上忙乎,为我们做饭,给我们炒菜。在母亲,或许这就是最快乐、幸福的事。记得前年春节,早早写信回家,告诉了母亲行期,却没料到,接连不断线的事情跟在脚边,弄得我一时半时动不了身。待好不容易做完事,回到家中,差不多已是预约时间一周以后。刚进村口,就有乡邻告诉我,你妈天天到街上等你们,把垭口都望矮了。未能如期而归,母亲该是如何着急,这我能够想象。但当我带着风尘和一脸歉意,出现在母亲面前,她却只说了一句:“回来了就好。”我所有的歉意,凝为泪滴落下来。

也就是那时,猛然看见母亲头发中间,凛然生出一撮撮白发,像春天黛青的远山阴影里的一抹抹残雪。这不经意的发现,在我心里,不啻一次剧烈的山崩或海啸。

近年来,母亲常说,她眼涩了,手钝了,缝东西时,穿针都很困难了。而我记得,母亲的手脚,曾是全村里最快的,母亲的针线活,是全村最出色的。无论她缝制的衣服,还是衣服上打的补丁,都会惹得别人夸赞。小时候,每年春节前,母亲都要给我们几姊妹做鞋。那时,她的眼睛明亮如镜,她纳的鞋底,针脚又细又密,鞋帮和鞋底,都有好看的花纹。可是现在,她却连穿针引线,都感到困难了。

“本来想给孙娃做两双鞋,眼睛却看不清了。”母亲的话里,有些无奈和惶。

我听了,鼻子酸酸的,眼睛涩涩的,直想哭。为母亲的苍老,也为自己的粗心。虽然我早知道,南来北往人自老。白发取代青丝,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但是,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忽略了母亲的变化。每次想到她,浮现眼前的,总是年少时看到她的样子:精神,精明,能干。数十年如一日,母亲一直辛苦奔波,承忍,一直为我们提供着温暖和关爱。那样的自然而然,让我们以为,她会一直如此。让我们一点儿也没觉察到,她会一年比一年老;她的皱纹,会一年比一年密;她的头发,会一年比一年白。也许,我是真的太大意了。连七岁的儿子都知道,世界上一去不复返的东西是时间,我怎么就没在意呢?

就像那口沉默在屋后的井。那井水,一直那么清澈,纯净,一直那么源源不断,让我们从没想到,它也会有枯衰的一天,也会有再不能让我们汲饮的一天。

记得,读过台湾诗人虹的一首诗,叫《妈妈》:

“当我认识你,我十岁/你三十五。你是团团脸的妈妈/你的爱是满满的一盆洗澡水/暖暖的,几乎把我漂起来……等我把病治好/我三十五/你刚好六十/又看到你,团团脸的妈妈/好像一世,只是两照面/你在一端给/我在一端取/这回你是泉流,我是池塘/你是落泪的泉流/我是幽静的池塘。”

或者,对我们而言,母亲就是那供我们不停汲饮、滋润着我们心田的一眼井?

最近一次离家前夕,也是在那井台旁,母亲漂洗着头发,边洗边对我说:“你看,我这头发,快白完了。”记忆中,是母亲那茂盛的黑发。而眼前,那缕缕白发在水波中游动,那样的白,那样的触目惊心。它炙烤着我,令我羞愧难当。母亲用毛巾擦干头发后,抬眼看看我,又看看我身边的儿子,只说了一句:“快60岁的人了,头该白了……”

在《背在背上的井》中,我曾这样说:“离开故园的人,心里都实实在在地‘背’着一口故园的井。虽然沉滞苦重、疲累不堪,却终究不愿放下;因为,异乡没有故园的井,而他们的灵魂,有着永远的渴意。”现在才明白,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坚持“背”着那口井,还因为,那井水里,满溢着母亲的浓浓爱意,和我有关母亲的斑驳记忆。

而自己,居然一直在母亲的温柔中行走,却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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