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今天晚上的授课进入第四章。这些天，犬子急性肠炎，甚为可怜，我也因此放弃许多事务，天天下午抱他去医院吊针，医院虽是上海市级儿童医院，却比火车站还要脏乱。每每听见犬子大哭，便叹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无论怎么爱自己所爱的人，都无法代替所爱的人去承受疼痛。或许受此心境影响，所以今晚的讲课突然中断了《春秋》，转向了东汉书生。以下便是第四章第一讲的开场白。
第四章 汉魏书生与儒家士人教育传统
因为最近思考过朱熹，本来想讲讲朱熹的《春秋》研究与教学，但《朱子五经类语》等资料来不及看，便放弃了。朱熹确实值得讲，他说了一些有意思的话。如《统论经义》第十七卷中说：
《春秋》大旨，其可见者，诛乱臣，讨贼子，内中国，外吴楚，贵王贱伯而已，未必如先儒所言字字有义也。……人道《春秋》难晓，据某理会来，无难晓处。……而今却要去一字半字上理会褒贬，却要去寻求圣人之意，你如何得知他独自里事？
这段话很好玩。《春秋》其实难懂，如章太炎所言，朱子朴学功夫不够，春秋不能全看懂，索性不看，直估其大旨。此亦不失为一条捷径，虽然出不了什么学问。
总之，从这节课开始，放弃解读《论语》、《春秋》等儒家经典课程的文化内涵。
儒家经典中是有值得解读的文化，与儒家相关的人物更是如此，本章即以汉代的儒家学子为例，来解读他们身上的教育文化。
两汉确实是一个让中国读书人欲哭无泪的时代，中国知识分子此后无论以怎样的姿态存在于世，其可能承受的种种命运似乎都无法超越汉代读书人，汉代书生的品行也因此成为历代知识分子挥之不去的梦魇，后世读书人即使不去对比汉代书生，也因汉代书生在知识分子生活史上的光源地位而必然会被照射到，之后，到底是有种，还是无种，势必一幕了然。
本章关注的是儒家士大夫教育传统在汉代书生身上的表现，希望从中解读出：1，儒家士大夫文化究竟能培养什么样的人？2，为了不辱这种文化，汉代书生们要付出怎样的代价？3，倘若背叛这种文化，又能有怎样的生存姿态，并承担何种精神苦痛？显然，考察这些问题，意味着要对东汉、魏晋读书人的生存空间与心历路程作一番梳理。
最后提一句，与其说儒家文化影响了汉代书生，还不如说是汉代书生以自己的精神与行为使儒家文化开出了更绚烂夺目的花朵（甚至比孔子、孟子的儒家文化还要好看），所以孰前孰后已不必计较了。
第一讲 党锢之祸与伟岸的东汉书生
取名汉魏，首先意味着扬弃了西汉，西汉是儒生被体制收拾的开端，但到东汉，爆发了大规模的儒生对抗不义体制事件，“士大夫”精神由此灿烂释放。一百年后，儒生又纷纷转向消沉以至颓废，而其附着的朝廷不久亦被异族铁骑踏平。
隋唐起，朝廷又找到收拾书生的好办法，是为科举制的创建，从此读书人又在依附体制与对抗体制不义势力之间徘徊，期间虽有出格之举，如党禁，如东林，但都不及东汉书生的伟岸，即使苟且放纵自我，也难与魏晋风度比美。
一、外戚宦官专政与书生清议之风的兴起
《后汉书·党锢列传》：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委命于阉寺，士子羞于为伍，故匹失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提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
二、清议风潮的起点：李固（94－147）
东汉太学生曾有三万，三万人群起对抗阉党及其党羽，引来黄宗羲、章太炎、胡适等人赞叹不已，但若论东汉清议之缘起，则不得不提太学生之前辈硬汉书生李固。
1、133年，40岁的李固才与张衡、马融一起，被汉顺帝征召对策。之前，他“穷览坟籍，结交英贤，四方有识之士多慕其风而来学”（《后汉书·李固传》）。对策结果，李固拔为第一，其品格之刚烈，在三位才俊中，亦属第一。张衡后来知难，作《知田赋》，全身而退了。马融虽成为一代经学大师，弟子三千，被中国教育史教材捧得很高，实际却是个卖身求容的胆小鬼，所以《后汉书》本传云其：“不敢复违忤势家，遂为梁冀草奏李固，又作大将军《西第颂》，以此颇为正直所羞”。
2、对策中，李固抨击外戚干政。汉顺帝听了也解气，所以拔他为第一，任为侍郎，但不消说，外戚不会放过他了。然而他亦不会放过外戚。
3、儒生义气。汉顺帝岳父梁商任大将军，在李固被诬时曾予以援助，并欲聘其为从事中郎，但李固却搬出儒家“君子爱人以德”，规劝梁商让出大将军之位予贤人，可谓不识抬举。旁人皆讽其迂腐，但这正显示了儒生李固之英雄本色。
4、不久梁商死，其子梁冀继位。梁冀为历史上有名的大恶棍，飞扬跋扈，桓帝都想灭他，并在159年借宦官之力成功诛之。梁冀让李固去荆州震亚盗寇（其实是被逼造反的饥民）。李固去后，一面抚慰饥民盗寇，一面惩治梁冀手下的贪官污吏。梁冀千里遣书，李固惩治得越厉害。从此外戚与李固成为不共戴天之仇人。李固毫无惧色，俨然以“天降大任予斯人也”自诩，直到被害死，风格一直未变。
5、李固死后，梁冀下令，有敢哭吊收尸者治罪。家属不敢走进，但李固年仅15岁的学生郭亮不管梁冀的命令，手持板斧及自焚工具，伏阙上书，请求收尸。不许，又在乃师尸体边嚎哭不去，场面惨烈至极，连驱逐他的亭长都被感动落泪。
6、李固遇害前一年，即145年，太学学子规模已达三万多人。李固点燃了他们的青春激情，由此拉开了东汉书生与外戚、宦官作战的序幕。儒家教育的精神也因此被弘扬到了极点。
